泰昌道有停靠在永平湖里的强大的舰队,是莱国的舰船基地之一,莱国战斗力最强的战船和运输能力最强的补给船都在永平湖上停泊。如果南部的澎海出现战争,永平湖上的舰队可以在第一时间顺着泰河开出,进入南部澎海,全程不超过三分之一日。泰昌道的水军和其东边的青云道以及西边的木荣道一起负责保卫莱国的南防线--莱南低地,阻止鱼兽族的入侵,责任重大。一旦泰昌道被攻陷,对于莱国将会是致命的打击。
泰昌道是国舅莱奇突-萨提贡氏的势力范围,他是这个道的守军最高长官。按照朝廷的制度,莱齐突的官阶在大司马之下,但莱仁告诉我,占据着泰昌道的莱齐突根本不愿意被莱羽大司马指挥,就连莱晟大王对他都没什么办法。去泰昌道之前,莱仁特别叮嘱过我,到了那里什么都不要多说,大事小情都会由他来处理。
说实话,我不想去泰昌道。莱奇突-萨提贡当然知道我和莱丹的关系,也知道我会是下一纪大司马的有力竞争者。现在,莱丹公主和莱彦王子的明争暗斗那么激烈,不晓得我和莱仁将军去了泰昌道之后会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们在泰昌道走访的第一座军营是在永平湖东边约两个时辰天马骑程的“舞宁营”。这座营地坐落在一个叫“舞宁”的小县城里,因此而命名。舞宁营的士兵们战时是步兵,非战时主要负责后勤,为永平湖的水军制造战船以及战船所需的配件。
和我们走访过的其他军营不同,舞宁营非常干净,士兵们的着装整洁,就连从附近村子雇来干粗活的老人家身上穿的衣服也都被熨烫得板板整整的。我心里清楚,这些不过是做给我们这些皇都来的人看的。莱国人在炎热的白昼纪通常每三或四日洗一次澡,而在寒冷的黑暗纪则十日甚至更久才洗一次。莱国的军队里,尤其男兵营,到处能闻到士兵身上的汗臭味,就连皇家卫戍部队也是如此。我在皇家卫戍部队这段时期,几乎每日洗澡,还被一些战友笑话过。
还没开始参观军营之前,舞宁营的守军长官就给我们每人派了一个士兵帮忙讲解。
跟随我的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兵。开始我没有觉得被她带领有什么不对劲,但是没多久我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之前我去其他道的军营参观时,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军营敢对我们有什么限制。所有军营都明白,这次我们一行人来不仅是参观学习,更是检查全国各地的军营的日常运作情况,营地里的每个角落我们都可以踏入。而在舞宁营,我却无法自由地行走。跟随我的这个女兵总是试图找各种理由让我跟着她设计的路线前进,有两次我提出要到不同的地方看看时,都被她拒绝了。我一路忍着,直到我们来到造船地。
舞宁营现在正在建造两艘中型战船,船体已经基本建好了,只剩下局部调整和上漆。随行的这个女兵带我在船的外部转了两圈,大体看了看外观,就急着带我去下一个地方参观。我叫住了她,说我想看看船舱里面的情况。她尴尬地一笑,说:“船舱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去下一处看看吧。”
我知道和她理论只是在浪费时间,便甩开她,自己快步走开。她看我这么坚决,没办法,只得跟着我一起进入了船舱。
里面有六个士兵在舱内壁上敲敲打打,做细微处的调整。这里闷得很,空气中飘满了细微的木屑,而在这里工作的士兵衣着邋遢,上面沾满了油料的颜色和淡白色的汗渍,明显是很久没洗过了。这和外面整个军营的整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轻轻走进去,他们看了我一眼没理睬我。这船舱大约一个半成年人那么高,船舱底部乱七八糟地散落着木屑、钉子、磨刀石和其他细小的工具,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整理过了。
那个女兵跟在我后面,我听到她的脚步进入船舱的声音,没有理她。
我用手轻轻摸着船舱内壁的木头,检查每一个缝隙是否结合得牢靠。就在我检查到伏狮部分时,心里泛起了疑问。
伏狮是分别在船头和船尾连接两侧船舷的重要部件,起到坚固船身的作用,好像人的脊梁一样。为了保证船体结实,伏狮通常都用珍贵的黑楠木制成。黑楠呈深紫近乌色,是所有木材当中最结实的,生长周期很长,要经过至少六十年才能成材。在莱国,黑楠木是国家管制的木料,任何人都不可以私自砍伐,种植地只有一个,就是在京畿道西边的孤山林场。珍贵的黑楠木成材之后几乎都会被送到军队中用于军船伏狮部分的制作,几乎不做外用。而根据莱国的《造船律》规定,为确保船体质量,所有军用船只以及皇家所使用船只的伏狮部分只能用黑楠木制造,不得使用其他木料。
但是这里制造的船里面并没有使用黑楠木,而是用了和黑楠纹理相似的被熏黑的槿木。
我相信我看到的是槿木没错。在皇家学院里,我们曾经有两个月跟随莱空乌指挥官学习过各种不同的木材以及他们的应用。莱空乌不仅是皇宫出色的守卫长官,还是个木料专家。他给我们见过他收集的小块黑楠废角料,那上面的仿佛鱼鳞一般的片状纹理和由内而外的油亮的紫黑色是其他木头散发不出来的。况且我家附近的森林里面就有槿木,我当然认识槿木的纹理。槿木不如黑楠结实,用槿木造伏狮会很大程度上影响船的安全。
“你们伏狮用的是什么木材?”我问船里的士兵。
他们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纷纷说:“黑楠。”
我问一个看上去年纪比较大的兵:“你在这里当了多少年兵了?”
“三年。”他说。
“一直都负责造船吗?”
“是啊。”
“你在这里造船期间,伏狮都是用这种木材对吗?”
他对我这个陌生人问出的问题有些疑惑,他看了看给我做向导的女兵。我也回头盯着她,看她有什么反应。她见到我警觉的样子,脸上露出了局促的表情。她对红脸的士兵微微一瞪眼,说:“这是皇都来的候选大司马,你如实回答问题就好。”
她把“皇都”那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显然是在提醒这个士兵说话小心一点。
这个红脸士兵听了她的话突然紧张了起来。他有点结巴地说:“是,都是用这种木材。”
“这种木材有什么好处呢?”我装作门外汉的样子问道。
“比较结实,其他木头没它结实。”士兵说完,偷偷瞄了那女兵一眼。
我蹲下假装观察伏狮的样子,偷偷从地上捡了一块角料,趁旁边人不注意放进了我的袖子中。
我不动声色地随着那个女兵参观完了接下来的地方。在和其他人会合之前,我借故去厕所,躲在里面又仔细地看了看我偷到的角料,更加确定了之前的判断。没错,这是槿木,根本不是黑楠。
很多人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黑楠,这些士兵也有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原本应该用于造船的黑楠到哪里去了?如果说最近三年这里造船都在使用这种木材,那简直就是公然地违背国法。
见到莱仁将军后,我小声地和他说了我在船里发现的情况。他听了之后微微点点头,说:“这事你处理得很好,没有让他们产生怀疑。这里是莱齐突国舅的势力范围,我们不能打草惊蛇。你记下这件事,回到皇都之后向大王禀报。”
从舞宁营离开之后,我们又去了泰昌道的永平湖水军基地,莱齐突国舅办公的地方。
我见过他一次,当时我陪莱丹参加大王举行的一次皇室宴会。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莱齐突国舅和皇后长得极像,只是他看上去比皇后更要严肃。那之前,莱丹在花园差点遇害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卜内合贵妃、我和莱丹都将怀疑对象定为皇后。所以那次宴会上,当我看到一个看上去更加严肃的长着和皇后同样面容的这个男人时,害怕得竟不敢靠近他。
原本以为我们来到这里会受到位高权重的莱齐突的冷遇,但是没想到他竟然会亲自到营地门口迎接我们,一脸的殷勤让我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当年我见过的那个莱齐突国舅。
时隔多年,他居然还能认出我。见到我时,他微笑着问道:“这位长官,我好像几年前在皇宫里见过您,您是林火官宇文氏的女儿吗?”
这让我很尴尬。我答应过我爹爹,在军营中不可以提及以前我在皇宫的事情,可是莱齐突却一下子说了出来。
我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是的,大人,我是林火官宇文氏的女儿,我们以前在宴会上见过。”
看到我表情有些局促,他也很知趣地把话题转到了莱胥和莱本则身上,和他们两个寒暄了起来。
再次见到莱齐突,他依然像六年前那样,穿着整洁的衣服,领口也被熨烫得一丝褶皱都没有。他的脸上除了鼻翼的两道皱纹更深了之外,其他部位基本没什么变化。我印象当中全都是他板着脸的样子,面前这个笑容可掬的莱齐突国舅,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宁可看到他摆出一副清高孤傲的样子,这反而更加像他们萨提贡家族的做派。
莱齐突亲自带领我们参观战船,还请我们到水军基地的陆上操练场观看五千人组成的宏大的陆地操练。指挥操练的是泰昌道步兵统领,莱齐突的三儿子,十三岁的莱黑女-萨提贡氏。站在操练场边的指挥台上向下望,只见下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都站得整整齐齐,没有人敢出声,也没有人敢乱动。随着步兵统领挥手中旗子的挥动,士兵们整齐地变换队列,一会儿呈大雁阵,一会儿成锥形阵,一会儿又散开成一个个方阵进行武器操练。每一次旗子挥舞之后,士兵们都能迅速站到他们应该站的地方做出既定的动作。
军队操练时,我斜眼看了看身边的莱齐突国舅。他显然对这次操练很满意,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我心里清楚莱齐突的意思,他特地为我们准备了这次军事操练,意在炫耀武力和他小儿子的指挥能力。这是要让莱仁回去告诉莱羽大司马,泰昌道的力量都牢牢地掌控在他们家族的手里,就算是莱彦暂时没有被任命为下一纪王,凭着萨提贡家族的势力也绝对可以帮助莱彦东山再起。
看完操练之后,莱齐突让他的副官带着我们在军营其他地方考察。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特地申请到战船的船舱里面参观。那个副官不知道我的用意,便同意了。
我先后进入了六艘船,发现里面只有一艘船的伏狮用的是黑楠木,其他都是槿木。我不做声,暗暗在心里记下这几艘违规船的编号。
参观永平湖水军以及泰昌道守军的主力部队用了两日。我停留在泰昌道守军营地时,经过莱仁将军的同意,给莱羽大司马写了一封密信,告诉他舞宁营地造船时偷梁换柱的行为以及那些没有用黑楠木做伏狮的船的编号,然后让随从帮我加急送回到皇家卫戍部队。我不知道莱羽会怎么处置。也许他最终会迫于莱齐突的压力不敢处理,但是我必须要说出来,否则就是我的失职。
在泰昌道的最后一日,所有事情都忙完了之后,我们一行人沿着泰河方向飞越比翼山进入高原道所在地阿兹库高原。当阿萨在比翼山上空扇动翅膀顶着山风奋力前进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泰昌道。以后莱鹏从军应该就是在这里了吧?泰昌道是他的家,他应该会在家乡当兵。
心里有些许失落。我来到了莱鹏的家乡,踏上了他出生的地方,可是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可是就算知道了地址,这么忙的行程也不一定能允许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