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是密集的走访,我每天都在大量地记录京畿道里各个军营的情况,整个人感觉累到极限了。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小小的京畿道里竟有这么多的军营:除了皇宫守卫部队以及皇家卫戍部队之外,在皇都以外的地区还有三处负责冶炼、铸造兵器的军营,将士共四千人,他们每年为京畿道和全国各地部队提供兵器;京畿道下共五个县,每个县都有一处步兵守军,人数从五百到一千人不等;除此之外,靠近我家的蛇皮港附近还有一支由三千人组成的水军,平日负责维护蛇皮港的设施,战争时候听命于大莱湾水军总指挥的调遣。莱羽将军有一日告诉我,除了我们见到的这些部队,还有一支由二百人组成的独立秘密部队,只有大王和少数人能见到。他们自称为“树根部队”,负责全国军队的监察以及大王交代的其他特殊任务。
之所以叫“树根”,是因为这支部队的士兵战斗力和行动力极强,可以在短时间内渗透到全国任何地方,就好像树根在地底快速蔓延一样。树根部队里面的战士必须具备冷静的头脑、快速的应变能力和极强的身体素质。在莱国,所有士兵都知道这支部队的存在,但是除了大王和其亲信之外,很少有人能够说出来他们到底在哪里驻守。树根部队的历史很短,从莱晟大王的父亲(黑暗九十九纪)执政中期才成立。从那以后,各个道每年要推荐十名优秀新兵送到皇宫进行多轮选拔,最优秀的就可以成为新的“树根”。新士兵被选定之后要立即秘密赶赴树根部队所在地,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他们的行踪。
树根们每两年换一次驻扎地点,地址由大王选定。通常,他们驻扎地都非常隐蔽、偏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每当大王有重要事情需要快速而秘密地解决时,会派亲信到树根部队的驻地通知。接到大王命令的树根部队的士兵需要在最快时间出动,有效地完成大王交给的任务,做完之后又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秘密驻地。当朝廷、军队中有严重问题需要中立的调查人去取证时,树根士兵也可以担当这个秘密调查人的任务。总之,大王可以在任何时间调动这支部队,树根们是莱国大王最精锐、可靠的战士,要誓死效忠大王。
莱羽公事繁忙,在我们考察完京畿道的部队之后,他就回到卫戍部队了。接下去的时间由皇家卫戍部队的天马骑兵总教头莱仁-闵廓氏和步兵总教头莱措勒-开司氏带领我们去其他道的军营参观。
莱羽离开之前嘱咐我,遇到不明白的事要问莱仁将军,不可以擅自做主张,还要暗中观察莱本则和莱措勒教头的动静,等回到皇家卫戍部队之后向他报告。
莱仁-闵廓是莱羽的亲信,而莱措勒-开司则是莱彦那一派的人。莱羽在的时候,这两个人表面上还过得去。莱羽离开以后,他们之间除了十分必要的交流之外根本不说话。莱措勒和莱本则一直在一起,而莱仁则带着我和莱胥。
我和莱本则心里都清楚这两个阵营之间的问题,彼此也很少和对方说话。每次到了新的军营,莱措勒和莱本则都提前下马,早我们几步进入营地,而莱仁每次都带着我、莱胥在后面走。莱措勒和莱本则显然没有拉拢莱胥的想法。也难怪,像是莱胥这样从普通人家走出来的孩子,对他们没什么帮助,为什么要和她套近乎呢?
我爹爹总对我说,人无论出身高低,只要是有能力、有正直的心就值得别人尊重。当年他就来自于一个平凡的家庭,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才成为林火官的。这些年来,大司农和大王一直很器重他,而他也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着,从不懈怠。说实话,就算莱胥和我现在没有在军队,我也没有拉拢她成为我同盟的必要,仅凭她出色的才能,也值得我尊重。
六日之后,我们来到了南方重镇栎城。这里是莱国最南端青云道的首府,部署着一万名天马骑兵、六万名弓箭手和一万三千名步兵。到栎城之前,莱仁将军就告诉我,守城大将莱努-张氏是个圆滑的中立派,之前莱彦王子多次想要安插他的亲信去栎城做副将,都被莱努回绝了。而莱努也从来没有给过莱羽任何示好的迹象。当初莱羽想让自己的儿子去栎城给莱努培养,莱努以人满为患为理由坚决不收留。
刚进入军营,就看到一位着盛装、气宇轩昂的将军站在门内等着我们。想必这就是莱努将军了。他身后的贴身侍卫个个气度不凡,笔直而威严地守护在他身后。我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昂起头跟在莱仁将军后面。
莱努将军满脸微笑将我们一行人迎到他的中军帐中。他坐在主宾的位置,我们在他的两边围成圆圈,坐在各自的蒲团上。每个人面前的小茶几上面都摆放着丰盛的饭菜,比之前我们在其他军队吃过的饭菜都精致、美味。
莱仁和莱措勒两位将军似乎无心吃饭,光顾着见缝插针和莱努套近乎,对他极力吹捧。可是莱努真的如传言中所说,不论别人如何巴结他,他始终油盐不进,总是能聪明地找一些不相关的话题绕开。
我和莱本则十分清楚这三位年长军官正在做什么。作为晚辈,我们两个人不方便插嘴,除了喝酒吃菜之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在不善言谈这一点上,莱本则和我有些相似之处。
不过莱胥倒完全相反。饭局上,三位将军之间的谈话有几次陷入了僵局,中军帐里只能听到吃东西的声音。就在大家都觉得十分尴尬的时候,莱胥总能率先打破沉默,找出各种各样有意思的话题让气氛变得再次活跃起来。她能抓住很多不起眼的小东西提问,比如帐里挂的弓是什么材料的、莱努将军最喜欢用的兵器什么的。莱努将军显然对她提出的问题更感兴趣,也更乐意和她谈话。
像莱胥那么聪明的人,一定可以看出来这次宴会的气氛不对。她应该不知道这宴会背后的棋局,但是她会通过玩笑来观察每个人对她的态度,就当是投石问路了。这种说话的本领我真的是自愧不如。
尴尬的饭局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走出莱努将军的中军帐时,我偷偷问莱仁是否需要帮什么忙。莱仁摇摇头,让我休息,说他会单独和莱努谈。
我和莱胥被一个女兵引到了专门给我们准备的寝帐。忙了那么久,我感到疲倦不堪,收拾完行李之后,我匆匆洗了下脸、漱了漱口,就准备上床休息。
“萨,我想出去看看。这里太无聊了。”莱胥说。
“好累啊!我都没力气动弹了。”我躺在床上说。
“萨,你就陪我一会儿好不好?”莱胥的眼睛里充满了恳求。
“可是没有莱仁和莱措勒将军的允许,我们不能出去。。”我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地对她说。
莱胥说:“就在军营里转转,我听士兵说营地南方有大海,我想去看看海。”
一听到“大海”,我睁开了疲倦的眼睛。
来到皇都赴任之后,我一直没有见到大海。从小生长在海边的我,如果见不到大海、闻不到大海的咸腥气味,就会感觉血液仿佛都失去了颜色一样。她说营地南方有海,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啊!我努力撑起疲倦的身体,随她走了出去。
莱胥和我径直往军营南边走去。走着走着,我闻到了一股越来越浓的足以让血液沸腾海腥味。我寻着那股味道走去,终于,在这座军营的最南角看到了壮阔的大海。
军营被栅栏围住,每隔十几步就有一个士兵把守,我俩没法跑出军营跳进海水里嬉戏。但是只要能见到海,那也真是足够幸福了!我和莱胥爬上了士兵训练用的攀爬架,坐在上面看着碧波万顷的大海。那一刻,听着一波波由远到近的温柔的波涛声,我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了。
“我自从进入军营之后都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莱胥突然说道。
我扭头看着她,问:“你很累吗?”
“是啊,不光是体力上的累,精神上也累。”她说。
我好奇地问她:“精神上?”
她点点头,说:“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每天我连睡觉都是在温习当天看到的东西。总是感觉身上的责任太重了,一点也不敢怠慢。”
“莱胥,有时候太认真了对自己并不好。”我说。
“可是,难道你不觉得责任重大吗?想想看吧,我们三个人,从开始进入正式训练那天起就注定会是下一纪莱国军队的要员,我们肩上担负的是我们的国家。这个责任多大啊!”莱胥认真地说。
我看着她,发自内心地对她说:“像你这样执着而忠诚的人,真的应该成为大司马。”我真的这样想。
她笑着摇摇头,说:“我当不上大司马。你最有可能成为大司马,我和莱本则都没什么可能。”
她这样说让我很吃惊。我一直以为像她那样优秀的人应该是很有自信的,相信自己可以凭实力当上大司马的位置--虽然事实真的可能如她所说。
“你为什么这样想?”我问道。
“我爹是个教书先生,我娘只是个开桌椅作坊的小商人。像我这样出生于普通家庭的孩子很难当上大司马。平民大司马在莱国历史上有几个?翻翻历史就知道了。”她有点泄气地说。但是这情绪被她很快地收了起来,脸上恢复了平静,“而莱本则,我不知道他家里是什么背景,但是应该比我家的情况要好很多--你看他的穿着和用的东西就知道。不过,他的能力没你强,你在大司马选拔的时候表现得比他出色多了。”
“凭能力和人品,你是我们三个人当中最出色的。”我说。
她歪着嘴一笑:“没用。我最多是某个道的守军长官,大司马的职位我是不会去想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着说下去,便闭上了嘴,安静地看着大海。
许久,莱胥突然很认真地问我:“你没觉得莱仁将军和莱措勒将军彼此关系很冰冷吗?莱措勒将军好像只对莱本则感兴趣,而莱仁则是和我们两个走得很近。”
我点点头,假装什么内幕也不知道,说:“我也感觉到了。莱措勒将军好像不大喜欢我们俩。”
“你觉得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们?”她问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不喜欢睁着眼说瞎话的感觉。
“你孤独吗,萨?”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问我。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她的话题转移得太快,我还沉浸在说瞎话的自责当中,她已经把话题转到“孤独”上面了。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没什么,就是问问。”莱胥欲言又止。
“孤独。。也许有吧。你不问的话,我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实在太忙碌了,都没有时间去想。”我说。
一排排的浪花涌向海边,拍打着我们之间的沉默。
“你说孤独,是因为你在军营无法见到家人?”我问她。
莱胥看着远方,说:“不完全是,这种孤独。。怎么说呢?可能是来自于一种对身边环境的不确定。我,只是凭着考试就成为了大司马候选人,来到陌生的军营,没有一个人是我之前认识的,也不知道身边那些人到底在打算着什么。就拿莱仁和莱措勒来说,他们为什么会闹得那么僵?为什么莱措勒不喜欢你和我?为什么莱本则在考试的时候还和我有说有笑,但是进入军营之后便不爱和我说话了?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又觉得这些事情对我、对你来说很重要。所以我觉得我好像被蒙在鼓里。这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很孤独。”
她的话每一句都扎到我心坎里了。虽然我知道一些内幕,但是直觉告诉我,还有更多的我应该知道的东西被别人隐瞒了。我现在身处一个怎样的棋局当中?我这个棋子所在的阵营到底会不会赢?我的未来在哪儿?什么都无法预测。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此刻莱胥感到孤独,我的孤独感应该比她更强。
“难道你没有过相似的疑问吗?”她问我。
我不敢看她。莱胥这样聪明的女孩,我要如何才能瞒过她让她不知道我所处的这盘棋呢?
正当我内心挣扎着该如何回答时,她放弃了提问。她笑了笑,说:“算了,不谈这个问题了。有时候想太多未必是好事。”
她也许看出我心里藏着什么东西,所以放弃了剩下的问题。她的放弃让我有种被释放的感觉。如果她继续问下去,我恐怕自己会说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