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道:“你别急——”
低声吩咐身后侍卫:“递我的名刺上去,请大理寺卿清场。”
那亲信领命而去。
周城道:“待清了场,咱们再进去——”
嘉敏没留意她的话,她只看到关暮被皂役死死按住,身上许多处伤,只能艰难地扭转头,冲着郑笑薇的方向喊道:“阿薇——”郑笑薇一惊抬头来,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人如何知道她的闺名。
“……不要嫁给他!”话音落,脸上就狠狠挨了一下。
莫说左右皂役看不下去,就连台上崔澄都忍不住心里想,这人也是不要命,郑娘子何等人物,不嫁给李尚书,难道嫁给他?
嘉敏心里想道,不知道之前李十一郎走过去和他说了什么,引得他反应如此激烈。他这句“阿薇”出口,几乎是暴露了一半的身份——他要私底下与郑笑薇交底还有个回旋余地,这大庭广众之下——她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她好像有点明白李十一郎不喜自曝家丑也要把他逼到大理寺来的原因了。
关暮又叫道:“你还记得——”
“关侯慎言!”嘉敏猛地大叫一声。她这里隔得既远,周遭声音又繁杂,再加之中气不足,哪里能传到理由去。周城听得她破音,一半是心疼,一半也是无奈,使了个眼色与左右,五六人齐声喊道:“关侯慎言!”
他左右皆军中出身,嗓门既大,叫声又齐,动静惊人。
莫说皂役,就是崔澄也被惊动了,使人出来问话。周城赶紧退了半步,作随从状,大声道:“长公主在此!”
围观人众怎么也想不到堂堂长公主驾临,不登堂入室,却与他们一般在外头围观。一时间竟顾不上里头那位,反而围着嘉敏指指点点起来。
嘉敏:……
崔澄听得回报也是头疼:昨儿她哥还问他要人呢;如今大约是天子不便前来,便遣了长公主过来?忙下堂来迎,一看她身边那位,心里又咯噔一响:大将军也来了。那他们夫妻俩到底是站李尚书呢,还是站天子?
想归想,先把人迎进去。又加派人手。外头闹得厉害的揪出几个来,几顿板子打下去,喧闹就平了。
嘉敏走进来,先冲关暮大喝一声:“关侯慎言!”
转身方才道:“李尚书!”
李十一郎与她行礼:“长公主!”郑林救了天子,无论是机缘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天子要报恩,是早在他预料之中。他之前也再三试探过周城,知道他是不知情,至于兰陵——知不知情都不打紧。
嘉敏见他丝毫都没有意外,更无半点慌乱,心里就是一沉。又与崔澄道:“崔卿可否许我与关侯说两句?”
崔澄心里道方才李尚书和他说了一句,就引他发了狂,如今长公主又要与他说两句,这可如何是好?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长公主不可扰乱公堂!”
嘉敏应声道:“我不会扰乱公堂。”
崔澄于是颔首道:“那长公主自便。”
嘉敏走到关暮——郑林面前。
他挨了不少石子和泥块,受了伤,伤口渗血,皂役也没有帮他擦干净的意思,这让嘉敏想起正光五年的那个暮春,他被曲莲带到她面前来,那时候他抬头,怎样惊世骇俗的一张脸。如今她是很难从这张脸上看出郑林的影子,她想大多数人也不能,也许亲近如郑笑薇也不能。只要他不认……奸污的罪名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郑林不敢直视她,只低头道:“公主——”
嘉敏道:“关侯,这是公堂之上,哪些话说的,哪些话说不得,你心里可有数?”
郑林没有作声。
嘉敏又道:“没做过的事,还望关侯不要冒领。”
郑林低声道:“公主当知道,李尚书却并非郑娘子良配。”
嘉敏往郑笑薇看了一眼,她的脸在帷幕之后,也看不到表情。她不知道她知道多少。如果她不知道,她尚有机会劝她回头;如果她都知道了,还指鹿为马,陷郑林于死地——那郑林又何必这样顾忌她?
她猜郑林是有移情:当初郑念儿嫁到李家,那么个下场;如今郑笑薇又要嫁去李家——
她是局外人,当然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事情不一样:李十一郎不是当初的李四郎;如今的李家也不是当初李家。李十一郎完全有能力让郑笑薇好好的。于是说道:“关侯且放心,郑娘子自有分寸。”
郑林惨然笑了一声,他知道兰陵不知道——她不知道方才李十一郎与他说了什么!她也不会想知道。他低声道:“公主不必总觉得我于圣上有恩,那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嘉敏道:“关侯!”
他再一次转脸看向郑笑薇,郑笑薇亦抬头看他,她目色里多少迷惑,他眼睛里就多少温柔,他仿佛看到廿年前的念儿,那一次他没赶得上,他生得太晚了,这一次,他总算是能够赶上了。他扬声道:“公主说的也没有错,不是我做的,我不能冒领——”
“关郎君已经签字画押了。”崔澄提醒道。
“是李尚书所逼,”郑林应声道,“我根本不可能****郑娘子。”
“这话从何说起?”崔澄问。
郑林道:“我第一次看到郑娘子是在十年前,我初到洛阳——”
“关侯!”嘉敏叫了一声,“关侯不得胡说!”
“长公主不得扰乱公堂!”崔澄喝道,“长公主再扰乱公堂,就休怪下官不客气了!”他这话是对兰陵公主说的,眼睛却往周城看,满脸都是“你倒是管管你娘子啊,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的乞求。
周城:……
周城倒是知道嘉敏很感念关暮救过昭诩。但是该有的回报昭诩给了,如果是关暮甘心认罪,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娘子要阻止。
因说道:“三娘,国法为大。”
他直接搬出国法来,嘉敏哑口无言。崔澄赶紧叫人请兰陵公主退往一旁,容关暮说话。
嘉敏人虽然是退了,仍死死盯住郑林,郑林却敛了目光不看她,继续往下说道:“……那时候姑姑尚在,下着雨——”
郑笑薇蹭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崔澄听他越扯越远,却奇道:“关侯如今所说之事,与本案有关吗?”
“有关的。”郑林道。
崔澄道:“令姑母是济北王府——”
“我姑母李郑氏,荥阳郑氏。”郑林闭了闭眼睛。
崔澄整个人都呆掉了,原本案卷已经烂熟于心,这时候竟忍不住又回头翻了翻:关暮姓关,他的姑母怎么会姓郑?如果他的姑母是荥阳郑氏,那么他与这位郑娘子……他觉得整个脑子都搅成了一团浆糊。
郑笑薇已经哭了出来:“你、你是——”
“是,是我。”郑林道,“李尚书早就知道是我,所以方才有今日之事,三娘,你不能与他成亲。”
他这几句话说得平之又平,就仿佛素日家常。唯有在郑笑薇耳中,恰如晴天霹雳,轰隆隆震得天与地都翻覆了。这怎么可能,这个人怎么可能——这个、这样一幅相貌的男子,怎么可能是——她不由自主起身,走到他面前去,她仔细看他的脸,平心而论,这真是一张让人不能直视的面孔。他素日里还照镜子吗?就算没有镜子,他也会在水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吧,或者当他的手指摸到自己的面孔——
她伸手摩挲他的脸,她想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她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斤斤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然而要紧的是什么呢?她的名声?他的生死?还是她与李十一郎的婚约?那多可笑。那太可笑了,她想。
他早知道是他……他应该是顺她摸到了他的线索,因为他一早就知道、他一早就知道她与她三哥的关系不比寻常。
他知道她三哥心疼她,知道他总会出现,知道他会忍不住出现,知道他不忍心伤害到她。
他方才与他说了什么?如果他方才不说那句话,她三哥就打算这么认了罪,老老实实去死吗?
崔澄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尼玛审了半天,案犯的名字都没审明白,他这个大理寺卿丢脸丢大了。
郑林仰头道:“某——”
“我不告了!”郑笑薇尖叫,“我不告了,崔卿明鉴,我、我与此人是情投意合……并非、并非——”
郑林摇头道:“三娘莫闹了,三娘这是藐视公堂,欺君枉法——禀崔卿,我原姓郑,荥阳郑氏,族中行十九,单名一个林字。”
这一串话出来,李十一郎是长出了一口气,崔澄觉得自己脑子炸掉了。
郑林——这人是郑林!
先帝之死,天下多少人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都道他是已经死了,都觉得便宜了他,谁想、谁想——
崔澄觉得自己手都在抖。奸污重罪,那也不过一个死,但是郑林所犯下的罪行——弑君,起步刑都是腰斩。他不由自主扭头看了一眼被死死拦在边上的大将军与兰陵长公主。大将军目中分明是诧异之色,然而兰陵长公主——她是知道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知道,那圣人呢?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人既谋害了先帝,又怎么会去救……南平王世子?当初的南平王世子兄妹与他到底……什么关系?先帝的死、先帝的死——
他心里一时涌出更多大不敬的念头来,手持朱笔,竟落不下去。
这迟疑间,有马蹄声近,天使跳下马:“圣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