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当晚就传遍了全城。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城硬拽了嘉敏回府。
他也实在没有想到,关暮会是郑林。
郑林得势的时候他在京中,虽然未曾谋面,也听说过是一等一的美人,然而关暮——莫说美人,连常人都说不上。他也能看出他之所以丑陋如此,是经了刀伤火烧。什么时候的火——简直不能细想。
他倒不至于像外人一样胡猜,以为先帝的死与昭诩兄妹有关——便有,也是南平王父子谋划,三娘是不知道的——然而挡不住有人这样想。
郑林死定了。
他不懂郑林,但是他懂李十一郎。所以嘉敏问他有没有法子的时候,他只能摇头。要从头推算起,李十一郎接近郑娘子是兴和二年的事,四年,便今儿郑林没在大理寺承认他的身份,李十一郎也有的是后手。
他问嘉敏:“你几时知道的?”
嘉敏道:“就……父亲寿诞那日。”她心里十分懊悔。如果不是那天被十七娘和周城闹得上了火,兴许她能早一步——
周城也反应过来:“是你家五娘子……”
嘉敏“嗯”了一声。
周城觑着她的表情,试探着问:“三娘从前……与郑侍中有过往来?”
嘉敏微叹了口气,也不瞒他——到这个时候了,也不用再瞒。从瑶光寺初见说起,只隐去了被萧南要挟的三件事,最后说道:“……后来听说宫中起了火,尸横满殿也无从辨认,都道他是葬身火海,谁想——”
周城且听且骇,一时是想郑娘子如此风流,三娘说她从前是他的侍妾,他成日里出门打仗,她在后宅能安分守己?
一时又心驰神往,忍不住问:“那位李夫人当真如此美貌?”
嘉敏道:“我见到李夫人的时候,已经年过三旬;郑娘子与她眉目有仿佛之处,如今正容貌最盛之时,却还不如她;我要是个男子,怕也免不了动心。”
周城:……
他要庆幸一下他娘子不是男子么?待听到他娘子把郑林扮作阿难尊者进献给先胡太后,更是目瞪口呆,素日他娘子也提过面首,他只当是她说笑,不想她真做得出来:“三娘你、你给先胡太后送——”
“便没有我,郑侍中也是郑侍中。”嘉敏不以为然道,“我就是顺手推了一把舟,郎君何以如此意外?”
周城:……
周城干咳了一声:“我就是意外娘子怎么没留着自己用。”
嘉敏:……
嗯,她郎君也是很有想法。
周城问:“那从前……郑侍中也灭了李家的门吗?”
嘉敏摇头道:“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从前我对李尚书没有印象,但是李家该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劫难……”从这里推测的话,嘉敏心里想,那从前太后该是没有对李夫人下手,郑林没有恨到这个份上——
“这么说,”周城道,“郑侍中对李家下手,并不全冲着李家,而是冲着先胡太后,动摇她的根基?”
嘉敏微微颔首。
她也不知道李夫人在李家究竟受了什么样的委屈,让郑林生出这等杀心。她猜是李家灭门之后,郑林认识到一般的杀戮——哪怕被血洗的是赵郡李氏,也不足以让先胡太后身败名裂含恨而亡,所以才有了后来弑君。
对于郑林和李夫人这段孽缘,她是不知道该怎样去评价。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乱伦该死。然而——李夫人和郑林这样的美人,谁忍心苛责?
周城心里想道那李家实在冤得很,又问:“那郑侍中从前什么结果,三娘可还记得?”
嘉敏认真想了片刻:“大约是……太后失势之后就没了消息。我猜,先帝不会放过他——周郎当真没有法子么?”
周城叹了口气:“郑侍中这个人,我从前不知道,今儿听三娘说了,方才有一二印象,我要是说错了,娘子勿怪。”
嘉敏嗔道:“我几时怪过你?”
周城微微一笑,说道:“郑侍中就是个浪荡儿,不过是比寻常人生得美。人对于美人,难免有宽纵和怜惜之心,无论是李夫人、郑娘子,还是三娘你。”
嘉敏:……
“他心里爱重李夫人当然是真的,但是那也没阻止他眠花宿柳,所以才会先与郑娘子有情,后来又攀上先胡太后——”
“那是因为——”
“因为他手里没有权势,护不住李夫人?”周城嗤笑道,“娘子再仔细想想,他和郑娘子好能有什么好处?他自先胡太后手里得来权势,先胡太后容得下他用来护卫自己的小情人?不,不会的。他一开始就该明白,除非他得了权势,便对李夫人放手,一心一意只守着做侄儿的本分——但是他没有。他做不到。”
嘉敏默然。做不到大约也是人之常情。或者他以为自己有这样的运气——然而运气终究是不能够倚仗的。
“李夫人过世之后,他既然能够谋划出灭门、弑君两件事,就该是没想过全身而退。”何止全身而退不可能,从根本上说,求个全尸都很困难,“他能救下你兄长,多少有机缘巧合的成分。”
嘉敏道:“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不容易。”
周城道:“那娘子不妨猜猜,他这么做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嘉敏直接拒绝:“我猜不出来。”她猜不出来他怎么舍得毁了自己的脸。以他们当时的情况,就算是能救得昭诩的命,后来会如何谁心里都没底。何况就算昭诩登基,他得到的好处也是有限。又看住周城问:“你知道?”
“我也就猜猜。”周城道。
“说!”
“我猜李夫人过世之后,他就没有生志了。不然,改头换面多的是法子,三娘也见过战场上被火烧的人,十个有九个活不成,他活下来就是命大。后来你兄长登基,他明知道他身份暴露,会给你兄长带来多大的麻烦,如果果真为你兄长着想,就该深居简出,不惹是非,尤其不惹与从前有关的人。”
嘉敏道:“如果有一****被迫隐姓埋名,也会忍不住换了方式来见周郎……”
周城亲了她一下,握住她的手在手心里把玩:“我瞧着,郑娘子之前并不知道是他;以他如今的形貌,郑娘子当然是看不上,所以多半是他和郑娘子都被算计了。这件事传扬出去虽然难听,并非不能解……”
嘉敏道:“所以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认罪。”
“……是为了成全郑娘子吧。”
嘉敏不解。
周城解释道:“郑侍中不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所以才会有积善寺,才会有意无意接近郑娘子。这件事出来之后,便你阿兄能保住他的性命,他也再不能肆意妄为;更不可能再接近昔日故人。如此,余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索性就认了罪,拿命成全了郑娘子,也不枉他们好过一场。”
从来床帏中事最难说是非。如果被判定“和奸”,郑笑薇是要受刑的;唯有判为“****”,李十一郎才能出了这口气。他猜那时候郑林还没有想到李十一郎已经获悉了他的身份,还盼着他能真心待郑笑薇。
后来——
周城虽然不能确知当时李十一郎与他说了句什么话,也不会太离谱,无非就是抓住郑笑薇这个软肋,激怒了郑林。
他也不知道李十一郎到底怎么个打算,他与郑笑薇已经订了亲——唯有订了亲,他才是苦主,才能够有资格把郑林逼到这个地步——那之后呢?他打算成亲还是退亲?出了这件事,郑笑薇还能愿意与他成亲?
郑笑薇不与他成亲,他还能娶到别的好女子?但凡家里对子女有一丝儿爱惜的,都不敢再往他这个火坑里推了吧。
他是真真打算光棍到老?
他虽然很是佩服郑林守诺,没有他,就没有昭诩,那嘉敏该有多伤心,他们也不可能这么顺利进到洛阳。
但是在感情上,始终更偏向于李十一郎一点。那毕竟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从当初云州开始,到秦州,到相州,再到如今洛阳,他是他的左膀右臂,自然不是郑林可比,何况他对郑笑薇虽然阴毒,理论起来,一家子血海深仇,他有什么选择?除了郑笑薇这个缺口,还有谁能逼得郑林自承身份?
只是这样一来,他和郑笑薇算是完了。他这几年看下来,李十一郎对郑笑薇哪里像是假的——他不信他能瞒过他的眼睛,到头来这么一招,就好比——好比三娘为了给南平王报仇,把他卖给了芈氏,那得有多惨痛,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三娘。
想到这里,周城也不知道是该心疼始作俑者李十一郎更多,还是可怜被当做棋子的郑笑薇更多,最终只搂紧了怀中的人,叹息道:“三娘也不必自责,如果他一意求死,你拦得住一时,还能拦得住一世?如今你该担心的,反而是你兄长。”
以当初元明修的处境,败军之将,手头无一兵一卒,全借的敌国人马,还能在洛阳天子的位置上一坐两年,当然是因为“给天子报了仇”,不用细想也能知道朝中文武百官对于郑林的痛恨。
昭诩保他,那是与天下人为敌;不保,那是忘恩负义。昭诩是个重义气的人——那对于天子来说,未必就是优点。
嘉敏也愁这个,第三次问:“郎君当真没有法子?”
周城摊手道:“十一郎选的公审,就是为了把消息传出去,人多嘴杂,也堵不住。如今全洛阳都知道了,关侯就是郑侍中,哪里还保得住?你阿兄要是硬保——”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朝局不稳还是小事,就怕有人兴风作浪,质疑昭诩帝位的合法性。那得多少人头落地——昭诩下得了手吗?
就不说昭诩本身还有个天大的弱点:他至今膝下没有继承人。
群臣攻讦起来,有心人登高一呼,闹出宫闱之变也并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