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笑薇知道自己是被陷害了。李十一郎进来的时候,她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犹豫自己是不是该痛哭流涕求他原谅——像大多数女子的反应那样。但是她也做不出来。她觉得那样太可笑了。
自他们好上之后,她渐渐地便不再与从前那些美少年亲热,喝个酒,把臂同游,或者玩些投壶、握槊之类的小游戏还有,有时候也是气李十一郎对她冷淡。然而肌肤之亲是真没有。她有这个分寸。
何况他们后来还订了亲。
她不知道李十一郎为什么会忽然起这个念头,她并不是很情愿:光想起他后宅里那一堆莺莺燕燕她就头大,但是他说服了她的父亲。她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潇洒,她能过得这么随心所欲,还是很仰仗父亲。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与关暮发生什么,自那次把他从暗处揪出来之后,也喝过几次酒,是个知情识趣的可人儿,但是——他不符合她的审美。她也不相信他能做出这等事,也许是下了药,只不知道是谁……
她有些愣愣地看着李十一郎,看见他眼圈都红了。他脱下外袍裹住她,却命左右进来拿下关暮。他与她说:“好了……我们回家。”
“十一郎——”
“回家再说。”
她便糊里糊涂跟他回了府。她之前很少去他府中,怕人多嘴杂,也是怕看见他那些姬妾烦心。他大约也是知道,所以这次带她回去,清了场地。并无一人到她跟前来。他与她说:“他敢对你行此不轨之事,便是王侯,我也不会放过他!”关暮因之前救驾有功,虽不能为官,却是有封关内侯。
郑笑薇作声不得。她很怀疑不是关暮下的药。但是人心这个东西——便不是他下的药,李十一郎也不能容他。
她不知道李十一郎是怎么想,她也与他说过:“要不,郎君还是退了这门亲事吧。”要他心里头有刺,以后她日子也不会好过。她不想这么过。
李十一郎道:“别傻了——那也不是你的过错,你要是找你从前那些……花郎草郎的,我还能信个三分,你能看上他?把我这双眼珠子抉了我也不信!待大理寺判了他千刀万剐,才算是出了你我心头这口恶气!”
郑笑薇看着他,她感觉得到他是真恨这个人。她不明白,这种事,从来都是做得说不得——他要私下把人宰了,也没人能说他不是;如今他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她背了这么个名声,于他能有什么好处?
如果说是为了辖制她——她不信,他不是那等人。
她想不明白,李十一郎也没容她想明白。大理寺开审,她是苦主,他便带了他去过堂,深色帷帽将她遮得严严实实,郑笑薇到底怯了,说道:“……我能不去吗?”不用想也知道,围观的人定然不会少。
他很温柔地吻她,他说:“待这件事了,我就向圣人讨个旨意外放,你喜欢哪里,阳州、颍州、豫州,还是华州?”
郑笑薇没有回答,她还是喜欢洛阳。但是他肯为了她离开洛阳,或者这个人,是可以托付的吧,她想。
果然是有许多人,都被皂役死死拦在外头。
大理寺卿崔澄高踞于台上,心里一点都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这特么都什么事啊!这边李尚书不依不饶,那边站的是天子——人一送到大理寺,天子便遣人来提人。他哪里敢应!他这官声还要不要了?信不信他这边交了人,明儿李尚书就能要了他的人头!亦不敢得罪天子,只能打点起,问天使手令。
他当然知道天使拿不出来——天子也不敢落下这等话柄。
这位郑娘子什么人,荥阳郑氏嫡女!赵郡李氏未来的当家主母!这位关侯爷也是,虽则他形貌丑陋,但是这天底下的女子,为了银钱宝货不要命的多了!惹什么人不好,非得惹她!还惹到这等鱼死网破的地步。
看吧,把命搭上了吧。他自个儿把命搭上不要紧,还要拉他的仕途陪葬,委实可恶!
崔澄心里头唉声叹气,表面却还撑得起,问了台下几人身份。关暮被去了假面,抬头时候,便周遭皂役也免不了倒抽一口凉气;再看郑娘子,光走进来就已经是一身的风流气派,待掀起帷幕,不过惊鸿一瞥,也足以惊艳世人。
就不说她身边器宇轩昂、一表人才的李尚书了。
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已经先入为主地给这个丑陋的关侯爷判了死刑:想他不过是运气好,误打误撞救了天子,不然这等野兽一样的男子,莫非是染指,就见郑娘子一面,都可以算是亵渎了。
又不少人想,积善寺名声在外,贵人都以能得到积善寺的枫叶帖为荣,今儿是郑娘子被逼得急了对质公堂,那之前……难道就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要追究起来,恐怕这洛阳城里多少人头上都有颜色了。
有人幸灾乐祸,就有人义愤填膺。
周城都忍不住与嘉敏说道:“这人该死!”
他原本怕伤了李十一郎的面子,没打算过来。但是嘉敏想看,他也不得已。让他娘子换了男装,陪同前来。这时候混在人群里,远远被隔离在外。
嘉敏没好气道:“你知道什么!”
周城诧异:“这么说,娘子知道?”
嘉敏被他桎梏在怀中,倒不须担心被人冲撞了。她才不信郑林会对郑笑薇用强,便真有其事,也多半两厢情愿。但是如果没有把握,李十一郎又岂会让郑笑薇出面?郑笑薇是他的未婚妻,他不要脸吗?
这时候听周城问,只道:“我当然知道——郎君忘了,我在司州时候,与关侯有过几面之缘,后来积善寺,我也是去过的。”
周城心里不以为然:且不说关暮的富贵全得自于昭诩,便不是,等闲哪个敢打长公主的主意?——何况要光论颜色,他娘子原也不及郑氏媚人。
外头围观者众,议论纷纷,郑林却还算镇定。他也知道自己是遭了算计,区别大约只在于,那人算计的是关内侯关暮,还是郑林郑侍中。如果是关暮,那也可笑得很,他无官无职,遭人嫉恨的无非就是积善寺;
然而与“郑林”这个身份被发现比起来,积善寺算不得什么。
发现也就罢了,他于这世间留恋甚少,但是偏偏又把阿薇给卷了进来——这是他所不能忍。他余光扫了一下郑笑薇。他也不明白,他这个堂妹千挑万选,怎么最后栽在了李家人手里。当真是他郑家欠了李家的不成?
崔澄一面自叹命苦一面走流程。案情本身很清楚,案犯、苦主、人证都在,不过是再问过一遍罢了。末了依律断刑,草草就要结案。李十一郎忽然出声道:“我有句话要与关侯说,还请崔卿行个方便。”
崔澄对这位是真心有几分同情,却还是阻拦道:“关侯刑律已定,尚书郎犯不上——”
李十一郎道:“不过说句话而已。”他双臂张开,拍了拍袖中,腰间,膝下,表示没有兵器带在身上,不至于私刑泄愤,断送自己的前程。
崔澄这才微微颔首。
李十一郎走到关暮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郑侍中,你死后,我便与阿薇成亲,我一定会好好待她——”说到“好好”两个字,眼底露出一丝笑来。那笑容阴狠。
关暮脸色大变——他整张脸原本都是疤痕,亦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这时候李十一郎清清楚楚看见他眼神里的怨恨,他猛地跳起来,一头朝他撞过去。李十一郎轻轻巧巧避开,关暮收之不及,一头栽在了地上。
外头喧哗,堂中也混乱起来,两边皂役赶紧上来扭拿住关暮,一面抱歉地与李十一郎说道:“惊到尚书郎了。”
李十一郎笑道:“无妨——”
被拿住的那人却嘶声道:“你休想——”
李十一郎退到一步之外,他刚刚好够不着的地方。看到这个让自己多年来日夜不能安的仇人这样痛苦,他心里着实痛快,因说道:“我有什么休想,你以为你做了这些事,我就不会娶郑娘子了吗?不会的,我一样会娶她,我会好好待她——”
他这几句话掷地有声,莫说堂上堂下,就是外头围观的也无不动容,纷纷说道:这位尚书郎不但年少才高,前程无量,还这般情深义重,郑娘子何德何能得他垂青!
更多人怒骂关暮。
不知道谁开的头,捡了石子丢进去,虽然没砸中,却像是捅了蚂蜂窝,围观人众纷纷效仿,石子,泥块,树枝,多如雨下,莫说那些皂役原本就倾向于李十一郎,并不实心阻止,便实心阻拦,也拦不下这么多。
嘉敏看得急起来,叫道:“取我的仪仗来!”
周城:……
他两人是微服,身边侍卫倒是有三五个,却哪里带了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