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应该叫做柳絮的。那么轻轻悄悄的花儿,它的花瓣只是一丝丝洁白的羽毛,它的花蕊只是一粒轻微得可以被忽略的黑黑的柳籽儿,那不就是谢道韫所咏的“因风起”的柳絮么?但我们小时候把它们叫做杨花。在我的故乡,人们似乎把杨树与柳树搞颠倒了。这也怪不得,在众多的木本植物里头,杨与柳肯定是近亲,就像松与柏、桑与榆、桃与李一样,明明是两种树,却总是被人们联系在一起,那几乎就成了一种树了。
现在,我依然把它们叫做杨花,这关乎早年忧伤而美好的记忆,关乎到我与它最初的情谊。如果换了名字,那种亲切感就要打折扣了。
哦,你一定还记得的。当你还是一个少年,当你在融融的春阳下,在燕子呢喃的新声中,在织满芊绵野草的小径上,浅笑着,张望着,你的心中不知怎么的满怀柔情和羞涩;路旁杨柳扶疏枝叶的缝隙里漏下了阳光,在你的脸上写下金色的曲谱,温软的风,若有若无的,像母亲的手指,像恋人的鬓丝,吻你的后颈;你是如此恬静、如此甜美地咀嚼着这梦幻般的光阴——偏偏这时候,杨花飞来了,踏着微风的节拍,跳着精灵一般的舞蹈。它们毛茸茸的,温柔柔的,袅袅的,颤颤的,就像是少年怯生生的梦魂儿。有时候,它们好像是累了,不知不觉的就歇息在你的手臂上、你的头发上了,它们也不老老实实地休息,而是亲近你,撩拨你,还攀上你的睫毛,为你轻轻地拭去眼里的淡梦。
这些春天的精灵儿啊,多少年了,我没有见到你们了。你们到哪里去了啊?
多少年前,我孤独地坐在那凸出结巴的杉木门槛上,孤独地眺望着五月的远野。太阳把我的影子拉长了又缩短,缩短了又拉长。“我到田里薅草去了,你就坐在门槛上看家,听话,不要走开,等我回来,啊?”我点点头,我以为妈妈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可是,她怎么一直不回来啊。我眼前冒出无数个蓝色的圈圈儿,它们在禾场上阳光下乱飞乱舞,那么的虚幻,我的眼皮有些重甸起来了,眼角处有些湿润起来了。那田畴真绿啊,真远啊,就是看不见妈妈的影子啊。公路上那个包着白头巾的人,那么匆匆地走着,她是走到哪里去的啊,她是谁的妈妈啊?哦,五月的乡村,五月的农舍,原来是如此的空寂啊。
只有杨花。
杨花飞来了。
杨花就像是专程赶来和我做伴的啊。那一次,是我对杨花最早的记忆。我清楚地记得,我在不经意中见到杨花后,是怎样地愉悦起来了的。那时候,我竟不知道它们是树上飞下来的,我以为它们来自很神秘的远方呢。我定定地看着它们,看它们落下了,在屋檐沟里静止了,微微地翻动,像是在喘息,可一会儿又飞起来,飞到低空中去了,飞过屋脊,飞过树梢去了。我想,它们身轻欲无,游踪不定,也许去到山的那边了,也许去到河的那边了,我是多么羡慕它们啊。我追逐它们,捕捉它们,放飞它们。我还收集过一些杨花,很长时间把它们夹在我的课本里。它们身上有阳光的味道,有草叶的味道。我寂寞的心事没有说处,和它们嬉戏的时候,奇迹般地没有了;我心中独处时的害怕羞于示人,杨花曾经给了我些许的安慰,我甚至想和它们一样随风飘舞,也到远方的世界里看看呢。
可是啊,我到了远方的世界后,一直都是过着寒尽不知春来、春来不知花发的日子。在沉滞的岁月中,偶一抬头,我想起了杨花,我的心微微地颤抖了。久违了,我的那些美妙的朋友们啊。 我设想着,在来年的春天,一定去到郊外,步行着去,在融融的春阳下,找一条织满芊绵野草的小径,坐下来,空寂地望向远野——也许,就有如梦如烟的杨花翩翩而临,也许,那就是我曾经收藏过的……我沉酣的心,将再次温柔起来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