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十月下旬,蒙蒙细雨便润湿了鄂南大地。陆水湖像一幅水墨画儿,平铺在蒲圻到崇阳之间的四十七平方公里的旷野上。我们四个人坐在一只能载六十余人的大游船上。人少船大,使这张空旷的大画更增了许多空旷宁静之感。船主人小周笑笑说:“你们四个真有趣儿,冒着雨,还游湖”可不是么,我站在甲板的遮雨棚下,眯眼遥望:烟雨迷茫中,一派嫩蓝色的水面上,除了错错落落的一些绿色小岛之外,便什么都不见。但小周眼尖,说:“前边有一条游船,刚刚钻进远处那个小岛的后面去了。”
我只见到许多湿漉漉的小岛,天地都已模糊,无法知道远处有什么,我愈发感到孤寂了。
现在在这座无边无际的大湖上,除了我们,什么人迹都没有了吧?同行的涂怀章教授侧耳听了多时,疑惑地说:“不对吧?好像那雨里有说话的声音……”我听了听,笑笑摇头。如果说湖上另有对话的声音,那大概是雨神和水怪的呢喃细语。
若不然,一定是那些看似默然的小岛,日夜坐在水皮儿上,相互述说着一些我们尚不知道的事情。
然而,接下来的情形,便证明了我的判断有误。前边出现了一个新的景区:许多大小高低不同的岛,从雾蒙蒙中渐次露头,迎向我们,撩开面纱:这一个岛摇动着一片冲天的凤尾竹,那一个岛举起高大招摇的芦苇,另一个岛怪石嶙峋挣扎而起,又一个岛环抱着许多老松苍劲横卧。我们的船,便在这些岛间的水道中曲曲折折地行进着,任从这些湿漉漉的景物把我们围住。
忽然,右侧闪出一个平缓而葱茏的岛,岛上的绿树梢头露出一二屋脊。在临水的岸边,有两棵高大英挺的柏树,护卫似地,守着一条上岛的青草路。
路的绿阴深处,有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白狗,汪汪叫着来接我们了。
“我们上岛去!”雨打湿我的声音,但我心里却窜起欣喜的火苗。
陪我们进湖的诗人饶庆年,就是这蒲圻当地的人,近来病得不轻,躺在舱里,此时如同注入了兴奋剂,爬起来,无力地笑着:“这是桂花庵果园,正是应该上去看看。”
涂教授笑了:“这是仙境里的人间口巴?我们该上去和神仙对话了……”
岛上,几个青年男女山民,向我们兜售一筐筐带有绿叶的金色蜜橘,还有颜色尚青的小干鱼。说老实话,橘子又大又新鲜,还带着亮丽清新气,一元钱一斤,不贵,但我们正好奇地四处张望,那满岛的缀满了青的黄的大橘子的树吸引了我们。
我们迫不及待地向橘园走去。好大的橘园,一棵棵坚韧的橘树,都被过多的金球儿压到地面上来了。
这时,身后有人追了过来。来人五十多岁,瘦、黑,诚恳而又笑眯眯地对着我们,怀中捧着一堆橘子,说:“客人来了,不能没有橘子吃。”不由分说,就往我们的手里塞。
素不相识,便以蜜橘相赠,这行为若不是岛上神仙,也必是深得远古遗风了。我们对这位老农民样的“老神仙”充满了好感。然后我们在岛上游玩,他便跟着,和我们说些树儿鱼儿鸟儿一类的闲话儿。
走进了枇杷林,他便说,这是良种呢,美国的。走进梨园,他便说,这梨是脆甜的呢,山东来的。走进小金橘园,他便叫我们自己动手摘小金橘吃,问我们味儿怎么样?这小金橘实在是好,不用说那熟了的甜酸而清鲜,连青的都不涩,想来也是从外地选来的好品种。最壮观的就是蜜橘林了。大半个岛上都是这种又大又甜的无核橘子,金晃晃地在万绿丛中闪闪发亮,像无数美丽的眼睛,真是叫人喜爱不已。
就这时,忽然林深处口卜啦一声,一只七彩野鸡,嘎嘎叫着向树木稀少的侧方飞去,同时又见一只灰兔也从那儿急窜而逃。它们离我们还远,难道是被别的什么惊吓了?
果然,又出现在我们身旁的,是一个高个子漂亮青年。他温和地笑着,我真疑心这是那山兔变的。神仙岛上神话多,在“老神仙”之后,这该是一位“少神仙”了。
“少神仙”很通当今世事,脑里又有文化意识。他先是劝我们留下吃中饭,后得知我们是三个作家,便建议在我们的旅游船舱中野炊。而且,他眼睛里闪着笑意说;有三条刚从湖里打上来的活鳜鱼,他们舍不得吃,我们来得正好,可以供我们享用。
读者诸君:试想我们这种文学中人,一个“船上野炊”,就被诱得神不守舍了,更哪里受得了刚出水的三条“鲜活鳜鱼”?早在唐时,有个爱吟诗的渔夫张志和,便唱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那张志和还不知道啥时能吃到鳜鱼,就冒雨垂钓不归,为了这盘美味,用出何等耐性!何况我们鱼马上就要到口了呢?
这时“少神仙”扛了煤气罐儿,“老神仙”抱来了炉灶和调料,与我们同行的当地司机,便动手做出一大锅酸莱鳜鱼汤。在一瓶老酒的催化下,诗人与神仙共醉于船中。
怎能不醉呢?满天霏霏的雨,都是酒了;一湖荡漾的水,也是酒了;还有周围那些晃晃悠悠的岛,也在与我们同醉了。
这时,“少神仙”发话了:“我们桂花庵二百多亩土地,三十多个岛屿,有穿山甲、刺猬、野鸡、苍鹰、山兔、水鸥、野鸭,最可喜的是有黄鹤和白鹤!”
怪不得,武昌人从古惋叹至今:“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了。原来黄鹤驮着神仙,都到这儿来了。
“老神仙”发话了:“可惜啊,我们岛上长满了野生草木,有一百多种。我们十多个劳力无力开发,也没资金。这不,就开了一片橘园,一年也能收三十万斤好橘子呢。”
看来我们几个饮酒望景的文人,是云里雨里地醉了,而那两位老少神仙却很清醒。他们希望有人来投资。可我们这些人满脑子里都是诗、酒和鳜鱼,缺的也是“资金”。
于是我们闭口。想了想,无力投资,只有挥手作别。
应该记下的是:在桂花庵,“老神仙”和“少神仙”是这儿林场的正副场长。他们活得很有希望,但又很烦恼。
别船去远,一群神仙在岛上招手。他们的影子模糊了,我仿佛看见另一个神仙踏水而来,这神的气魄大,妆扮华丽。名叫“赵公元帅”……我素知这位元帅爱的是楼高灯红,名车宝马,倘若他没有点雅韵,便没兴致湖上吃鳜鱼,更难以“斜风细雨不须归”。
他不来,投资开发,也就成了虚话。
我们是醉了。怀了这醉,回城不愿醒——醒了便减了不少意思。正如这陆水湖的雨雾,它不散时,半隐半显着多少憧憬之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