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
我却是在与“烟雨”无缘的八月去看西湖的。路上满是卖西湖绸伞的,精精巧巧,文文雅雅,就是白娘子在西湖边举着的那种。我想,只有那些个清清丽丽的江南女孩,才配得上这么美丽的小伞,微笑着伫立于雨中,裙袂飘飘之间,说不出的韵致随着雨意漾满一街。至于我们这些“泥做的骨肉”,就只配故作深沉擎一把戴望舒家的油纸伞,东张西望,期待几个丁香般的美人飘然而过了。
站在街头,却找不到湖在哪儿,不无纳罕地转过一条街,嚯,偌大一个西湖便豁朗朗奔到你眼底了;偌大一派湖光山色便空空蒙蒙,仪态万方地落入你眼中了。
似曾相识!
那是在潘天寿的画中,傅抱石的画中。
那是在我二十年“山色空雨亦奇”的梦中。
扬州的瘦西湖得之于瘦也失之于瘦,而京城的北海和昆明湖只不过给周围纷纷闹闹的人文景点添加几分亮色罢了!
哪有如西湖这般恰到好处的一派好山好水,灵气逼人。
廓开的一段湖面,在淅沥的斜雨肆意的挑逗下,竟似乎越发害羞了。雨点落处,一个个浅浅的甜甜的少女的酒涡仿佛漾满了醉意似的,说不出的缱倦,说不出的旖旎。远山如抱,那环峙的三山正团团地张开自己的手臂,将既惊且羞的小女轻拥入怀。就在这时,飘忽不定的杭州雨竟转瞬没了踪影,湖面恢复了平静,波光闪闪之际,我拉这位娇羞不堪的少女已在母亲的怀中安然入睡了,那份恬静,那份娴美,怎能不羡煞驻足岸边的这些红尘俗客。我是从北京而来,此刻竟突然想起“京华倦客”一词,一股萧萧索索的落寞之情不合时宜地油然而生。
向白堤迤逦而去,远远地便看见了那座天下闻名的断桥。
对于它,我是渴慕已久的了,倒不是因为断桥残雪的美景,而是为着那个悱恻缠绵的传说,但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我宁愿相信在数千年前真的曾有一个白蛇幻化的美女,曾在这座断桥上与她那傻呵呵的书生相公相拥而泣!彼时彼刻,那人世间的美满、幸福、甜蜜、和合一定充溢在这湖面之上,断桥之下!
西湖边的人们都说,断桥下面水是甜的,雷峰塔下水是苦的,这个美丽的牵强附会却令我神往,真想下得湖去,掬起一捧水来,尽享那份甘甜!过得断桥,便是白堤。当时筑堤的白居易可能并没有想到,于白堤之上畅游西湖,竟最能得西湖之真味:湖中三岛,阮公墩、湖心亭和三潭印月在白堤之上看得最为真切。这三岛看似随意地落于岛中,却又巧妙将一汪湖水隔成几段,这样一来,开阔的一段湖面,登时令游人看得曲折起来,丰富起来,情态万分起来。古人游山玩水之际,很讲究一个“隔”字,一“隔”则不显单调,不显直露;一“隔”则有了生机,有了灵气,有了朦朦胧胧的曼妙之气。在这里,这三个小岛正应了一个“隔”字,恰似皎好的少女面容上几点小黑痣,不但不嫌多余,反而使这张笑靥活了起来,灵了起来。
由西泠桥绕过去,不远便是苏堤,一边想象坡仙昔日对酒当歌,举杯问月的那份豪迈,那份苍凉,再看看眼前这段湖面,我不禁哑然失笑。因为在此处看湖,由于小岛隔断了视线,看的竟是一份说不出的窕窕玲珑,与苏翁之气概大不相符。或者,在东坡先生那超迈苍劲的笔触下,埋藏的也别有一番细腻的柔情吧!念及此,不由想起他那首悼亡妻的词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好一个至情至性的苏大人,只不知他每日漫步湖边时,心里满装的都是些什么呢?
……西湖就是这样,让人看不够,看不尽!
终于明白了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了。
到处观光游览,却又不重风景只重文化积淀的余秋雨先生自然不会漏掉这一派好山好水。然而到此之后,余先生却慨然浩叹,以为西湖“成名过早,遗迹过密,名位过重,山水亭舍与历史的牵连过多,结果,成了非常稠厚的所在”。
若单以数目计,西湖的人文气委实多了、密了、重了。随便一列,便能列出大名鼎鼎的一长串来:白乐天、苏东坡、林和靖、释皎然、抱朴子、俞樾、马一浮、弘一法师、李渔、洪曰升……的确是够“稠厚”的了,然而这种稠厚到了西湖,到了西湖的山山水水中,却并不显得拥挤,反而是恰到好处地各占着一片天地,清清净净,并不相扰。然后再让几千年的岁月将它们和西湖一起刷洗过,积淀过。于是西湖便成为一种文化,并且廓开了,深厚了……不是吗?苏公和白公各据着一条长堤,各看各的一段西湖,各想各的一段心事,或许又有月白风清之夜,这一唐一宋,都足可代表一个时代完整文化的传奇人物,遥隔着那座西泠桥,执盏举杯,却又一言不发,而那穿越时间和空间的文人之思,惺惺之意,却在幽静的西湖面上发生着大碰撞,大振荡。其实,中国几千年的文人们,无不是在这种碰撞和振荡中最终树立起中国文人的人格精神的。除了自命不凡、到处游览题字的康熙和乾隆外,只有一位严格意义上的中国文人敢在这西湖湖面上与苏、白同享风流,他就是那位隐居于孤山之中,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林和靖林居士。林和靖选择了孤山,也成就了孤山。林和靖选择孤山是因为“隐”,是因为“淡泊”,然而孤山却因为林和靖而无法再隐,而不再寂寞。孤山难得再“孤”了,林和靖便也难得再静了。多少年了,游人至此总要拾级而上,至林和靖墓处凭吊一番,嗟吁一番,不知一?黄土之下的林先生见此情景,该发何种感慨了!
中国的文化就是这般矛盾和难以捉摸!康熙和乾隆在世时,达官草民,无不景仰,及至出游,争睹风采,山万岁,诚惶诚恐,偶睹龙颜,感激涕零。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孤山之上,他们遗下的“龙址”却根本无法与一个乡泽小民,一个只留下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以及一千“梅妻鹤子”的小故事的林和靖相比。而林和靖又何曾想到,他的一时之“静”,却使他千年万代无法再“静”!孤山的放鹤亭乃是为纪念林和靖而修建的。其实在我看来,这亭子原是没必要修的,只要曾经有过这么一位“梅妻鹤子”的文人隐于此,逝于此,便是一丝痕迹也不留下,那四溢的灵气,也足够妒煞天下景致了!
请看:白乐天的诗、苏东坡的词、林和靖的隐、马一浮的博、弘一僧的佛、抱朴子的道、盖叫天的戏、洪稗村的剧、吴昌硕的印、李笠翁的文……西湖文化的涵盖,意是如此地完整而丰满,但它却并不显得拥挤,而是巧妙地,自然地,落落大方地分布着,既是那么随意,又仿佛这些参差数千年的风流人物曾共聚于西湖之上,商定了各自的去处一般!
我想,山水是有其心胸的。而西湖,更是有大心胸的一段大山水。历史延伸着西湖,西湖也延伸着自己的历史,在这沧海桑田式的延伸中,西湖似乎具备着无限的包容可能!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它的这种“包容”始终不会逆变成一种“被包含”。它总是那么,在不经意之中轻轻巧巧地将众多足以令人震撼的人文融入自然,化为自然;这种自然,逐渐变得深厚了,幽邃了,冷峻了,更富性格了!我以为这种自然乃是一种“大”自然,而那种完全被人文所征服的自然已经不称之为“自然”了,我宁愿称之为“小”人文!
余秋雨游西湖,以为足迹所至,尽有人文,摆脱不了,挣扎不得,深以为憾!殊不知,眼前本是明明白白的一片自然,至于人文,早已在悠悠岁月中,融入脚下的泥土、融为一片厚实的自然了!何来人文?人文在其心中耳!
其实,在西湖令我着迷的,不是西湖的人文,而是使西湖美丽的爱情。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爱情,都写在桥上!桥是连接之物,既然连接,便可团圆,既然团圆,却又为何总是不如人意,既然相聚,却又为何总要分开;悲欢离合,说尽了人间的无奈,既有欢,何必又来悲,既有合,何必又得离?或许爱情便是因此而美丽的吧!可我想,我宁愿人世间不要这种凄切的美丽,只要那些个平平淡淡的厮守,平平淡淡的相逢……任何一个曾经无奈过,渴求过,幸福过,甜蜜过,失落过,绝望过的人们都将不会忘记这三座桥!不会忘记受尽磨难的白娘子,红颜薄命的苏小小,以信那段令人泪水涟涟的梁祝恋情!
我欣赏袁枚,因为他在一枚印章上颇为自豪地刻着“钱塘苏小是乡亲”;我无法接受鲁迅,因为他居然因这句话而鄙夷袁枚!苏小小是位至情至性的真女子,有乡亲如此,袁枚能不自夸?人之一生,若真能得一如苏小小这般的红颜知己,则夫复何求!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桥下”。
西泠桥侧,油壁车中,当钱塘歌妓苏小小见阮郎跨马而来,气宇轩昂,风姿俊伟,从而一见倾心,誓结同心之时,一段天昏地黑的恋情便由此蔓延开,铺排开,穿过历史,穿过时空,这段恋情光彩夺目地出现在每一个性情中人眼前的西泠桥上!于是没有人会忘记那个时代,没有人会忘记那个时代的西湖,那是属于苏小小的!只是爱情仿佛总是与磨难和挫折相牵连。奈何天妒红颜,年轻的苏小小竟终于沉疴染身,撒手人寰!蕴藏着那么多真挚情感的生命终成绝句。面对这一遥远的爱情,我的心却又如何能无动于衷呢?
苏小小总算以自己的勇气证实了自己的爱情人格,完美了自己也完美了西泠桥的爱情!但“十八相送”的长桥便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悲剧象征了。长桥其实并不长,甚至短得不能再短了,然而,一个悱恻缠绵的十八相送却让长桥长了起来,长桥长了,然而梁祝的爱情却是那么短暂!短得甚至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或许在长桥相送时祝英台便已预感到什么了吧!
要不然怎么会如此反反复复,依依难舍呢?好一个“十八相送”,这一送,竟再也难见伊人了!有时候,真想天公为何如此残酷,既然已安排了“有缘千里来相会”,为何却又使“有情人难成眷属”,真得多感谢中国人的想象力,他们将梁祝未竟的梦寄托一对翩翩飞舞的彩蝶上!万物之灵的爱情却只能在一对柔弱的昆虫身上延续!不管怎么说,这对蝴蝶还是令人羡慕,它们翩飞着追逐于花丛之中,无忧无虑,轻闲快活,岂是我辈红尘众生所能相比的!
九月二日晚上,也就是离开西湖整整一个月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着,耳际突然掠过一阵似有似无的《梁祝》,那么熟悉,那么凄切!不由潸然泪下,那一个月之前的西湖三桥又在眼前历历可见了!或许有过欢乐,有过怅然,有过神伤,这西湖的爱情,也就是属于芸芸众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