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只能在山上。
我曾有两年时间生活在湘西一个著名的风景,区天子山。
天子山地处武陵山中部,海拔千米,横亘数十里。我住在当地一个陈姓土家族山民的木屋里。屋边一汪碧泉,夏天愈是寒彻肌肤。泉畔多一人多高的芦苇,风来时起伏飘荡,很有几分高原的气势。
这里是观云的好地方。山前千仞绝壁的大峡谷里,石峰如林、如笋、如指……雨来,或晨光夕暮,从看不见的谷底的深处,从俯瞰时令人目眩的林涛的叶隙里,一丝丝、一缕缕的云,如山鸡觅食,如白羊群群,一忽儿与笔立的石峰间过往穿行的群猴戏嬉,一忽儿又与陡峭的悬崖边凌空欲坠的老松比肩。有时一场大雨过后,整个山谷犹如铺上了一床厚厚的棉絮,又若走马雪原,银蹄生灿。多是满月之下,一洗朗空,远山近树,如苍墨点染;亦或晨明之小,霞光飞烟,原来的一坦平途或橙红,或蓝紫,或赤金……忽儿就变成了一地凝固的无垠的灿烂。立于峭壁边,于光彩交乳之中,你会差不多忘记了这云的实质。你甚至想摔脱鞋脱掉衣服,赤身裸体地走入那裹着佛光的七色莲池之中……这比之于那在山间谷底凄怕奔地、喘呈爬涉一生或满足于一隅之山石的尘俗的人们,又是怎样一种生命的辉煌的极致?
还有一种叫云瀑,多是在晴日的一袭清明和暖的阳光里,如大江起闸,野马排云,白天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你涌而来,只几分钟时间,便填满了你面前的沟旧社会弥漫了你的视线。几步之外,已如天界。令一些刚刚从山下爬上来的气喘吁吁的游客大呼曰“花钱买亏吃!花钱买亏吃!”他们不知道静坐空白里等待的美妙。你空虚无依地拥着云,云柔柔蜜蜜地拥着你,吻舔你的发梢,濡湿你的衣襟,抚揉你的颈颊……偌大一个天地的情人,令你好生感动。你又分明看见云的手指插入树的叶脉、山的胸乳,于是有了泉石相激的山泉,于是有了洞庭的万顷碧波,于是有了临碣石观沧海的胸襟。其实世人又哪里知道,海,不过是云的另一种梦幻。记得一位自称为专摄黄山云海的老摄影家,见到我一幅云海的照片,有如葛朗台发现了金匣子,说愿意以两个胶卷的代价换我一张云海底片,我只感到他的可怜。看他那佝偻的身躯,和风中花白的头发,就算穷效一生在山间名胜爬涉奔走,又怎么能真正理解那浩天云海的底蕴?
如果说云从山间刊大海的渴慕,是一种生命追寻的尺度,对于人而言,这种尺度就是痛苦与智识与思考的赠予。然而这种赠予仿佛是永远不会完结的,你只能抓到了心度的一头;直到你生命终止的一天,它才全部予你——予你的灵魂,它接受关于生命意义的全部的度量。否则,云的沉浮,漂泊,辉煌……又是为了什么?
坐观云山,胸中自有万千幽;立于群山之巅,俯视茫茫山道如蝼蚁一样漫游的人流,更感“天地之悠悠”,生命存在的种种。你不再用婴孩的眼睛去看第一丝阳光,不再用顽童的兴趣去欣赏小鸟的鸣叫:喜、怒、哀、乐,色、情、欲、财,善、恶、冷、暖,都溶于自然的变幻……我住的那一幢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屋是一只船,雾来时,我曾一次次驾驭它远离过诱惑我远行的堤岸……坐观云山,我忍气吞声找一片属于自己的洁白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