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程远许诺了银典商业大厦会给我设计,可我心里却吃不准这只是他的戏言还是其他,毕竟连这个工程还都是没影儿的事,我就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的工作。其间接了一个比较大的工程,是群体别墅的外墙设计,其中一套据说是老板自住的也需要我进行一下室内的设计,我欣然同意。
“我们老板想要卧室有个很大的落地窗户——正对着小区里的湖景,连接卧室的这间房改成浴室,他想要个双人圆形的浴缸……”
我在那还是毛坯的房里走着,听着客户絮絮叨叨的要求,却忽然想起那么多年前,我曾经和江纯一说过,我想要个面对着海的房子,有着很大的落地窗户;我要很大的浴缸,在里面可以游泳的那种。那个时候我在简陋的钢丝床上倚靠着江纯一,漫不可及地描述着我的梦想,而如今,我听着那样相似的要求,却觉得如同隔世般遥远了。
我和客户分别后回到了公司,正巧碰见程远急匆匆地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我就跟我摆了个手势,说道:“你回来了?刚好,陪我去应酬下。”
我有些意外,因为我平素只管自己设计这一块,应酬这一块都是公关部的李嫣然负责的,但程远既然这么说,我自然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当即跟着他快步地走了出去。
“我带你去见的是黎明泉,是银达的副总,平时银达的具体业务都是他处理的。”程远一边开车一边和我说道,“相对于他们的老总林远山,黎明泉还算是比较好对付的人。”
我微一挑眉,却不插话。
“怎么不说话?”
我耸耸肩:“我什么都不清楚,你让我问什么?更何况这种交际应酬的事情,你不都带着李嫣然吗,带着我干什么?”
“心悠,这就是我必须对你说的,我承认你的基本功不错,设计上也很有自己的小心思,可别说全国,就在上海,每年学校毕业那么多建筑设计的学生,你能说,你比他们就强到哪里去?一个设计师,固守自己的本业是好的,可是你也必须学会寻找自己的客户,笼络自己的客源。”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沉沉密密的,我从反光镜里瞥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
我循着他的目光望着他的侧颜,半晌低下了头,轻轻地说道:“我想尽自己的本分就好。”
“心悠,我记得我见到十八岁的那个你时,你还那么活泼,带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那个时候,至少你还是懂得营销自己的。”程远的眼睛,有着深邃的色彩。
我不敢与他的目光正视,我说:“我只愿像现在这样,平安就好。”
“我却相信,一个人的本性不会因为挫折和境遇而完全改变。心悠,我曾经说过,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的本性迟早还是会暴露出来的。”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唇边微微带着苦笑:本性?我的本性是什么?是曾经那样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这个世界能围着自己转吗?
“这种场合,我觉得你还是适合带李嫣然来的。”
程远挑眉:“那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带她来?”
我抬头看着程远,直到看到他眸底那一缕微光,我轻轻叹了口气:“因为你不信任她。”
程远赞许地点头:“你的洞察力至少还没变。李嫣然是我从其他公司挖来的,虽然我欣赏她的公关能力,可是既然我能用高薪挖她过来,那么她也完全可以离开我们公司发展。”
“那为什么信任我?”我自嘲地笑道,“是因为我离了公司没法发展?”
“至少目前是的,”程远故意无视我的那一抹怒气,“至于以后我不敢说,不过你要坚守现在的个性,那么我就可以完全放心。”
我苦笑着望向窗外,玻璃映出的自己,有些模糊不清。
程远忽而莞尔笑起:“而且心悠,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十八岁,你曾在我刚刚起步的公司工作过,我送你出的国,以我们的情分,你说我为什么不信任你呢?”
我心中涌起说不清的情愫,我扭头望着程远,说道:“谢谢。”
虽然我听从程远的建议,也在努力改变着这几年习惯于沉默的自己,可是那晚的应酬,我还是表现得紧张极了,我无法和一群陌生人立刻打得火热,不知道什么时候敬酒,什么时候说些合适的话。
黎明泉看着我对程远笑:“你的人很文静啊,不像程总你平时的带班风格啊。”
“她叫夏心悠,”程远揽过我说道,“是我们的设计师,如果工程拿下来,我会让朱骏做主设计,而她也会参与大部分工作。朱骏你见过,她是新人,所以我想带她来让你见见。”
“夏小姐很漂亮,就是太安静了点——不过是做设计师的话,这倒不是什么大的问题,而且还有些浪费了。”黎明泉赞许道,可是他的笑容多多少少有些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那晚酒席结束后,程远送我回家,我对自己的表现觉得懊恼,于是向他道歉。
“没什么,至少你已经想着改变了。”程远眉宇间带着笑,他对我,总是带着些许宽容的。
我想了想,又说道:“工程是要我辅助朱骏吗?”
程远有些歉然地说道:“心悠,虽然我信任你,也相信你能做到,可是你还太年轻了,如果没有朱骏的话,我怕说服不了客户。”
“我明白。”我微微一笑,心里尽管有些不舒服,却也能努力说服自己,只是我还存有疑虑,不由问道,“程远,你那么有把握工程能拿下吗?我听奕晗说,瑞达也在竞争……”
程远淡淡一笑:“瑞达确实在竞争,可是它有太多类似的项目在竞争,它不会投放像我这么多精力在上面的,所以这方面你放心吧!”
他的笑容恬淡却充满自信。
我看着他的笑容,想起初次见他的情景,那时候的他也是这般笑着,带着意气风发的味道。因为误会那会儿还是合租关系的我和江纯一是同居着,他故意用中介把在找实习的我带到了他的公司。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他,他就在忆书的办公室里,微微笑着看着我。他那会儿才二十五岁,比现在还瘦些,棱角分明,眸子深邃,极为个性的帅气。
我记得他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和江纯一同居的那个女孩儿?”
我当时愣了一下,戒备地问道:“你不是老板吗?为什么会认识江纯一?”
“我是忆书的老板,”他微微笑着,带着一种猫儿戏耍老鼠的口吻,“同时也是江纯一同父异母的哥哥。”
于是在那个下午,我知道了江纯一的身世。他的父亲程伟民是当地的房地产大亨,而他的母亲却不过是他的情妇之一,在她酗酒死亡后,八岁的江纯一才被带回程伟民的家中。因为舒慧姐曾给年幼的他一点关怀,他就固执地将这一丝亲情视作了爱情,对她百般示爱无果后,才心灰意冷,一个人租住在了外头。
“舒慧的父亲和我父亲是世交,我们一块儿长大的,一块儿在英国读的书,去年我们订的婚。可是江纯一却一直骚扰着舒慧,直到从她那里听说他现在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了,我才想知道到底是哪个女孩子那么有魔力,可以让这个固执的家伙扭转心意。”程远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耸耸肩,“也不是很漂亮嘛,到底哪一点让江纯一那家伙动心了呢?”
那之后我留在了忆书打工。大学四年我几乎都在忆书、学校和租住的地方度过,我看着忆书一点点从小猫三两只到三四十个员工,看着它从筒子楼里搬到市中心的商务大厦,我想如果不是有了后面那场变故,也许我不会选择去法国,而是会继续留在忆书工作。那些辰光里,陪伴我最多的竟然不是江纯一,而是程远。
程远于工作和感情都是极为自我的人。在当年他和舒慧该是恋情正浓的时候,却也从来没断了和其他女人的来往,我不止一次地在办公室里瞥到他和其他女人相拥的情景。
我也曾经为此旁敲侧击过舒慧姐,但是她只是淡淡一笑,说道:“程远这人很是自我,他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工作上,一方面要应付伯父交给他的工作,一方面要自力更生自己的公司。对于他来说,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而女人,不过是他生命中的点缀罢了。我想介入他的生活,只有介入他的工作……还有,我知道他有很多女人,在英国留学那会儿他就很受女孩子的欢迎,可是我只要知道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就可以了。”
我无言以对,半晌才怒气冲冲地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你还不如在当时接受江纯一,至少他对感情还是专一的人!”
舒慧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半晌扑哧一笑,随即摇头道:“纯一对我的喜欢不过是个孩子对于姐姐的依赖。他冲动而任性,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而我喜欢的人,该是理智而干练,对于人生充满掌控能力的人。”
对于程远,我曾经也大义凛然地斥责过他。但是他只微微一笑,说道:“人的一生,该认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可能性,为什么要将自己束缚在一种感情上呢?我爱舒慧,但并不妨碍我跟其他人接触,这是我的人生态度——也许有的人这一生只会走一段路,爱一个人,可是那不是我。心悠,你懂吗?”
该是在我大三的时候,程远和舒慧姐结了婚。于他来说,结婚这件事似乎无甚惊喜,只是人生走到了一个点上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就在他们婚礼的那个午后,我在草坪上看到了他一个人在吸烟的背影。这个身影,甚至是有些寂寥的。
程远送我到家,我看着他,三年前的记忆渐渐幻化成眼前这张真实的面孔,我对他说的还是那样一句:“谢谢。”
程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那些年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对他说过感谢了,而我不知道他在听到我这些感谢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这个男人的心思,本来就是我不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