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没日没夜地画图纸的时候接到了伊妍的电话,她的声音依旧低沉而带些沙哑,她说:“心悠,你回来了,我们能见一面吗?”
我拿着话筒发怔,不是不能见,只是想把我和江纯一之间的关联完全斩断,可是想想,我还在程远公司里上班,和舒慧姐都保持联系,又怎么可能和他斩断关系?念及此,不禁哑然失笑,于是便点头同意。
我抱了一堆图纸,打算见完伊妍后便去那个别墅的客户那里。
伊妍那天打扮得很低调,黑色头发披散下来,素面朝天的脸上压着一副大墨镜。她看到我,快步走过来,摘下了墨镜,打量着我,淡淡一笑:“变了很多。”
我看着她,伊妍也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伊妍,她原本就瘦,现在却越发瘦得惊人,虽然我知道屏幕上的女星追求瘦都到了变态的地步,可是伊妍这样的瘦却还是让我觉得触目惊心,头发留长了,如同蔓草一样纠缠,大大的墨镜遮在她巴掌一样大的脸上,几乎就将她整张脸盖没了。她坐在那里,有着世故而沧桑的神态。我想起过去的伊妍,那时的她才二十岁,留着短短的头发,耳朵上打了四五个耳洞,可是却年轻、野性、充满活力。我记得她攥着门框对江纯一说道:“吉他弹得不错,加入我们的乐队吧?”那时候的狡黠和帅气。那个时候的BLOOM有五个人,但是到现在却只剩下伊妍和江纯一两个人。
我笑笑:“人总归要长大,你不是也变了很多吗?果然明星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就是不一样,你看就算穿得这么朴素,这星味儿还是掩盖不住。”
伊妍扬起嘴角轻笑了一声,可是这笑声中却含着太多的轻蔑之意,她说道:“心悠,什么时候我们也需要这样客套了?”
伊妍的犀利让我无所遁形。我只能喝着茶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些年过得还好吧?”伊妍问道。
我抿了一下嘴,这番回国来熟悉或者不熟的人开场白往往就是这一句,我已经厌倦了这千篇一律的回答,便冷冷答道:“离了江纯一,自然一切都是好的。”
“你还恨他吗?”
我几乎压抑不住自己汹涌而出的怒意了,此时的伊妍因是站在江纯一那边的,于我看来便多了几分敌意,我几乎是夜枭一般笑道:“换作你,你难道会不恨他吗?”
“心悠,”伊妍窒了一下,怔怔地凝视着我说道,“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在江纯一的心里,远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
“是吗?重要到在还没分手的时候就已经和别人翻云覆雨,重要到我流产后不闻不问,重要到三年来全无音讯?”我忍不住讥讽。
伊妍叹了口气,嘴角却慢慢绽开苦笑:“我原以为你真的把纯一忘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现在看来你根本没有。你还记挂着他对吗?有时候我们为何不想想,恨的另一面就是爱呢?”
我扭过头,不敢和伊妍的目光正视,唇角慢慢扬起,压住心里强烈的苦涩:“伊妍,我记得当年剑锋说过一句话,现在想来真的是对的——如果当年和江纯一在一起的是你而不是我,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问题了。伊妍,很多年前我就想说了,我走不进你们音乐的世界,我跟不上你们向前进的步伐,我和你们只能愈行愈远。”
“可是感情和志趣本就无关。当初你那样决绝地离开,到底是因为纯一和欧阳雪的事情,还是源于你内心的不确定和恐惧?”伊妍盯着我,那样尖锐的目光,仿佛要将深藏在内心的那个我给挖出来。
我长叹了口气,三年辰光荏苒,到底我不该再困顿于此,我摇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伊妍,我们终究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江纯一他爱你!”
“伊妍,他爱我,那是十八岁时的事情了。”我不由莞尔苦笑,纠正了伊妍的话语。
“如果我说今时今日他根本没有改变呢?”伊妍却不依不饶。
我怔了一下,望着伊妍,半晌,翘起唇角笑了一下:“这么说,你相信吗?”
“我相信。”伊妍盯着我手里的图纸,突然定定地说道,“难道你没觉得这委托你设计的客人,他的要求和你所想的几乎完全一致吗?”
我攥着图纸的手蓦然一紧,心中已经想到了伊妍要说的话,可是理智上却不肯相信,而伊妍却已经淡淡地说道:“没错,这个人就是纯一。”
我不想再继续和江纯一有关的话题,但看到三年不见的伊妍,终究还是寻些话题来与她寒暄。伊妍看着我,微微一笑说道:“心悠,你还是和三年前一样。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大概是永远不会变的。”
我不知道她具体要说些什么,只能勉力笑了笑:“还有什么东西是没变的?”
“善良、坚强、快乐,还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对生活的热忱。”伊妍看着我,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瘦削得如同竹篾,我看着只觉一阵心疼,“即使你经历的让你不再像以前那样纯粹,可是这些本质却是改变不了的。”
我一阵难过:“可是我却觉得快乐这些都离我越来越远了。”
“心悠,你知道吗?我刚搬进那个地方的时候,看到你和纯一,我没来由地觉得亲切,后来我明白了,那是你们眼里透露出来的纯粹。其实你和纯一,都是特别单纯的人。”
我不禁苦笑——不知不觉说起了江纯一,本来我和伊妍之间的关系就是靠江纯一来维系的,“那时候才十八九岁,怎么会不单纯呢?可是再单纯,被这世俗浸染了,也就渐渐不单纯了。”
“可是我却相信,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伊妍的口吻里带着坚定,“不管怎么样,心悠,我觉得江纯一也是很珍惜这段感情的。”
我看着面前的伊妍,叹了口气说道:“如果真的珍惜,当初就不会背叛了。”
“如果我告诉你,当时是因为他想让你走,才会故意和欧阳雪在你面前演这场戏呢?”伊妍看着我,眸色很深。
我愣了一下,重复了一遍伊妍的话:“他想让我走?”
那是大学毕业前夕,我沉浸在自己的毕业设计和谋求工作中,对于其他实在无暇顾及,直到辅导员问我:“心悠,我们专业有个可以推荐到法国留学的名额,你的成绩是系里最好的,我想推荐你去,你看怎么样?”
我当时就愣住了,去巴黎,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我的第一反应却是我根本筹不了那么多的生活费,想了一会儿才说道:“给我点时间考虑好吗?”当我走出辅导员办公室的时候,我才想起,如果去巴黎,那么我就有三年的时间见不到江纯一了。
我把我的顾虑和伊妍说了,她当时抽着烟,问我道:“那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我看着她,目光有些迟钝,“伊妍,当我第一次在酒吧里看你们演出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和江纯一是会红的,而这样就意味着我们的生活越隔越远了。而我和纯一,能经受住这样漫长的时间,还有起伏的人生考验吗?我真的不知道。”
伊妍默默听我说着,然后一口一口猛吸着烟,直到呛得咳嗽,她说:“所以,你想放弃对吗?”
我叹口气:“伊妍,我一直都记得小时候那段噩梦般的日子,我告诉自己,这个世界除了自己是没有任何人靠得住的,我必须靠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你和江纯一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而我却没有,我觉得我必须给自己一个机会。”
“可是留下来,在国内你一样会有发展。”
我眼神里有着黯淡的神采:“我不知道,可是巴黎——我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伊妍点头,她的脸上骤然有了苦痛的神色:“当时是我将你和我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他,纯一听了,就跟我说‘如果她不想走,就不会和你说这番话了。伊妍,我们有梦,但是不能因此就抹杀了她的梦想’。”
“所以……”我不可置信,手,紧紧攥着,“不,不可能!伊妍你在骗我!你想挽救江纯一在我心里的形象,但也大可不必用这种办法!”
伊妍的手摁在桌面上,她看着我,目光坚定:“心悠,其实你心里根本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这个圈子光怪陆离,突如其来的名利确实迷惑了我们的眼睛。但是我们却都还知道,什么对我们是最重要的!于纯一而言,你就是最重要的!”
那年在我和伊妍谈论完去巴黎的事情后,江纯一突如其来地到我租住的宿舍造访,我看着他:“是不是伊妍告诉了你什么?”
江纯一却不说话,他只凝视着我,眼神中有着暮霭一般沉沉的忧伤。然后他抱住了我,如同这两年间的每次在一起时,却又比两年中的任何一次都要热烈,他说:“心悠,别离开我。”就如同很多年后我对奕晗说的那样,那时的我看着江纯一,眼神里充满了怜悯,我觉得他没办法离开我,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走。”
可是世事却这样难料,就在我几乎要拒绝辅导员的好意时,却偏偏被我发现了江纯一和欧阳雪之间的事,我没有办法想象这就是不久之前乞求着我不要离开的江纯一,所有的感情、所有的信任在背叛前都煎熬成了最深刻的恨意,我甩开他的手,我漫无目的地走在黑暗里,躲到了程远的公司。
在我以为公司没有人,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哭泣的时候,程远按亮了办公室的灯,他默默地走到我面前,把纸巾递给我:“需要纸巾吗?”
我抬头满脸泪痕地看着程远。我说:“程远,我该怎么办?”
程远却始终没有问我端由,只默默地说道:“你想怎么办,我就帮你。”
好像在很多年前就有了这样的默契,程远从来不会多问我什么,却总会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出现,然后给我力所能及的帮助。
我想,如果没有程远,二十一岁的我面对那样的困境也会彷徨无助。但是程远陪了我,在我流掉孩子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把手伸给我:“痛了就咬吧。”我咬着他的手背,却只轻轻一口,然后我就哭着倒在了他的怀里。
“去巴黎的生活费不要担心,我会帮你的。”我躺在程远的副驾驶座上,他默默地望着窗外,对我说道,“不要觉得欠了我什么,也不要因为自尊就不肯接受,如果真的要还,三年后毕业就来我公司帮忙吧。”
因为有程远的资助,我终于可以顺理成章地去巴黎,在我收拾好行李,等着领到毕业证就走的时候,江纯一来找我了——其实之前他找过我好多次,但是我都躲避了——他看着我,脸上满是愧意:“心悠,我真的不知道……”
“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我表情淡漠,“那个孩子已经没了,所以也没什么必要了。”
“你——”江纯一吃了一惊,冲上来猛地拽着我,“你不会——”
我推开他,神情倦怠,但眉宇间却带着倔强:“我说过,我不会原宥背叛,也不会忍受欺骗,所以当你和欧阳雪开始的时候,你就该想到后果。”
江纯一死死咬着牙,我看到他那样的痛,心里大抵是快意的,只是望着他瘦削的面庞,心里还是涌过忧伤,但是面上却还是冷冷的,我说:“我们之间再无关联了,我要去巴黎了,再见——哦,是再也不要见到了吧!”
江纯一低下了头,整个人就如同被抽去了生气一般。看到他这样颓丧的样子,我又有些不忍,但是只踏上两步,那一夜的情景就浮现在我面前,让我脚底如同生了根,笔直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江纯一。
“算了,”江纯一看着我,脸上浮起一抹笑,可是那抹笑,却无力得让人心里微微一疼,“大概注定……我们是无缘的。”
我看着江纯一拖着脚步慢慢地离开,抬起头,噙住了眼角的那一滴泪。
然后我就去了法国,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自己遗失了什么,可是那种空洞的感觉却是无法弥补的,我想哭,但眼角偏偏是干涸的。
我目光错乱,呼吸急促,仿若烧到了四十摄氏度,只不断重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只是他没想到你怀孕了,更没想到你那么快就去流了产,所以他才懊恼,是他的自作聪明,结果毁掉了你们可能会幸福的机会!”伊妍拍案而起,神色激昂,“心悠,我必须告诉你这些,不管你最后决定怎样,我都希望你能解开这个心结,你和江纯一都不要再这么自苦了。”
“我……”我心乱如麻,已经无法听到伊妍在说什么,只觉得那么多年的往事,潮水一般涌来,将我淹没在那沉沉的海底,我的眼前只有江纯一那黯淡的双眸,只有那一声“我们终究没有缘分”的感慨,我的眼泪汩汩而下。
“心悠,不要怨恨纯一这三年来对你的不理不问!当初你走的时候我们在录节目,他录着录着突然忘记了台词,他就站在那里,面色苍白,喃喃地说了一句‘今天是心悠去巴黎的日子’!他抛下录影室中所有的人和我,开着车去了机场!可是你已经走了。这三年来他去过巴黎十六次,每次他都想去找你,可是最后都止下了脚步,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你,也知道你绝对不会原谅他!”伊妍握着拳头说道。
我霍然起身,攥着包往前飞奔,我的脑海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