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念生于八月。
八月是秋水澄明的季节。八月的天空涂满稀薄的蓝水彩。云卷又舒,是望不见边缘的绸缎。闭上眼睛,还可以闻见四月蔷薇传送过来的清香。八月是一年的中后期,卡在那里,还没到尾也有了大半年的心事。八月的质感,是一块剔透的乌玉。
肖念个子高挑,喜欢穿蓝色的长布衫。行走的时候注意路边的野花,发呆的时候习惯把头偏一偏。生于鹿城,却不爱吃甜食。南方的雨水和阳光一样充足,到处都是蓬勃的绿,到处都是张狂的阳光。肖念对这个明亮得有些偏执的夏天有着特别的依恋。她总是穿着那件蓝布衫那条蓝格子布裙穿行在人流中,累了就靠在柱子上,眯着眼睛看花白的阳光。那样一团白烈,久了眼前有黑影花点晃。她头晕目眩,可是心里却有罪恶的快感。
这是鹿城的夏天。
她想靠自己找一份家教,她会钢琴,也会英语。
巷子深处,贴满了各种广告,她拨通号码。
她大吃一惊!这是一对从远方来鹿城谋生的夫妇,弹棉花,有一子一女。房子是租的。尘土蔽日的马路边是他家的店面,设备简陋,光线阴暗,墙角堆满了纸箱棉花凉席之类的杂物。正中间一张“大床”几乎占了整个店面的位置——那是他们作业的场地——一大块木板和几张高长凳架起来的。她的眼睛沉在暗里好几分钟后才浮明。房内阴暗可是并不潮湿,凉爽干净。“大床”的表皮,被磨得平滑光亮,干净地散发着树木的清香。地板是水泥打成的,坑坑洼洼。和室外相比,这里是天然原始的避暑所。
她可以选择更匹配自己的地方,但那对夫妇看起来都是极为本分老实的社会底层劳动人民,她没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女人的头发短得利落,身材干瘦,皮肤薄薄地紧绷在骨骼上,泛着浅黄的光泽。四十出头的女人,胸下垂得过于厉害,干瘪瘪地搭在肚皮上,长期穿一身碎花的棉绸睡衣。男人身着灰旧的衬衣,亦干瘦,背微驼,点头一笑而过,眼神茫然落在别处,不言。
就是这样的家庭,一桌一椅都是辛劳奋斗的痕迹。跟来钱容易纸醉金迷的母亲完全不同。
“小姐,你确定要教吗?”
“确定的。”
“我们的条件你也看见了。工资只能出这个价,为了孩子也是没有办法。”
“我知道。”
“你们大城市的学生现在都很强,一点点大就出来锻炼自己。我们也是把全部希望放在孩子身上,苦点累点都不算什么。”
“他人呢?”
“人就在这里,这个孩子他就是我们现在说什么都听不进,既不反抗又不听从,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真是急死了。”
“叫他出来吧。”
“阿杰,阿杰!”
十二岁的青少年,行为拘谨。穿米黄色的T恤,面庞清秀。肖念看他,总觉得那是一棵阴凉的树下默默生长的蕨类植物。
每天下午两个小时的课,女人必定坐在身边,弓着身子,一张无力的弓。有时候插进两句询问的话语,有时候是训斥儿子。大部分时间她默默地坐在一边摇蒲扇。她那身碎花棉绸衣裤其实并不大,可是吊在骨架子上,宽宽敞敞地能钻进两个身子去,黑底的碎花衣服。花色是丰富的,红蓝绿紫,依附在一块黑布上,又晾在这样精瘦的身架子上,再清晰的花色,猛地看过去还是糊在了一起,像是和这天气有什么关系,闷闷的透不过气。
肖念去的前两次,女人都要端上一杯浓浓的自制酸梅汤。后来抱出一大堆花色各异的布,非要送给她一个抱枕。
暑假结束。肖念去拿工资。
“是多少钱呢?”女人问着,“嗯,来了多少次?”
还不等肖念回答,女人又问,一副茫然无辜的样子。细长干瘦的指爪搓了搓衣服的下摆。
肖念淡淡地说:“二十四次。”
女人说去洗个手,转身从里屋拿出个本子来。
“不是的吧?有一天下雨,你打电话过来说今天不来了。你说自己有事过不来。”
“是有那一天。第二天本来该休息的,我过来把落下的课都补上了。”
“哦,阿杰。有没有这回事?”女人转过头去问儿子。
“你自己那天不是陪在旁边坐着嘛。”男孩闷闷地埋怨着。
女人若有所思地翻了翻本子。
“我们是说好的下午两点钟上课的对吗?”
“嗯。”
“你后来是不是有几次三点多才来?”
“那是因为你自己说时间随肖姐姐调节。她三点钟来的上到六点半才结束,本来是三个小时的课,还多上了半个小时!”男孩子今天不知哪里来的勇敢,肖念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看她。
“又要你多嘴!学习就一塌糊涂!”
阿杰摔着门进去了。
肖念转身。女人笑吟吟地送出了门。
“你看我这么忙,抱枕还来不及做呢。真该死!”
“谢谢,不用了。”
“这个怎么行呢,这个一定要做好给你的……你要记得多帮我们打打广告哦,下一届的学生又快开学了,学校的棉絮哪里有我们的好?我们的棉花都是自己家乡种的……”
走出阿杰的家,暴烈的阳光晒得马路都要融化了。摩天高楼迎面扑来,又是一个自在的宽敞的世界。
她站在人流涌动的地铁口。一个暑假这么快就过去了。尽管母亲从来不把男人带回家,可是十六岁的肖念已经是个知耻有格的姑娘了。她并不缺钱,但是一定要刺激母亲的灵魂,叫母亲知道,她和她不一样!
“肖姐姐!”
她掉过头来。阿杰?
“肖姐姐……”
他喘着粗气,左右环顾,不敢看她。
“阿杰,你怎么来了?”
“给!”
肖念伸过手去,一只棕色的小熊。阿杰一直挂在书包上的。肖念刚去时笑他说像女孩子的玩意,他不说话,抢过去往桌上一扔,不许任何人碰。他妈妈为此训斥他没有礼貌。
“肖姐姐,这个熊是我自己在工艺美术课上做的,得过第一名。他一直陪伴着我,每次都能给我带来好运气。现在送给你,我知道也会给你带来好运气的。”
“可是阿杰,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最喜欢的所以才有意义,请你不要嫌弃,一定接受。肖姐姐,我不喜欢念书,我喜欢音乐,喜欢打架子鼓,可是爸爸妈妈说那是有钱人的玩意。”
“阿杰,你要好好努力,男子汉大丈夫,有梦想就一定要坚持!”
“嗯,肖姐姐,谢谢你。我妈妈就是那样的人,你不要介意。”
“我该谢谢你才是。你妈妈挺好的,我没什么介意的。”
“嗯,我妈妈为了我才留在鹿城的。妈妈很辛苦。”
“知道就好,加油。”
“以后你还会来吗?”
“什么时候有空会去看看你。”
“姐姐。那我先走了,我是偷偷趁这会儿跑出来的。回头我妈妈又该骂了。”
阿杰消失了,阿杰母亲那个卑微算计的样子让肖念觉得尴尬。她叹口气想到自己光鲜骄傲的母亲,轻松地舒了口气,马上又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