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进依然陌生的城市,车窗外的油菜花黄艳艳地大片倒退,灼烧她的眉睫。那一年,还未满二十岁的肖白燕见了婚后的小陈老师,打算永永远远离开,从此留在纸醉金迷的鹿城,再也不回来。
因为在夜总会作息时间混乱,她的病又剧烈发作了。她脸色苍白,深深弯着腰,邻座的先生,胖而和蔼,一个劲问“小姐,你没事吧?”她不搭理,狠狠咬着牙齿,起身拖背包,胖先生好心地赶在她前面取下来,药放在旅行包的最里层。一急,拉链坏了,合上来不是拉开来也不是。进退两难的处境是它在嘲笑她。她笨手笨脚地摸出几个白色塑料瓶子,大小一样颜色一样,需要凑近辨认才知道哪一瓶才是自己当前所需要的。如何就这样落魄?像是患有心脏病的老人,暮年独凉,发作了到处摸索生命的解锁。胖先生起身,倒来一杯开水,透明滚烫,她喝下去,舒服了很多,感激地报胖先生以微笑。
“小姐,你没事吧?”
“非常感谢,现在没事了。”
“出门在外健康第一啊。”
“是啊,谢谢您。”
“没什么,小姐也是去鹿城的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也去鹿城。”
“还好还好,谢谢。”
肖白燕紧张地与这一路人保持着距离。
火车上嘈杂拥挤,逼仄的空间盛不起她的莫大悲伤。她所在的车厢里大部分是大学生,一位美术老师带了整整一个班出门写生。女孩子们容颜光洁声音清脆,一眸一笑都是跳跃在阳光下的新鲜浆果。他们奔放洒脱,玩杀人游戏,玩真心话大冒险,喧哗吵闹,笑语翻天。
“说,你们萤火话剧社有没有你暗恋的人?”
“有!”
“我们认识不?”
“认识。”
“是不是我们班的?”
“是。”
“谁?”
“说了只可以问三个问题,拒绝回答。”
车厢里的尖叫声、口哨声、笑闹声冲刺着她的耳膜。她羡慕她们的单纯,如果她学业顺利,现在正读大一。
她感到自己老成得开始糜烂了。
车厢里有人开始抽烟,云雾缭绕,她睡意模糊,他的脸开始清晰地逼向眼前,臃肿得难过得不能正视。只不过二十六岁,已经散发出来垂败的气息,他的青春凋谢得过于仓促了,像尖锐的刀锋猛然老钝,一时间叫她回不过神来。她这两年在鹿城遇见的男人们——二十六岁,恰是流年春初来。
他抱着哭闹的孩子去卫生间,找纸巾给孩子擦拭粪便。他安慰训斥孩子的神情,他的啤酒肚,微微发黄的T恤,拖着鞋子露出袜子破了洞的脚趾头。他现在有着不可治愈的懒惰邋遢,日复一日绑着时间的尸体往下面沉。列车员推着餐车来来回回,空气里飘荡着饭菜的香味。她要了一盒,酸涩的味道不能入口。过期的黄瓜污染了整盒饭菜,她想她和她们已经不一样了。
年纪相当的女孩子,还在喋喋不休地活泼吵闹。大学第一次集体出门实在新鲜喜悦。有的和男孩子们打成一片,有的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更多人充满羡慕地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是一道艳丽的光。
装扮入时,花瓣一样娇嫩甜美的面孔。十六岁开始逃离约束,让她看起来比在场的所有女学生成熟妖娆。
她闭上眼睛,想入睡。迷糊里洁白的信纸上滴着血,她跟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往下面陷,血水断断续续加密加快,信纸上似乎漏开了一个无底洞。
“白燕,留下来,我娶你好不好?”
他在挽留她。
血水漫延开来,河流里,树木上,路上,床上,卫生间,火车厢,石头上,枕巾上,铁轨上……吧嗒吧嗒,眼泪落了下来,白色的衣襟染红一大片。她还是昔日刻苦努力的好学生,在天光微薄的早晨拿出课本读,一字一念下来,黑色的痕迹蚂蚁一样一行行往下面落,全是血,全是血。她丢掉课本,恐慌恼羞地拾起脚边的教鞭往黑板上扔,教鞭打在黑板上,裂开一条大缝,啪嗒啪嗒地往下面流鲜血——红色的恐怖的世界。她孤立无援的时候,外面跑来一个人,是明石,一直坐在她后面的男生。他成绩不好,相貌普通,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回答问题时声细如蚊。这个时候却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念和力量,狂奔进来大喊:“白燕,过来,拉住我的手,不要松开!”
她想要够着他的手掌。
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老是过不去呢?
她绝望地看着明石。
明石的眼泪也在往下面掉,他眼泪所落的地方,血污散开,干净无垢。他说:“白燕,我带你走!”
她想也许他的眼泪是逃离困境的唯一武器。然而她是她,他却是他。他眼泪所至的地方,吸净的只是他的周遭血污。肖白燕过不去,他过不来。肖白燕依旧是晕晕摇摇地被无边的黑暗吸附过去……
醒来的时候车厢里的人大都在熟睡中。
东倒西歪的男男女女,在极端疲惫的时候,将自己的睡姿暴露无遗。有女孩子靠在男士的肩头沉睡,嘴角流出口水来。他们或者她们仰着头埋着头,暗沉沉地各自进入各自的意念,无法控制的意念——睡熟了的人有睡熟的风景,正在思考的人有正在思考的景象,不知不觉里就会飘向很远。人类这种大同小异的生物,有时候很叫人看不清。
她撕了明石的信,投进了火车排便洞口,字字句句,再真再诚,她都无能为力,她不再是过去的肖白燕。
她从不知道这个老实巴交的男生一直在默默喜欢她。那时他坐在她的后面,成绩总是全班倒数第一名。他大概是全班最努力但是最笨的学生。别人都在休息的时候他还是钉在原来的位置“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不在的时候,他看着外班的男孩子踊跃往她的课桌里塞情书。人家横一句:看什么看,臭小子?他便埋头继续写算。她的书总是掉到地上,她的伞总是忘记拿回家,她的笔总是折断的。他一直在默默地帮她收拾。及至肖白燕出了事,别人都笑话她远离她,他还是每天帮她捡书本,帮她把伞收拾在课桌里,写鼓励的话语夹在她的本子里。匿名。坚持统一用蓝色的信纸。
那段时间她确实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情书了,人人看她如同笑话,只有这一个人还坚持。
欢场无真爱,一去难回头。
为着故土那个痴情人,肖白燕心里有一丝感动,更多的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