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着人群流出站口。
热日下的城市是漂浮的。
钢筋水泥的石头森林,沉默地收纳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欲望。
像是儿童时期的梦境,城堡在空中沉浮。小人国的人们皮肤有七彩颜色。
她看着一个黑人从面前经过,西装革履,大头黑皮鞋掷地有声,他匆忙回应着电话,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他又站在她的面前不远处一个取款机旁取钱,手指飞快地点阅,红色的人民币跳着欢畅的舞。这个城市更像是他的。
她双手轻轻攥着阿杰送她的布娃娃。
她喜欢布娃娃,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拥抱着它们入睡。无人可诉的话,只有布娃娃有资格了解。她不用担心它们会说出“皇帝长了对驴耳朵”。她不用害怕母亲的高跟鞋一击一叩发出寂寞得滴血的声音。她没有朋友。从小到大她都在自己的影子里寻找玩偶。影子在现实里翻跃起身,填进棉花,缝上布,画上鼻子眼睛,便是一个孩子的梦想。她不知道,她的母亲肖白燕初来鹿城时,也是夜里独自抱着布娃娃睡觉,抱着抱着娃娃会哭了,要吃喝拉撒要日夜担心看护了,布娃娃变成了一个娃娃,有了名字,叫作肖念。
她朝自己的家里走去,一层一层回环曲折,棚户区旁边就是高级住宅区。她卸下背包摸半天,才想起下午和母亲发生口角,直接出来,忘记带钥匙了。
她站在门口发呆,想起八岁的时候母亲带她去一个古镇旅游,坐在人力车上看风景,有衣衫褴褛的妇女带着小孩子伸手过来乞讨。她要将自己新买的毛绒兔送给他。母亲说,走吧,那都是骗人的。她说,可是他的衣服很烂,衣服没有骗人!母亲说,念念,我们给不过来的。而且,你记住妈妈说的,衣服呢,也是会骗人的。
肖念想,衣服不见得都是骗人的,阿杰天生就和他老是穿着的那件米黄色的T恤融合到了一起。
黄色是单纯的暖色,亮烈如一声大喊,本来可以大大方方地抛头露面,偏偏半路拦截一堵米白的墙,闷闷地往里面压,最后的呈现只好是怀旧的黄,想走进却被无声拖累。阿杰心里的颜色原本亮烈,他的家庭便是那堵米白的墙。阿杰背负了太多,如果他再叛逆一点无情一点也许不会这样委屈,可是他太孝顺了太知道父母的苦楚了。他只好半牺牲自己半在心里背道而驰。他的方向是反拽着前进的,如果没有放手一搏的勇气,阿杰永远只能刻苦地原地打转。
这世界上无数人都情有可原地压抑着自己,只有母亲,永远是勾人摄魄的黑里藏着一点不甘心的红,她穿低胸真丝裙子,通体丧黑。红得滴溜溜转的,是十个指甲刻薄鲜明。
肖念用手扇扇,太热了,几分钟的时光像是睡了场长觉。她揉一揉惺忪的眼睛,走出去,长日还是恨恨地高照着,拼了死力的热,像是要泄尽什么。
马路对面王姓老人在晒干萝卜,一个一个齐整白胖地摆满阳台,还不甘心,又乖模巧样地延伸到了姓李的男人家的窗台上。肖家两母女平日就只和这两家人打点交道了。姓李的男人独居,自从几年前摔伤了腿,就没有走出过家门。
对面那一片无法拆迁的旧宅子,卖杂货的,理头发的,小馄饨店,补鞋的,修自行车的,零七杂八,自成一体,火火热热里帮外应,肖白燕有时候回来顺往人家的长凳上一坐也能混过去三四个小时。天南海北地聊,大部分都是外地来谋生的,倒只有李叔叔和王奶奶是鹿城本地人。鹿城人混得再不好也是在自己的领土上混,平日气高一等,也与众邻居往来,但是下巴有意无意间顺着往上长,几句话不到就要不耐烦,时事政治圈圈点点头头是道,连珠放炮能把人家刚刚提起的话题劈下去一截。肖白燕本着热心的意思要攀几个邻里,她再怎么不身家清白,行头还是考究的,自以为有身份的人和行头考究的人打交道历来同气相投,所以王奶奶不爱搭理别人但对肖白燕格外客气。
可是肖念,她才不喜欢王奶奶。有时候她放学经过,闲聊者戛然而止。她低头只管看自己的鞋帮子上那一抹水蓝色,背后声音窃窃喳喳传来:“是啊,你看那个就是她的女儿啊。这才是真正的野种呢!”
这会子姓王的老人挑拨着萝卜,新鲜滋润的白萝卜,日头下面渐渐软死,老人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看见肖念经过,他抬头喊着:“这么热,出去哪?”肖念低下头。
老人年纪有七十几了,走上跑下毫不喘气,她的丈夫是个退隐到背景里的角色,话说不清楚,耳朵听力不好,走路还要佝偻着背,人家上门有事情问他,他一路把手摇断:“不要问我,去问奶奶,奶奶在里面。”王爷爷的脸永远是笑着的,偶尔问几句王奶奶什么,王奶奶火气冲冲地反一句“没你的事情呢!”他又笑眯眯地晒太阳去了。
肖念喜欢王爷爷,但是和他也不曾说过话,哪怕母亲也只和王奶奶打交道。王奶奶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偏远的小城。逢年过节一回来就要和老娘怄气,王奶奶三句话不离刻薄女婿,主要嫌弃女婿没有钱没有鹿城户口,这会子自过自的有滋有味。而每到傍晚,又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跟人哭诉女儿如何不听劝,自己如何命苦。
肖念渴望的是一个普通的家,父母健全还有老人亲戚。她渴望像同桌一样跟和蔼的爷爷奶奶撒撒娇,还有爸爸,她要让笑容慈祥的爸爸开着车子送她去学校,节假日一起走走游游,陪着她去书城买买书去公园散散步。高兴了击掌大笑,委屈了放声大哭。当她取得好成绩时赏她一顿佳肴一本好书一件好衣一次旅行。如果有个普通的家,哪怕很穷,穷得像阿杰家一样呢。她犹豫着想了很久,又确定,那也值得!
巷子到处飞尘大扬。只见车流不见人影。这个城市如此仓促,难得看清楚其中一张面孔,一件事情。
她知道自己性格内向,可是内向的人不见得懦弱。她的最大的对手便是母亲。母亲受环境影响,思想观念却极其极端,认为所有的一切干净只要和钱有关都是“美其名曰”,那么挣钱手段也没有必要自欺欺人。她现在换了一家大型夜总会带班,节假日还要陪陪一些重要顾客出门旅游。她的妖娆余韵犹存,喜欢她的男人曾为之决斗。肖念心中最认可的亚明叔叔就是其中的一个。
她惯于沉默母亲并不焦急,她为人拘谨母亲满心欢喜。在肖白燕的眼睛里这恰好是贞静之气。只要女儿不重蹈覆辙,肖白燕愿意粉身碎骨。反正女儿现在一切都有了,照着杂志上装修的有艺术气息的房子,这个城市最好的民办学校。相貌更是没得说,尤其生就的大黑卷发,肖念要披着,她做母亲的就同意,从十三岁披到现在,学校如何教训是学校的事情。因为母亲爬得辛苦,所以女儿一定要另外洋气些,比鹿城人更鹿城。
她逛到很晚才回家,肖白燕冷着脸坐在沙发上。
“平时我不在,你就这么晚回来?”
“没带钥匙。”
“去哪儿了?”
“我凭什么什么都要向你报告?”
“肖念我告诉你,我养了你就跟养了条白眼狼没区别。我这一生有什么意思,啊?”
“有没有意思,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肖白燕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白,正要发作又软弱地伏在沙发上哭。
肖念有点怕,杵在原地半天,掏出一条蚕丝围巾,放在肖白燕身旁说:“这是我自己赚的钱买的,送给你,你那条黑裙子不是缺条丝巾吗?”
肖白燕抖动的肩膀静止下来,她慢慢坐起,动情地看了眼女儿,用手捋捋丝巾,捏了捏质地,看了眼标签,脸色沉下来,说:“这个牌子的很贵,你自己上哪儿来的钱?”
“我赚的。”
“我知道,我问的是你通过什么途径赚的?”
“我用诚实和勤奋这个途径赚的。”
肖白燕沉着脸说:“别跟我来什么文字游戏,我问的是你做什么事情赚的!白天的钢琴课你有没有上?”
“做什么事情,我有我的自由,反正我流的是清白的汗水。”
“清白,你跟我说清白!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仔细算起来没有一件事情是清白的。我不是吓唬你!你清白,一条丝巾你就给我杠清白了?清白能做饭吃,能养你上学,让你住房子?你挣这么几个小钱就跟我说清白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肖念说完转身进了卧室关了房门。
第二天清晨,桌上有热好的早餐和一张纸条:
“念念,妈妈想了一晚,是妈妈过分了。念念的行为值得表扬。但是妈妈要告诉你:妈妈并不需要你浪费时间去教别人,你给妈妈最好的礼物就是听妈妈的话。你现在也知道挣钱的辛苦。大人的生活不是那么容易的。现在你还不能完全懂,日后自然知道。你不知道妈妈心里有多苦。但是只要一想到你,妈妈就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不要怪妈妈,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妈妈不是自己没有手脚,要你帮我送水,就是想得到一点心里的安慰。我的女儿最孝顺了……”
肖念回到房间,看着床头柜上的小熊,小小的熊,忧愁的阿杰。她突然觉得心累得一点一滴地往下面掉。这样的世界,一寸一寸地剥去华丽的外衣,露出的身子越来越叫人抵触。
阿杰父母的圆滑世故,自己母亲的放纵流离。大人们的世界她越来越接近,又越来越不懂。
她拉严实所有窗帘,陷在幽暗里,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快意。
如果漂流到某个岛国之上,别无他人。四季有鲜花,言笑有同龄。那里没有异样目光。哭就同悲,笑就共欢,该多么好!
她没有同龄的朋友。自从八岁开始,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潮湿卑微的领地,谁也不能擅自进来。手心交给口袋,心事交给黑夜。
八岁那年,学校要开家长会。母亲刚刚落座就被旁边一个胖女人推在地上践踏。她当时年幼,不明事理,那个女人指着她的鼻子骂:“你知道吗?你的妈妈是个婊子!她要抢我家强强的爸爸!”
强强的爸爸是江亚明。
全校轰动,她转了学校。
渐渐自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