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出游后,易陵城整整下了五天大雪,原本繁华的城被雪覆盖,街上少有人走动。待雪停,大户人家的家奴便忙碌开来,或挥舞着扫帚清理深雪,或用沸水化雪。
祝府也不例外,统一的粉红和青灰在府中穿梭,颇像一只只训练有素的蝴蝶,叫醒了冷冻的府邸。
在无数嘈杂声中那一声声“阿嚏——”显得弱不禁风,隐埋于喧嚣之后。出发这声音的主人裹着厚厚的棉被,在火炉前瑟瑟发抖。
“阿嚏——”又是一声响,吴攸脑袋都快被自己震晕了。雪接连下了五天,她也便感冒了五天,如无家可归的小猫终日将自己蜷起来,躲在房里闭门不出。
“吴公子,喝点药吧!”翠心将刚熬好的药端给吴攸,满眼期盼地看着她将所有的药喝完。
“这不是以前的药!”若有所思地将药碗给她,她又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小丫头有些慌张,局促道:“我见那药没效果,便又出去让大夫重开了一副。吴公子,这几天花公子常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你当真要瞒着他吗?”
不是瞒花花公子,而是瞒师叔。若不是怕花花公子因她的病请师叔来问诊,她何苦受这个罪呢?这些郎中开的药都苦不拉几的,她没被病折磨死,反倒差点被苦死。想到这,她便有些佩服自己,为了隐瞒身份,她真的是豁出去了。
知道她不喜欢被人打搅,翠心重新塞给她一个汤婆子后便收拾整齐出去了。见不远处两个身影款款而来,她好奇地张望,只见其中一人身穿紫皮大氅,如仙子漫步而来。直到来人近到眼前,旁边的小丫鬟不客气地对她大呼小叫,她才回过神来。
“大胆奴才,还不快见过夫人!”
她进府不久,只知道祝府的夫人是齐露,什么时候府中多了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夫人?
翠心思索的模样落在云影眼里便成了蔑视。在这祝府中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些下人们对自家小姐不闻不问或冷嘲热讽。她家小姐仁慈,她云影可不是好欺负的主!谁要不尊重她家小姐,她云影第一个不答应。开口便骂:“你这奴才……”
“云影!”这小丫头从小便在她身边伺候,她的想法她怎不知?她只不过想来看人,不便招惹麻烦,龚晓兰忙出口制止。
“小姐——”忍气吐声,小丫头狠狠瞪了依旧呆愣的翠心一眼,心里很是不爽:“还呆愣着干什么,吴公子在哪个房间?快叫他出来!”
即使再迟钝,翠心也恍然大悟。常听他人提起大夫人貌美如仙,却是红颜祸水,害得龚府衰败,龚尚书身死牢中。今日一见,倒与传说有几分不同。
“吴公子他.....大夫人饶命!”噗通一声,刚刚还呆若木鸡的丫头瞬间跪在地上,使劲地磕头求饶,这反差太大,气势凌人的云影也一时惊愕。
“我家小姐又宽宏大量,你求什么饶?还不快起来在前面带路?”在府里生活十年,又遭遇龚府变故,什么大风大浪她没有经历过。若是以前,她肯定会心软,但这是在祝府,翠心的行为让云影蹙紧了眉。明个儿整个祝府铁定到处都是她家小姐的坏话!
翠心心中惶恐,将龚晓兰二人带至门前便依吩咐匆匆离去。她乃是祝府一个小小丫鬟,今日遇到两个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却也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
“咚咚咚”的敲门声有规律地响起,门内的人搭蔫着头无精打采地睁了下眼。没听见动静,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吴攸心烦意乱,直想飞个枕头将门外的人砸走。可惜她喝了药后头脑昏昏,灵台不清,浑身乏力得紧,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便对门外的人不加理会。这个翠心,给她换得是什么药啊?直有种升天的错觉。等她好点了,定要数落数落这丫头。
“吴公子,我家小姐来看你了,你倒是开门啊!”久不闻动静,云影耐不住性子扯开嗓子大叫。这什么人啊?她家小姐大老远地跑过来亲自与他道谢,他倒端起架子对人不闻不问。他以为他是谁?用一只皎月兔回礼就了不起吗?这大冬天的,她家小姐身子骨又弱,冻坏了可怎生是好?
“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那张苍白的脸令小丫头泪水直转,对吴攸更是又怨又气,若不是龚晓兰对她摇头,她都差点踹门闯进去了。
“我们来的大概不是时候,还是不要打扰吴公子休息了。”一口白烟从略苍白的小嘴呼出,是她贪心与奢望了,不想白跑一趟便过来试试运气,期盼她并未睡熟,“云影,我们回去吧!”
主仆二人刚走几步便听得身后房间传来沉重的撞击声,两人慌忙重返房间敲门依旧不闻任何回应。云影一脚踹开门,便看见火炉倒地,旁边躺着一大团被子。
“小姐,这……”
“快扶她到床上去。”龚晓兰一眼便看见被子里的人,当前顾不了许多,和云影一起将人扶到床上。芊芊玉指在额头一放,滚烫的热度灼得向来冷静的龚晓兰慌乱起来:“云影,快去请大夫过来!”
*
吴攸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真实的梦。她迷迷糊糊地走着,从一个少女变成了稚童,然后可怜兮兮地蹲在院外,等待着远方人的归来。
夏季的风格外炎热,蝉鸣声声,扰得人心烦意乱。小小的吴攸望着湛蓝的天空,听着路人们的脚步声。汗水从她额头一滴滴滑落,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把她的脸胀得通红。小小的手从兜里掏出小小的瓶,咽下一颗药丸后咳嗽渐歇,空旷的院落复又平静。
“攸儿,看娘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落山,群星冒头,期盼已久的柔和的妇女声音从门外传来。那是刺入黑暗中的第一缕曙光,木讷的心房里泛起圈圈涟漪,吴攸将头从双膝中抬起来,喜笑颜开地奔向门外那抹倩影。
“阿娘,攸儿好想你!”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妇人,唠唠叨叨地说着这几天的悲苦生活,“阿娘,你总算回来啦!攸儿好饿哦,粽粽第一天就全部进攸儿的肚肚了,现在肚肚饿得咕咕叫呢。阿娘你听……”
妇人脸上带着怜惜与愧疚,打开手里的包裹,将糕点全部放在她手上:“攸儿不哭,阿娘马上给好攸儿做牡丹牛肉,好不好?”
她撅嘴,泪光闪烁:“攸儿还要甜甜的糯米鸡蛋羹。”
“好!”妇人爽快答应,手指在她胖嘟嘟的脸上一刮,“青竹百合,攸儿可酿好了?”
其他的她不行,说起酿酒那可谓在行,带着泪水的脸绽放一个大大的笑,自豪地牵着妇人到一颗歪枣树下:“攸儿早就酿好了,就等来年春天咯。”
多么温馨的生活啊!等待着,期盼着,欢笑着……
可是,任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等来的不是阿娘,而是一群气势汹汹的熟面孔。一群强盗在她家里东翻西找,狰狞的面孔尤甚那雕塑修罗。吴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或许是某位心慈大婶的相助,抑或是被村人无情地赶出来的……
她跑着,哭着,磕了绊了再爬起来,累了就随地而眠……周围景象变幻万千,她头胀得快要裂开。喉咙干得冒白烟,最后她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软软地倒在草地上,伸长脑袋无力地看着不远处的河水。
那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水里长着几簇水草,阳光洒在水面漂亮极了。河水一定很甜,她喝了水以后一定能再次站起来找到阿娘。多么渴望那水啊,即使一滴也行。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漂亮的靴子出现在视野中,她抬头,对上一双冰冷的眼。她想呼喊,嗓子却干得如被人一把掐住,半个音都冒不出来。
水——水——给我一点水……她用眼睛渴求着,求求你,给我一点水……
那双眼盯着她看了半晌,周围雾起,浓稠的雾吞没那双鞋、那双眼。她急得想大喊,话语却只能在心中飘荡:别走——求你,别走——我不要水了,陪我一会,陪我一会就好,我怕……
心疼得厉害,像有人拿刀子在上面划了千百刀,血淋淋地,叫人痛不欲生。不知是谁的手,带着冰凉,将她扶起,一股暖暖的甘甜从嘴角流过喉头,经管道进入胃中,渐渐抚平那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