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攸回去时,门外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刚才过来的小孩,趴在地上死命地磕头,血流如注;另一个则一身黑衣,淡漠地立在小孩面前,神色高傲。
“我,我求求,求你,让我见见尤,尤神医吧!”孩子哭得悲切,泪已流干,身体止不住抽泣。他伸手想去拉黑衣人的衣角,想起什么,条件反射地往回缩,“大夫说,哥哥烫的严,严重,必须……必须要尤……”
黑衣人安如泰山地立在原地,板着一张脸,毫不动容。
这黑衣人吴攸曾在溪羽谷见过几面,是尤离的暗卫,叫黎婴。平日里尤离要发布的消息都是由他传递到各地的,不到重要时刻一般不会现身。
看到她,黎婴的脸微不可察地一皱,桀骜的眼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十岁左右的孩子额头已磕破,两眼胀得通红,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心软。想起死去的韦又晴一家,吴攸心痛难耐,对这个小孩更生怜悯。
看来先前主动请缨的大夫并不能救治他的哥哥。吴攸走到小孩身边将他扶起来,认出吴攸是跟在尤离身边的人,小孩的眼一下子便亮了。哆哆嗦嗦地紧抓着她的手臂,激动地嗫嚅了好久都没有顺利吐出一个字。
刚想安慰他,说师叔一定会帮忙的,身边便伸来一只剑,刚硬的话语在耳边炸开:“别多管闲事。”
人命关天,这怎么能叫多管闲事?吴攸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被他这个态度气得够呛,抬头便想教训他一顿。话还没出口,便被那双眼里的憎恶给惊住。
没错,那是恶心以及痛恨的眼神,就像她是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他看一眼便是侮辱。
什么时候,她与他结下了这么大的梁子?
“姐姐,求求你让尤神医救救我哥哥……”那小孩总算缓过来,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泪水滴在她手上炙热无比,被沾上的肌肤瞬间变得滚烫。
“尤神医没空。”劲风一扫,吴攸赶紧用身子护住那孩子。
将这些事都串联一遍,吴攸俯身道:“你先到前面去找崔英大夫,让她给你去给哥哥治病。她医术高明,对烫伤颇有研究,你到前堂去看到的男人打扮的女大夫便是她了。”她的话说得低沉而慢,言语中刻意带上几分威严,不容他反驳,“不想你哥哥死的话,现在就去,就说是吴攸叫她去的。”
小孩不舍地看看紧闭的房门,对上黎婴的双眼时身子一震,犹豫半晌便跑开了。
“师叔出了什么事?”他平日里都神出鬼没,今日为了一个小孩现身,难不成师叔……不,他安稳地站在这便意味着师叔很安全,因是太过疲累,不适合被打扰。向前冲的步子缓下来,与他拉开一定距离,吴攸长睫暗垂,松开紧咬的唇轻轻吐出一口气来。这几天她也未休息好,脸色苍白,眼睛红肿。
又为不相干的人哭了?黎婴鼻子重重一哼,颇为没好气道:“谷主为了你付出巨多,这次又应你邀回来救治这些伤民,身体愈见虚弱。你的眼总盯着外面的人,可曾有关心过他?”
浑厚的声音,夹着一两丝内力,不怒而威的言语听得吴攸一愣。
“身为下属本不该多言,你记着外面人对你的好,可谷主为你所做的事你又知道多少?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谷主对你的宠爱便肆意横行。溪羽谷百年的基业怕是要毁在你一个人手里。如此不顾溪羽谷不顾谷主的你,又有什么资格让我们称你为主子?”
在说她吃里爬外……
将头偏向一侧,吴攸不敢与他对视。溪羽谷向来不管江湖与朝廷的事,此次出手,救治若干百姓是造福一方,朝廷本来便想摸清溪羽谷药铺的分布情况,这次大规模出手,上方的人必想方设法抓住这个机会,要置身事外便难已。这是将溪羽谷推在了风口浪尖上,可再次选择她还是会请师叔出手。至于自己的亏欠……她再多思虑详细些,便不该请他亲自出手。
“师叔向来只医疑难杂症,此次让他出手是我的过错……”
“你看到的就这些?”黎婴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眼中怒火中烧,若不是还有几分理智,他早就出手教训她了。
“啊?”被他问得又是一愣,吴攸认真反省了最近的所为,实在想不通自己哪里遭惹了他。不仅是这次的事,那还有什么?
“我的病难治,让师叔长期费心了。”双手绞着衣裳,她低声道,沉默半晌,终是抬头望着他,“你刚才说师叔究竟在背后为我做了什么事?”
鼻子又喷出一口气,她倒还知道问这事。
与黎婴一席话后,吴攸踏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屋。关门的一瞬间,她特别想逃,或许自己死了,便不会害得身边人担忧与操心了。一滴泪滑落,她伸手拭去,拍拍脸,伸手扯了扯嘴角,才拿起蒲扇为床上的人扇风。
他真的憔悴了不少,脸色无光,衣裳宽大了几许。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床上,偶尔皱眉。
伸手划过他的脸庞,吴攸低头轻声唤道:“师叔——”攸儿不值得你用命去救啊!
泪又不争气地滑下,正好滴在他的眉梢,顺着脸滑落在耳边,与汗水融合在一起。刚想起身,尤离睁开了眼,淡淡的眸子让她想起了天空中最美的白云,永远都是那么悠然纯净。
“时候还早,师叔再休息会吧。”她轻声道,想起他还未进食,她补充,“师叔想吃什么,攸儿去做。”
“为何哭?那些伤民的病情可稳住了?”
她瘪嘴,眼眶通红:“韦姐姐他们都死了。”
伸手为她拭去掉下来的泪水:“生死有命,你不必太过介怀。”
“恩。”她忍着泪点头,“师叔,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便回溪羽谷吧。这里大夫这么多,不怕出什么事。攸儿好想溪羽谷,胖叔叔也该回去了吧。”
尤离没有答话,平躺着望着头顶高高的瓦片,琅薇草还没有找到,要回溪羽谷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师叔——”她唤他,话还没说完脑袋便是一阵眩晕,体力不支,四肢无力,身子一斜便往他身上倒。
一只手快速接过她,黎婴半跪着道:“谷主,可要我先送小主回去?”
“不用,她的病情不稳,现今又有这么多眼盯着,回去并非明智之举。”
黎婴的眉头皱了皱,恭敬地低着头不接话。
“人皮面具可取来了?”闭着眼休息半晌,他轻轻问道,气若游丝。
真不知是他病还是她病。还好黎婴耳力过人,准确把握到他的话,眸子一黯:“与千面君的交涉,还须一段时间。”
身边再没有问答,温顺的眼瞬间染上几分戾气,将怀里的少女放在一旁的睡椅上,黎婴才化为一道黑影离开。
近日梦缠身,睡觉也扰得人不安宁。不同以往,吴攸这次梦到了尤离,那不染凡尘的男子一身白衣翩翩,站立在高山上,狭长的眼不暖不淡地看着世间,若白云出岫,不为世间停留。她站在山脚,与众人一起抬头看着他。突然,那双眼看向她,她的心猛地一顿,便见尘土从地底爬上他的衣衫,将白衣染成了土黄色。傲立于世的身影倾斜,她惊呼着不要,他的嘴角鲜血直流,任她怎么呼喊哭泣都留不住那最后一抹残影。
仙人般的他,竟然以如此凄凉的面目落入了尘世。
男子的声音在脑中萦绕,刚硬愤恨,句句刺心。他说:
给了你自由又怕你受伤,他让我时时守护着你,你可知?
你与其他男人谈笑风声时,他正为你以身试药,饱受煎熬,你可知?
他现在器官有损,身子虚弱,还要为你而担忧,你可知?
为了给你找药,他主动找上官府,又与花陌归等人合作,你可知?
不知!吴攸,你什么都不知。心安理得地接受,还抱怨他一心只有医术,常常无理取闹耍小脾气,从没有为他考虑。难道就因为你是那人的女儿,谷主便得受这个罪?
“不是,不是这样的……”刚将少女抱起,尤离的手臂便被紧紧抓住,吴攸拼命摇着头,泪水横流,“我不是故意的,师叔,攸儿不是故意的……”
动作一滞,素来淡泊的脸有几分僵硬,怀里人死死拉着他的衣袖不撒手,尤离一时不能将她放到床上,好不容易将胸口的衣服从她手里拯救出来,衣摆又被她擒住,根本离不开。
“又做噩梦了?”放弃挣扎,好不容易将人安置在床上,他索性坐在床边任由她拉着,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紫竹的月白色手绢为她拭去泪水。那手绢并不雅致,紫竹歪歪扭扭的,颇像小孩正在涂鸦。
找不到琅薇草,她嗜睡的症状会加深,而且变得噩梦连连,到后期甚至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睡觉,现实与梦境不分。更严重的,心智将受损,精神出现障碍。
素来光风霁月的人面带愁容,眼中尽是不甘与无奈。他一生学医,如今解决之道就在眼前,他却束手无策,只能暂时延缓她发病的时期,最为悲哀的便是费尽心力也只能再多延一个月。
这,便是诸法无常,她要承受的命吗?
世间多可笑啊。他教导她看淡生死,可他却没办法看淡她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