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溪羽谷赶的路上,南方传来一阵轰响,地面抖上几抖,天空中漂浮着雾蒙蒙的灰烬。
正在回赶的两人正在马车上,振动突如其来,两人在车内滚成一团。吴攸从尤离怀里探出头来,身子还没有立正便又被甩到他怀里,倾力卸了劲,还是砸得身边人一声闷哼。
顾不得其他,大地刚安静下来,吴攸箭一般射出马车,只见南方黑气冲天,鸟兽朝四方散去。
是欢喜镇的方向……
她呆愣在原地,浑身都在颤抖。出来时还好好的,怎会这般?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白衣仙人从车上下来后站在她的旁边,狭长的眼轻轻一闭,神色中颇有几分怜悯。
“师叔,可是我们破了阵法才让欢喜镇遭受此劫?”她像遭了雷劈,愣愣地转头问他。
手轻抚她的头,他的声音依旧淡然遥远,带着三分苍凉:“人力终难胜天,此乃天意,你不必介怀。”
“可为何我们一离开便会发生这种事?”她的眼中满是泪花,小手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袖,紧得快要把上面绣的紫竹扒拉下来,“师叔,我们回去看看可好?”
低头,少女的眼中全是哀求,不同于以前,这次的伤由心生。她的目光太专注太亮,仿若他一摇头,她的心便会破碎开来。
“现在形势还不稳,我们明天再回去。”抓着他衣袖的手仍紧紧的,他补充道,“有人员伤亡,药材肯定稀缺,一日的时间我们一来可以在此采购药材,二来可以从各处征集大夫。”说着摸摸她的头,“攸儿,怜悯心不可少,遇事也不能感情用事过于急躁,我们是前去救人的,而不是去添乱的,你可明白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只想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未曾思虑这许多。有了情感的羁绊,感性便容易压倒理性,若不是师叔提醒,她肯定横冲直撞地回去了。
抹了把脸,她坚定地点头,然后就开始准备药材。
溪羽谷并不只是一个谷,四处还分布着无数家药铺。有尤离这个谷主在,要收集药材很容易,不少医术高明的大夫也从各地赶来。
坐在窗前,将最后一封信送出去,欢喜镇的方向仍旧是一片灰暗。终年被太阳灼烧的大地第一次变得阴沉,暗得天像流沙般往下倾泄,一点点接近着地面。如同他所言,这次小型的火山爆发并不是他们造成的,可也脱不掉干系。他有肩负起救死扶伤的责任,至于攸儿……街道上的身影在往北方逃跑的百姓中尤为显目,她究竟能不能闯祸此关,一切都是运气与命了。
一晚没睡,次日两人早早便去了欢喜镇,一路上哀嚎一片。当日娄知县便从各处调兵,将活着的百姓转移到驿馆内,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人戛然。有这样的好官,实在是百姓之福。
炎浪山是个小型火山,这次的灾情并没有想象中严重。只是不少百姓身上溅到了岩浆,多处被烫伤。知道尤离前来,娄知县抛下手里的公务,前来谢了几句,又忙开了。吴攸还看到了当初在四方皆客看到的县令公子,看到她他只是愣了刻,恭恭敬敬向两人行了礼便跟着去指挥救援了。
尤离在欢喜镇的时候便有指点救世堂的大夫,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救治伤员。
倾大夫见了尤离,疲惫的脸上展现出一抹笑容,微微颔首,又开始给众人疗伤。吴攸不会医术,便在尤离身边打下手,轻车熟路,真像个小童。他们都换了件普通百姓穿的麻布衣,第一次见尤离穿褐色,那普通的衣服在他身上也变得光彩起来。都说“人靠衣装”,可有些人便是能将所有衣服都衬得像九天云彩,美轮美奂。
本来吴攸不欲穿霓凰火衣,这衣服太扎眼,在尤离的要求下,她还是穿在了里面,外面套了件宽大的衣服,四周都打满了结,显得有些臃肿。
欢喜镇的人并不多,可是烫伤是个不能怠慢的伤,轻则起泡,重则死亡。他们的动作每慢一分,便有百来人饱受煎熬。直到傍晚十分,又有几个临镇的大夫接手,他们才轻松了不少。再到次日,溪羽谷各处的大夫也陆续赶来,伤情得到控制,药材也连绵不绝地往里送。
尤离已三天没合过眼,眼袋下垂,人也失了平日的风采。吴攸的作用不大,可有可无,到了晚上便被尤离赶去睡觉。她再一次体验到不会医术的可悲。
“师叔,三日不睡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你先去休息休息吧。”将他脸上的汗一一拭去,吴攸哀求道,“现在局势已控制住了,你若倒下了,让我们怎么办呢?”
刚想点头,门外便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来人边跑边叫着“尤神医”,看到尤离后小孩一下子扑倒他面前,使劲磕头,声泪俱下:“尤神医,求你救救我哥哥,救救他,他,他,快要死了……”
“什么情况,你哥哥在哪?”旁边的一名医者问道,还没等那小孩开口,他就对尤离说,“谷主,你且先去休息,我随这孩子前去便可。”
他确实撑不住了,尤离点头,跟着吴攸离开。在离开之前他听得那小孩说:“哥哥为救人全身都被烫伤,现在知县府里。”
驿馆虽大,将全镇的人接来也显得格外拥挤,更何况烫伤的人不在少数,对完整的床铺需求量特别大,他们这些医者也都挤在一个房间中。敬爱尤离,众人给他腾出一个小房间和完整的床位,吴攸困时便躺在上面休息。
一躺到床上,鞋都来不及脱,尤离便沉沉睡去,可见他这几日的劳累。轻轻为他脱了鞋,将他的身子搬上床,吴攸便外出打了盆水,仔细地为他擦汗。她不是思想迂腐的女子,不计较男女授受不亲,可也不敢直接把尤离的衣服扒了给他净身。洗了脸与手脚,她便抽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给他扇风。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睡颜。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神色平和,少了平日里的疏远与淡泊。这时的他就像个纯真的孩童,沉浸在自己的睡梦中,乖巧宁静。
吴攸咧开嘴角轻笑,又有些心疼。她总是帮不上忙,只能看他独自劳累。
她的师叔,是除了阿娘外,她唯一的亲人,也是这天底下最为关心她的人。没有过多的言语与修饰,这便是他表现爱的方式。
睡意来袭,她甩甩头不让自己睡过去。师叔没有明说,她对自己的身体也非常了解。嗜睡,体乏,半夜常被冻醒。
就在炎浪山等火舌蛙的那个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电闪雷鸣,雨点打落在瓦片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修罗面狰狞,寒剑直指她的脖子,知道是梦,心还是被狠狠揪着,痛苦蔓延到全身。不想再次经历的事在梦中一一闪现,唯一不同的便是她看到了她被齐逸敲昏后的事情。
被薄纱隔着的眸子温柔地看着自己,他的眼神专注而柔和,抱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便如她是一个雪人,太远抱不到,太近又会融化。那鲜红的唇勾勒出魅惑的笑,然后附在她耳旁轻轻唤了声“攸儿”,声音带着沙哑,是那么的诱人,她的眼皮动了动,只隐约看到门外的电闪雷鸣。
不该这样的,她想。身体为何动不了?这讨厌的身体,为何只能让她听见和看见,却做不了任何事?
意识朦胧,唇上一暖,她的心剧烈地颤抖开。这时眼皮已撑不开,只听得遥远的地方有人在说:“她生有顽疾,你若真心为她好,便助她找到琅薇草度过这第二阶段。”
“来日我会带她走。”
“她的决定,我不会干涉。”
然后抱着自己的那双手松开,另一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和膝盖肘,身上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真正睡过去前,她听到最后一句话:“传她梦舞,她能不伤你,你的份量不轻。”
醒来时吴攸很是怅惘,不知这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一场梦。直到她偶然向尤离提起琅薇草,他的神色告诉她这不是梦。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右眼和喉咙有旧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没有多加留意,反正她有师叔。这前因后果一联系,她才知道自己这天生的病有多严重。若得不到琅薇草,她可会死在梦中?
用冷水洗了把脸,复又拿起扇子给床上人扇风,从怀里拿出木偶,修罗面逼真,眼神冷冷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自上次分别,已过数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客栈中的,或许是他送她回去的,又或许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客栈。活到她这种现实和梦都分不清的地步,真的是够失败了。
将木偶小心地放在怀里,她才想起没见到韦又晴,心中隐有不安,她想起在帮忙的过程中似乎听到炎浪山下的几户人家都无一生还的话语。
匆匆出了门,她跑去问门口的小兵,小兵眸子暗淡,也是几夜未眠。他耷拉着脑袋:“那几户人家确如姑娘所言,都埋在了岩浆下,连尸首都找不到。”
脚下一个踉跄,小兵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她才没有一屁股坐到地上。
吴攸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驿站,四周都有军队警戒,她只能跑到较高的地方瞭望那一片死寂。冷却的岩浆覆盖了房屋和还没有收割的水稻,原来美丽的景色只剩下满目苍痍。炎浪山的树木尽毁,像拔了毛的公鸡,孤零零地立在那。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让人来不及喘息。
她朝炎浪山的方向缓缓跪下,拜上三拜,过了好久才起身,回了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