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镇昼长夜短,太阳落下许久,天才渐渐暗淡下来。最后的霞云梦幻,空气中包裹着层淡雾,已接穗的水稻郁郁青青,带着些微的黄。
天上,倦鸟归巢,在空中形单影只地扇动翅膀。
地面,小坡上,一抹橘黄映衬着渐行渐远的霞光,无所事事地扒拉着嫩草。
霞隐星现,数到第三十二颗星时身后传来踏草声。秀眉皱起,用手指纠结地指着一颗若隐若现的星,嘀咕:“三十二,不,三十三……哎呀,究竟有没有数过呢?”无果,她放弃挣扎,转头看向身后人,“你说这天上究竟有多少颗星?”
来者头也没抬,淡漠道:“无数。”
听到这话她扬唇笑了,指天:“你骗人,明明便不过百。”
“还有很多隐藏在云里。”
“哦?你看都没看,怎么知道它们隐藏在云里?为什么不是那些星星玩累了回家了,像萤火虫一样扇着翅膀跑了?”
“直觉。”
她笑得更欢了,走到他身边,仰头看他:“那你说炎浪山为什么这么诡异?真的有妖怪作祟吗?”
“无稽之谈。”甩动袖子,言语暗含不耐烦,“蛊惑人心。”
“哦?!你知道原因?”追问。
沉寂,他缄默不答。
就在吴攸想问另一个问题时,身边人垂下头:“你想知道?”
当然这不是废话吗?点头。
星光下,田野中,灯火零落。炎浪山若劈不开的墨,神秘地隐藏在夜空里,黑得深沉,黑得压抑。
看了眼山,那双凌厉的眸并没有被吸进去,良久方道:“我带你去。”
吴攸还没有反应过来,齐逸已经化为剪影在夜空中穿梭,身影矫健,比任何鸟都飞得灵活。迟疑一瞬,她望了望小山坡中的树林,也提气跟了上去。
待吴攸赶到时,齐逸早就立于山前,坚硬如磐石。古木参天,四周寂静,那双眼仿若要撕破黑夜的伪装,将整座山都控制在手掌心。
“走吧。”他提步,怕她跟丢还特意放缓了步伐。夜里的炎浪山依旧热气腾腾,靠近便觉汗湿襟。身后并没有脚步跟随,他转头看着外面的少女。
“师叔说,我要过了六月十五才能进山。你要不给我讲讲吧,等过了后天,我再进去看,或者你到时带我去看?”她心里也很好奇,炎浪山中除了火舌蛙是否还存在其他的秘密,猫爪子挠着心,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古树,只觉人在自然面前无限渺小。
痛苦啊……为什么她现在就不能进去呢?吴攸满目愁容。总不是师叔想让他人探路,自己当渔翁吧?!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她盯着已出来的人:“你发现什么了吗?对啦,你最近都住在哪,该不会就在这山中吧……”
话越来越小,还没反应过来,穴道便被人点上了。声音依旧淡淡的,不带半点温度:“我带你进去,不算你违约。”
啊?吴攸瞪大眼,人已被扛在肩上。肚子搁在那坚实的肩膀上,硌得慌。她又不是麻袋,他就不能绅士点吗?
哑语被点,她瞪得累了便留心四周的景色。和上次来时一样,到处都是树和花草,不过在夜色中只看得见模糊的影子,怪瘆人的。
这法子是暴力了点,不过行之有效,就三天时间,师叔应该不会怪她吧……
山中热气层层,豆大的汗珠直往下落。齐逸步伐稳健,丝毫不被热气所阻。
刚进入时吴攸还跟好奇宝宝似的东张西望,四处瞧。现在差点被烤熟,有气无力地垂在齐逸肩头。
迷糊中,齐逸将她放下来,伸手拍拍她的脸。她的功力并不深厚,又被点住穴道多时,软软地就往下滑。凌厉的眼眸光一闪,将她扶到一棵树旁。
渡了些真气与她,脸上的修罗面在黑暗中唯余张牙舞爪,怪吓人的。
“可还撑得住?”
“恩。”她轻微点头,半眯着左眼觑四周,除了巨大的树影什么都瞧不见,“这是哪?”
“炎浪山。”轻描淡写。
……
这不是废话吗?她当然知道这是炎浪山。身上无力她也懒得反驳,抬头孱弱地盯着他,模样怪可怜的。
“腹地。”他补充道,“热气最盛之处。”
怪不得她觉得进了蒸笼,喉咙干得可以冒烟了,嗅了嗅胳膊,她鼻子缩成一团,这都可以张口直接开吃了啊。出了一身汗,衣服都贴在身上,黏黏的,特不舒服。反观齐逸,除了肩头的衣服皱在一起,其余的都舒舒展展,好一个翩翩儿郎。
不爽。
“你可知火舌蛙?”
从思绪中跳出来,她眨巴眨巴眼,才缓缓点头,转头向四周又望了眼,难不成这便是火舌蛙的栖身之地!?齐逸的眼神肯定了她的猜想,他幽幽道:“火舌蛙正在此处。”
伸手指向前方,齐逸继续道:“那里,有炎浪山的秘密,你要去看吗?”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片黑。吴攸眯着眼,什么都看不到。
心,莫名战栗。
她不安地朝后看了看,仍旧黑蒙蒙一片。整个天地,似乎都只有黑暗相随,黑得寂寥,将人心紧握着。
“我什么都看不见,要不明天早上再来吧。”她开口商量,“师叔并不知晓我溜出来见你,若发现我不见了,他会担心的。”
担心倒无碍,最主要的是,他肯定会说:“偷将跑出去,是违信。你日后去哪不必再与我言明了。”然后衣袖一甩,留给她一个淡雅的背影。
自由好啊,自由妙啊!可是,他若连这也不管了,就是让她自生自灭,她不过他手中万千病人之一罢了。
“无碍。”再次点住她的穴道,齐逸抱着她往前走,“一会你便能看见了。”
看见什么啊?是说让师叔看见又不是她……
他行动太快,防不慎防。吴攸还没来得及反驳,便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夏季衣裳本就淡薄,如今汗水一湿,有和没有都差不多了。浑身都开始排斥,他手掌的温度清晰地浸透皮肤窜入她脑内。
寒,冰冷。可接触他的地方没有因这凉感得到丝毫的缓解,反倒更为炙热,如火中烧。
这次齐逸没有点住她的哑穴,吴攸虚弱地开口:“好热。”
脸上湿润一片,入口尽是咸味。脑袋沉得很,似醒似睡。她不知道眼前的黑是属于炎浪山的还是属于她眼帘下的了……
她出了很多汗,汗水不要钱地浸湿了他的双手。低头看怀里的少女,她已安然地睡着了。
炎浪山腹地的温度很高,可高得并不离谱,最多比白日的山要热上那么几度,并不是不能忍受的程度。她现今的状况,因是被他点***力无法施展形成防护。为她解了穴,刚要输送内力再渡她一程,怀中人动了。
上一刻还软弱无力像只无害的绵羊,下一刻便身形矫健,“刷”地跃到最近的一棵树下。身体虚弱,她踉跄几步,紧贴在树干上,低垂着头。
从她有动作以来,齐逸都默默看着她,露在面具外的嘴唇和下巴依旧坚硬,未有丝毫变化。
虫鸣声声,叫得凄厉,隐约中能听得几声微弱的蛙鸣。
出来了吗?眼一凛,极速上前。
察觉有人靠近,吴攸下意识地朝左边躲。来人速度极快,不允许她躲闪。
手掌一痛,温润的液体缓缓流下。
低垂的头抬了抬,身体顺着树干滑下去。右手吃痛,秀眉暗皱,紧闭的眼中瞳孔移动,眼帘也随之移动,似在努力睁开双眼。
蛙鸣停歇,虫声嘈杂,铺天盖地的声潮奔来,有若千军万马。
齐逸果断点了她的穴,止住血后简单包扎了番便抱着她跳到了对面的树丫上。
夜黑得深沉,诡异寂寥,虫鸣声渐小,不一会又吵起来。
不理会四周,凌厉的眼一眨不眨,刺透那黑夜看着树底发生的一切。
一草一物,包括那一滩血迹都在眼中。
怀里少女动了动,仰头抵住他的下巴,呼吸逐渐混浊。察觉异象,他收回视线,身体愣了瞬,缓缓抬手。
火舌蛙狡猾,若是被她的声音……
半晌,手又落下,不甘心地看看怀里人,又看看树下是否有动静。最终,身形一闪,将少女放在十丈开外的树端。
她的呼吸更混浊紧促,小嘴微张,极力吸取空气。迟疑半瞬,站立的人蹲下身为她解了穴,然后离开。
喧哗起而落,如浪如潮,一波接着一波,整个炎浪山都沸腾起来。
山外,一处小屋灯火荧然,门外站着位姑娘,定定地望向炎浪山。
今晚,夜不安宁。
韦又晴睡得晚,刚调好颜料要给木偶上色,便闻得炎浪山的方向虫鸣震天。往日山也吵得烦心,今日尤甚,像山中昆虫动物齐开盛会,热闹非凡。
光线又暗了几分,一片乌云聚拢来将为数不多的星子尽数掩盖,一场暴雨将要来临。
门口一道暗影偷偷摸摸地溜过,韦又晴看都不用看便知道是谁。跟随在他背后一路到了炎浪山底下,她暗自皱眉。这家伙还没吃到苦头,如今又想混进去吗?
沈昕昊进不得炎浪山,因为他对温度和光线并不敏感,这也是韦又晴从尤离那得知的。怪不得他五岁那年会迷失在山中,当日又害得自己差点丧命。
见人要进去,韦又晴喝住他:“你不要命了吗?”
突如其来的一声冷喝,吓得沈昕昊哇哇大叫,听清楚来人声音与口气,他转回身:“丑丫头?!”
这话中多含试探,韦又晴拧眉,不耐烦地“哼”了声。
确认来人,沈昕昊心中一落,叹了口气:“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会在这?”
听出他言语中的失落,韦又晴很是不满。还没有回答便听得对面的人嬉皮笑脸道:“呀!丑丫头,你该不会是在这里私会情人吧!啧啧啧……能想到这个地方,还不笨嘛。我说……哇!痛痛痛……你个丑丫头,被我戳穿心事恼羞成怒了吧。天啦,你究竟是不是女的,下手能再狠点吗,哪个男的这么倒霉,被你看上……你――”
“啪”地一声,韦又晴气得赏了他个耳光,黑夜中那双眸子泛着怒火,恨不得一脚将这家伙踢下去。
另一边,沈昕昊被她打得头昏眼花,咬牙再咬牙,克制再克制后,才愤愤道:“你昊爷可不是出来让你打的。有什么怨什么仇咱们明天再算,别杵在这耽误你昊爷的好事!”
自从吴攸喂他吃了那什么平心丸,他每每生气骂人便会浑身起疹,痒死他了。他平日里憋着,她还当真以为自己是好欺负的吗?沈昕昊眼里怒火中烧,胸腹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乌云汇聚头顶,最后一抹光线淡去。在这一片黑中,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努力保持镇定在那乱骂一气。殊不知韦又晴早就被他气得走了。
骂得累了,身上也开始起反应,瘙痒无比,他低低骂了声“该死”,痴痴地望着看不见但能明显感受到热浪的炎浪山。
进去,还是不进去?这真的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傍晚,叶小天端着药钵楚楚可怜地找他一起磨药时,从他那沈昕昊知道吴攸被齐逸找走的事。一听到这话他立马窜起来,恨不得一巴掌扇死那个混小子。齐逸是何许人,找个人还要贿赂他?匆匆赶往小山坡,看到吴攸身影时那颗紧提的心落下一拍,又在听到“炎浪山”时紧了起来。那人看着确实像齐逸,灰衣修罗面,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有一瞬恍惚。不能确定面前人的身份,他自然也不敢暴露身份,等两人走后他才回过神急急忙忙往四方皆客跑。
爷爷的,他跑得急,竟然忘了让叶小天将这事告知尤神医了。他是她师叔,医术那么好,溪羽谷那么大,肯定有办法的。这炎浪山诡谲多变,在里面呆上一晚难保不被煮熟。
好不容易到了四方皆客,伙计却告诉他尤离被小山子请去给邱婆婆治病了。爷爷的,这早不请晚不请,偏偏在这个时候请,这不是诚心与他昊爷作对吗?
跺了阵脚,沈昕昊黑着一张脸,咻然记起隔壁的花花公子和莫染尘,听叶小天说吴攸经常往这两个房间跑,几人交情应当不错。
可是,脚步迟疑,他将如霜剑的事泄露了出去,花陌归没有主动找他算账,他现在找上门会不会被一刀,啊不,一剑宰了啊?为了身家性命他选择去找莫染尘,谁知敲了半天门都无人应允。
黑着一张脸,极不情愿地走进花陌归的院子,深吸一口气,又在脸上抹了把泪,才小心翼翼地敲门。
结果……还是没人应……
不是啊……他几欲抓狂。叶小天不是说这些人一天两天都在房里吗?放屁!这叫都在房里窝着?还不如说他昊爷一天都在家里乖乖呆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