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暗下去,天上挂着一轮弯月与数不尽的星星。少女斜倚在枝干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逐渐亮起来的星星。不知道重数了多少遍,正当吴攸纠结右边那颗暗淡的星有没有数过时,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小脸一笑,黑暗中光影一划,吴攸便利落地降落在白衣仙人面前。她笑盈盈地跑上去抱他的胳膊,讨好道:“师叔,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攸儿的肚子都要饿翻天了。
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出来,尤离将双手背在身后,边走边道:“路上遇到个故人,便耽搁了。”
哦,师叔还有故人?她偏着头问:“是谁,攸儿认识吗?”
尤离愣了片刻,缓缓道:“明月姑娘你是认识的。”
一阵云将弯月遮蔽,光线暗淡了些,吴攸的神情隐藏在阴暗中,只剩下那对明亮的眸子。她垂下头玩弄手指,好半天才问:“那师叔吃过了吗?”
身边人轻微地点点头:“你的伤也将痊愈,这几天好好呆在客栈不要乱跑。过些时间我便带你去寻那户人家。也不早了,先去休息吧。”说完便独自进了屋,独留少女一人呆在庭院里,连句话都插不上。
眸子暗淡几分,瘪瘪嘴,吴攸心烦意乱地看了眼天上闪烁的星星,飞奔而出。
师叔在外吃过了,可她却还没有吃呢!
正在收拾餐桌的小二只觉耳畔刮来一阵风,接着便是一道娇喝:“将我点的菜全端上来,另外再加两只叫花鸡、一盘红烧猪蹄、两斤牛肉,外加一壶……算了,就这些,快点!”
认出是天字房的客人,小二唯唯诺诺应道,忙跑到厨房让人将她在傍晚点的菜热好端上桌。如此水灵小巧的姑娘,却点这么大一桌饭,看那气鼓鼓的表情想是受了气,小二在这四方皆客工作多年,善于察言观色,自然也不敢多加言语。
狼吞虎咽地将饭菜吞进肚子,望着剩下的饭菜,吴攸抬头叹了口气,直接丢掉筷子改用手拿叫花鸡。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大口大口啃着。金灿灿的油沾了满嘴,最后还顺着下巴流进了领口里。小脸胀得鼓鼓的,让人感觉随时都可能撑裂开来。吴攸浑然不觉地往嘴里塞。
客栈里正大吃大喝的人被她的模样吓到了。见多了怪人,可却没有见过这番景象。水灵灵的小姑娘独自就餐,犹似饕餮,饭菜一样样减少。一桌人停下来,饶有趣味地看着指指点点她。最后一个锦衣公子走出来坐到她面对,缓摇团扇,笑道:“姑娘可是饿坏了,不急不急,若不够再点。”说完便大声叫唤小二,“这位姑娘的单我买了。”
吴攸抬头觑了他一眼,仍旧像个没事人般用手抓东西往嘴里塞。
“诶——就算是饿急也不可丢掉礼数用手抓啊,姑娘还是改用筷吧!”一把团扇挡在吴攸伸出的手前,她往左那团扇便往左,往右便挡右。
连吃个饭都不得清净,这些人还真闲得慌。吴攸将手中的猪蹄放下,皱眉:“小女子吃相粗鲁,怕吓着公子了。公子还是离去就餐,莫要再管我。”
总算看清她的模样,水灵灵大眼,陶瓷肌肤,言语不满却也恭恭敬敬,无端生出几分灵气。唇角扬起,锦衣公子扫了眼被她丢到一旁的竹筷,重新为她抽了双筷子递上:“若姑娘有烦心事不妨与在下说说,我乃此地县令之子,说不定能为姑娘排忧解难,献上一力。”
烦心事?本姑娘饿得很,就是很填饱肚子。真要献力,那便收起你那双色眯眯的眼睛。看着就恶心没食欲。看,看什么看,再看小心姑娘一时忍不住就给你挖出来。心是这么想,出口却变成:“小女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什么烦心事。倒是饿了好几顿,贪食了些,叫公子见笑了。”
摸摸肚子,这才发现肚子圆滚滚的,怕是与胖叔叔的肚子有的一比了。吴攸汗颜,想到刘凇身上的赘肉,额头上便挂了排黑线。用袖子随意擦了把嘴,对方还愣着,她忙抢在那人开口前道:“这吃撑了便想睡,小女子先行告退了,公子慢用。”然后呼了声小二,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姑娘且慢,明明说好这顿饭由在下……”
肚子沉,连带着动作都慢了好几分。好在那锦衣公子并未习武,吴攸也轻松躲过那伸来的手。眼珠子转了圈,她颇为不怀好意地捂嘴压下个哈欠:“这点小钱我家还是看不上眼的。时间不早了,我师叔还在等我呢,若回去迟了保不准他又拿别人出气。公子别见怪,我师叔脾气不好,总觉得别人接近我不怀好意,喜欢拿活人试各种毒药。唉——”
轻描淡写中夹杂着淡淡的幽怨,那县令公子神情僵硬,脸色果然愈发苍白,牙齿隐约在咯咯地打架。最近也不知为何,不少江湖中人暗地里来到欢喜镇。虽是官,只要那些人没做伤天害理打扰百姓生活的事,各级官员总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管闲事。前几天县令大人收到密信警示,还特意对他嘱咐了一番。江湖中的事他又知晓不多,当下便觉得面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少女笑容中带着几分邪气,回过神来赶紧告辞,与同桌人说了几句,一桌人便匆匆离开。
吴攸嘴角一勾,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轻松解决个大麻烦,也省得以后有人不知趣前来打扰。不过却毁了师叔的名声……她咬唇,恩,这种小事他当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吧。
回房间的路上,天上的星亮得刺眼,吴攸这才感觉到撑,撑到她走路都成了问题,一时仰着脖子倚靠在栏杆上。阿娘啊,她究竟吃了多少啊,只觉得肚子被人吹了气快要破了。还好那个家伙杀出来搅了一脚,不然明天师叔便要给她收尸了。
吐了半天都没吐出来,胃里翻江倒海坠得厉害。没办法,她只好改变路线,到隔壁“咚咚咚”地敲门。
房间一片漆黑,安静得只能听到敲门声。看来人已经睡了。
“师叔——师叔——”有气无力地叫了半天,房内才传来响动,接着烛光亮起,一点点靠近。
尤离穿着内衣,外头披了件单薄的外套,打开门便看见吴攸蹲坐在地上,一手捧腹一手机械地捶门。
好看的眉头皱了皱,将蜡烛放在地上,白衣仙人伸手为她把脉。她委屈地嘟嘴:“师叔,你总算肯出来了,我是不是快被撑死了啊?”
在她肚子上按了几下,也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吴攸“哇”地张口,吐得到处都是。呕吐物中全是些根本没嚼碎的食物,油腻腻的。吐出来舒服了不少,可胃里还是撑得慌。吴攸抬头:“师叔,你再按几下。”
再按几下?好看的眉头皱得更深。这样的话她也说得出来。这副身体究竟是谁的,她竟然一点都不爱惜,为她的病他忙得焦头烂额,她倒好,明着乖巧懂事,暗地里尽会闯祸。这都快要到子时了,还跑去狂吃海咽!狭长的眼微眯,语气中带着不悦:“我不希望再有下次。”说完便关上门独留她一人在月下萧瑟。
“砰”地一声,吴攸半张着嘴呆愣地看着面前的木门。
早知道不该抱有希望,他肯出手便已经不错了。叹了口气,她转过身望着天上那轮弯月亮。
镰刀月,皎洁明亮,高高地挂在天上,遮蔽周围群星的光芒。
月与云,天上之物,最终都不属于凡尘的。
好不容易回了屋,直到三更响后吴攸才迷迷糊糊睡着,一夜间睡得特别不安稳,半夜咳嗽了好几次。要到黎明时,公鸡啼鸣,她嗓子痒得难受,眼皮又偏偏沉重得很,在梦里极力睁开眼,却是徒劳。那种感觉,像灵魂被人束缚了,身子不受控制地咳嗽。后面好不容易睁了眼,费力地找了杯水喝,然后又躺倒在床上才又沉沉睡去。恍惚间,不知谁喂了什么东西,这一觉才安稳地睡到了傍晚。
白天,外面下了场暴雨,傍晚十分天空中挂着好看的彩虹。
吴攸是被饿醒的。昨夜撑得慌,今日肚子又闹得起劲。撑一顿饿一顿,迟早要熬出病来。刚好到饭点,外间食客众多,她便吩咐小二将饭菜送到房间。因尤离又出去了,她也就只要了点清粥,吃完后便跑到莫染尘的院子里荡秋千。
粗大的藤蔓缠绕在一起,抓着有点滑,下面的木板并没有被雨水浸湿,坐上去倒是冰凉舒爽。她撅着嘴将秋千当得老高,心里暗暗不平,为什么就只有这有秋千啊!
秋千荡得太高,此处又衔接着隔壁,吴攸不经意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待秋千后退又再次扬起时,院子里空落落的,让人直觉是错觉。唉——怎么会想起他呢?吴攸叹了口气。
就在吴攸分神的空隙,秋千因荡得太高,最后直接化作一个圆弧,从上方翻过去。身子倒立过来,藤蔓又滑手,扑腾了几下都没有抓到藤蔓,吴攸绝望地倒摘下去。同一时间背后传来一声“小心”,须臾下坠的身子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秋千仍翻腾着,从背后猛地砸过来。吴攸睁眼刹那便见藤蔓和木板狠狠砸在莫染尘背后。一声闷响,莫染尘足尖在地上一点,又在半空翻了个跟头,才带着她盈盈落在不远处。此时秋千挽着结,毫无规律地前后打转。
天际五彩斑斓的彩虹暗淡下去,时刻都有消散的可能。
“莫大哥——”惊呼一声,吴攸从他怀里挣脱开来,便见其后背划了几道长痕,鲜血将蓝衣浸泡为黑衣。
“无碍!”他轻笑,“不过是皮外伤。”
泪水充盈着眼眶,她怎么就这么蠢呢,荡个秋千都能闯祸。
见她那副自责模样,莫染尘伸手在她头上拍了拍,柔声道:“过几天便好了,你可别哭,我还需要你给我上药呢!”
吴攸低着头“恩”了声,从怀里摸出他昨天送给自己的蔻兰白,谁能想到现在便要用到他身上了呢?
随他进了房间,吴攸找来热水浸泡手绢,回头便见莫染尘已将上衣褪下。结实的背部,三道伤痕赫赫映入眼帘,狰狞着。接住她时莫染尘是半蹲的,除了两条藤蔓,木板也狠狠地砸在了他身上,横着的那条伤痕极深,周围鲜血淋淋。心跳慢半拍,取出手绢小心翼翼地将血迹擦除掉,吴攸已出了一身热汗。
莫染尘闭目安静地坐着,嘴角带着莲花般纯净笑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槐花香,清新淡雅。从吴攸擦除血迹到上药,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嘴角笑容依旧神圣而安宁,仿若在欣赏世间美景。
回房取来白布小心地将伤口包裹好,天已经暗下来。吴攸给他留下几颗玉露丸,叮嘱了好久才离开回屋。
起得太晚,晚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吴攸再次飞到香樟树上,叹息着看人间万家灯火,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