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胖娃（上）
天空寂寞的蓝着，像一本谁也读不懂的童话。
仿佛连风也在睡午觉似的，河面竟泛不起半点涟漪，对岸的绿树高大的有点傻气，一棵棵雕塑般憨立在那里，被它们藏在身后的太阳则不甘的在树荫中奋力挣扎。吉莫独自坐在岸边的石凳上发呆，“真是一群奇怪的人，上午还在齐刷刷的哭着太爷爷，现在却又齐刷刷的找起什么胖娃了！”他在心里嘀咕道，
“真是怪透了顶！”他甚至有些不高兴了，也难怪，自己大老远跑来，先是逢上太爷爷那场最终沦为闹剧的“葬礼”，紧接着又出来了个胖娃抢尽风头，他感到自己简直是受尽了冷落，从草堆里捡起一块石头就往水里扔。
“哎呦！”突然从水里冒出一小男孩来，
“谁——谁丢的石头？疼死我了！”那男孩咧着张大嘴叫苦不迭，
吉莫有些心虚，正想悄悄溜走，却听水里的那男孩喊到：“站住！怎么，砸到了人还想跑？”
“哪——哪——哪个要跑了？你咋知道是我丢的？别凭空巫陷人！”吉莫有些气急败坏，
“呦呦呦！你倒给我说说看，这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不成？”那男孩倒没好气的笑了起来！说话间便朝岸边游了过来
“你——你——你要干什么？”吉莫有些慌了
“不干什么，游累了，歇歇还不成呀？”那男孩拽着岸边的蒲草一使劲从水里蹦了上来，一条花白短裤不住的往草地上滴水，这男孩的皮肤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黑，而且黑中还透着股油光，诺大的脑袋上一双小的出奇的眼睛忽闪忽闪冒着灵光，盯着吉莫看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张开他那张镰刀样的大嘴巴质问道：
“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但随着他继之而来一通响亮的喷嚏和突然滑到脚踝的短裤，那声质问的严肃性已然损失殆尽。
“我叫吉莫，昨晚上刚来的，爷爷去车站接的我。”吉莫说着说着一时没忍住“噗嗤”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有啥好笑的！”那男孩有些羞，忙把短裤往上提，然后接着说道：
“我猜你一定是坐船来的吧？还丢了个望远镜？没错吧？”
“你——你咋知道？”吉莫听了他这话一时愣在那啦，
“前几天就听吉太公说会从城里来一个和我们一般大的小孩，后来吉爷爷就把我家的船给借了去说要接人，我想他接的一定就是你吧？”那男孩把他的逻辑给推演了一遍，由内而外流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情。
“那你肯定姓郝喽？而且你爸叫郝知水。”吉莫忙回击道
“嗯，不错，你这小孩还蛮机灵的嘛！”男孩一副大人的口吻，接着自我介绍道：
“我叫郝笑，但你不许笑！”
“郝——笑！”吉莫在心里重复着，“可真够好笑的！”他不禁想，接着说到：
“大家都在寻那个胖娃，而你却躲在这里游水，可真是自在呀？”语气中却透着几分羡慕。
“哼，他们才寻不到嘞！”郝笑的言语中弥漫着不屑
“你咋知道他们寻不到？”吉莫连忙问道，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意外。
“我——我猜的！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穿衣服去，这天儿游水还真有点凉嘞！”郝笑话还没说完，双手提着短裤已然跑出了好远，不一会儿却又突然折了回来，一脸真诚地问道：
“嗨，吉莫，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吗？”
吉莫被搞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冲他点了点头。
“那你一定答应我，千万不能把我今天一个人游水的事告诉我爸爸，他要是知道，肯定又该拿着笤帚满村追我喽，嘿嘿！”说完一脸憨笑，倒有几分呆萌。
吉莫又冲他点了点头，本以为这下那男孩总该走了，谁曾想他却在那站住了，心里好像纠结着什么，突然又开口道：
“今天晚上8点半还在这里，我等你！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就这么定了，不见不散！”
吉莫尚未及应允，那男孩却已经一溜烟似的跑开了，还有这么邀请人的，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喂，吉莫，中午不要在那待太久，我爸说河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什——什么？”吉莫不安的问到，但郝笑却早已跑远了。那最后一句话的每一个字他都听的清清楚楚。
“不干净的东西，不干净的东西！”吉莫在心里一直重复着，目光不觉投向了眼前这条死一般沉寂的河流，平静的水面仿佛凝滞的水银，映射出周围这个同样死一般沉寂的世界。群山和绿树填充了这面“水银镜”的大半，他们的间隙以及另一小半的空间则被蓝天占据着。镜中的蓝天绿树甚至更加的呆滞，那是一种被摄去灵魂般的呆滞，因此看上去群山只是群山，绿树也不过只是一排绿树罢了，再也没有了除此之外的其它任何意义。那蓝色的天空也彻底沦为一面二流画家笔下蹩脚且又失真的蓝色穹顶，惟几朵孤立其间的白云倒还有些生趣，但也不过一只只睡梦中的绵羊般无力的趴在原地，它们甚至等不来哪怕一丝能带自己四处有游走的风。
眼前的世界，没有飞鸟，没有虫蝶，确切的说是没有一切能叫能动的东西。有的只是些不得不出现，以保障这世界还是这世界的痛苦角色。就连太阳也越跑越远了，它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份的尴尬，正不惜耗费一切气力，向着自己西方群山里的家中挪移。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顿时袭满心头，他又捡起了一块石头，估计是想再砸出个郝笑来陪自己聊天，但扬起手的一刹那，他却看到河底的水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隐隐翻动，在河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水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他又想起了郝笑的那句话，心底不禁掠过阵阵寒意——他害怕了，于是赶紧起身抄了条近路，奔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吉莫的神经紧绷着，他发疯似的往前跑，这一刻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噗通——噗通——噗通！”和着他过于密集的脚步声一路向前。这是一条标准的羊肠小径，曲折而又狭窄的山路依着地势蜿蜒到村口，但他却看不到村口。虽然自己与之仅隔着大约两个足球场的距离。但小径两侧长满了各种或乔或灌的植物，它们如同一面墙般障住了前方的视线。如果说城里街道两旁的绿化树一棵棵笔直傲立极尽肃穆之感的话，那眼前的这些则一棵棵东歪西斜身形扭曲，时时刻刻渗发着诡异，城里的树一排排像在列队站岗，而眼前的这些则似乎更像是在打盹酣睡，与其说这是条小路，不如说它是隧道更来得妥帖。一条被无数棵分列道路两侧的柳树、枫杨、梧桐以及各种不知名的矮灌木和开着幽兰花朵的藤蔓给遮蔽的密密实实昏暗不见天日的隧道。
许是有些乏了，吉莫停了下来，斜倚着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待他气息稳稍匀了些，刚要起身，却听到从那石后悠悠飘来一句问话：
“吉施主，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声音尖锐的如同能刺穿这石头的利刃。
吉莫瞬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他喘的更凶了，一时没了主意，竟然呆在那里。
“谁——谁在那里？”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我，西山集业寺的惠可，阿弥陀佛！”话音刚落便从石后的树荫中走出一位小沙尼。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头顶三块香疤，一副敦厚的鸭蛋脸，下巴右侧一颗毛痣绿豆般大小，颈间一串琉璃念珠，身着一件灰色僧袍。朝吉莫一跛一跛着走来，刚近前，便行了一个合掌礼，虽是一个小沙尼，却有着一种远远超出实际年龄的持重。
“你——你怎么知道我姓吉？”吉莫鼓足了勇气颤声问道。
“上晌贵府老太爷出殡，是我和师傅去做的法事，那时见过你，因此识得你！快些离开吧吉施主，这里可不好玩！”
“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吉莫的心平静了下来，他好奇的问道。
“贵村高居士家的胖娃不见了，师傅遣我来这里看看。”
“那你找到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我来回搜寻了好几遍，胖娃似乎不在这里，好了，就此别过吧，我得赶紧回寺里去，师傅和大半村的人都去后山找了。看情形估计下半晌都不见得能回来，寺里没有人可不行。给，把这个塞上！”说着从褡裢中取出两颗棉球塞递给了吉莫。
“这——这是干什么用的？”
“把你的鼻孔塞住，再往前走醉藤花就越来越多了，没有这东西你可回不了村！”惠可再次示意他把棉球塞上。
“什——什么醉藤花？”吉莫的兴致越来越浓了。
“你看，那边藤上蓝色的就是。大家都说这东西是后山的山怪故意载在这里的，别看它花开得漂亮。可你只稍嗅上一下，便会醉得昏天黑地，几天几夜都没个知觉，然后山怪就把你掳了去，连骨头都不剩的吃个干净！”惠可用手指着前面的一株开满了幽兰花朵的藤蔓，那花有些像百合花，但花瓣更多，花形也更大，花蜜不断的从花蕊中滴落，如同下雨一样。
“怎么不拔掉他们呀？”吉莫不解的问，心底却暗自庆幸，要不是那小沙尼这一说，估计连他都会忍不住摘几朵那童话般美艳的花朵。
“许是怕迁怒山怪吧！反正大家都识得它们，远远避开就是了。”
“那你一个人来这里就不怕了吗？”
“我一个方外之人，有什么好怕的，当初受戒的时候如恩师傅就告诉我，要‘但怀苍生念，莫问个人忧！’再说了，恐惧这业障，你把它看破了，它自然也就空了。”
“你说那胖娃会不会也醉在了这里，然后被那山怪叼了去？”
“呵呵山怪可没那么大胃口，我真的要走了，就此别过，阿弥陀佛！”惠可说完便循着吉莫来时的路扬长而去。
吉莫把棉塞塞进鼻孔，又是一路小跑。果然如惠可所说，醉藤花越来越多了，连片的花朵看上去如同一块巨大的蓝色幕布。下面则东倒西歪的躺满了诸如山鸡，野兔，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吉莫生怕踩到这些可怜的小生灵，因此不得不踮着脚掌艰难前行。
一路虽踉踉跄跄，不过总算走出了这隧道样的林间小径。刚到村口便看见一脸焦急的郝知水。
“郝叔叔！”吉莫忙上前亲切的喊道。这一可他别提有多兴奋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可算是找到你了，老太爷和吉大叔带着大伙临去后山时，反复叮嘱我好好照看你，你可倒好，一转眼连个人影都没了，可把我害苦了！”
“郝叔叔胖娃找到了吗？”
“找到？哪有那么容易！又聋又哑得上哪找去？哎，那高老三也真是，自从老婆八年前吊死后，见天儿的犯疯病，隔三差五打胖娃，你说那胖娃不跑丢才怪！我估计啊八成是投了水，被河里那条恶鱼给吃了！”
“恶鱼？什么恶鱼？”
“以后再给你讲，你先回家好好待着，我家那小子也不知去哪疯了，我得赶紧把它寻回来。臭小子，看我晚上不给他几笤帚，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说完便往河边跑去。
也许是刚来时对那哭天抢地的哀嚎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而现在满村的寂静却让他突然感到有些不适应了。但在强烈的饥饿感面前，这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山怪不重要了，恶鱼也不重要了，他们此时甚至及不上自己包里的一盒饼干。吉莫加快了脚步，在胡同的拐口处迎面走来了一位头发散乱的中年男人，一身破烂衣衫，手里拉着一根棍子，不停的这敲敲那打打，眼睛大而无神，仿佛在梦游一般，一会冲他笑一会又冲他哭，嘴里一直念叨着：
“胖娃不见了，胖娃不见了，我打胖娃了，我不该打胖娃的。胖娃走了，胖娃不要我了！嘿嘿！哈哈！”显然是个疯子。
吉莫看着看着不禁一阵心酸，他知道这人想必就是那个高三叔了。但他更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悲惨境遇，竟把一个中年男子折腾成这般模样，高三叔越走越远了，他望着那瘦弱的背影有些出神，但没多久便又被饥饿驱策着朝爷爷家的方向走去。
终于到家了，吉莫推开门，院内依然弥漫着浓郁的丧葬气息，未及拆除的灵堂和满院的白纱白花与早上并无二致。唯有那落了一地的梨花让他真切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他踩着雪一样白的梨花进入屋内，把满包的零食都倒了出来，一口一口大块的朵颐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