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葬礼
刚入三更,月亮便早早沉入村后的山梁,夜色渐渐如墨,虽缀着几颗孤星,但那些星光却黯淡如吉莫惺忪的睡眼。
男孩尾随着爷爷一路前行,小手紧攥着老人的棉衫,生怕被甩在身后,爷孙俩就这么迈着沉重的步履,走入了一片哭泣的海洋……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哭,海啸般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吉莫从未见过如此隆重的悲伤,于是他也在心里默默地铺垫着足以流下眼泪的伤感,许是前年在那场夺去妈妈生命的车祸中过度透支了自己的泪腺,现在的他甚至有些木然,即便故去的是他太爷爷,然而在他的意识里那位所谓的太爷爷不过只是他爸爸的爷爷或者爷爷的爸爸而已,而自己实在无法跟那位不幸的老人构建起哪怕是一丝的感情联系。他为这种想法感到羞愧,但也仅此而已。
吉莫在脑海里用力编织着关于太爷爷的回忆:那是一位永远着一身黑衫的老人,头顶光洁无物两鬓却垂须及胸,过于高大的身形使得脊背弯得像一张弓,因此走到哪手里都少不了一根紫薇木的手杖,面向你时永远是一张和善的笑脸,而脸上那条又深又长的疤使得他的笑有了超越时间的隽永,他虽不愿提,但全村都知道那条疤是战争年代留下的……
终于到家了,爷爷推开系着白花的大门,吉莫被眼前的一切给震惊了,这里俨然已成了尚未布置完工的灵堂,一簇巨大的白花挂在正堂檐板上,白纱贴着那朵大花朝两侧蔓延到东西偏房,在尽处各挽一个结顺着外墙垂了下来,仿佛两注倾泻的瀑布。廊檐下一张巨大的灵桌居中摆放着,桌上那张熟细的笑脸被黑色相框给圈住,下面是一个大大的“悼”字,周遭围满了各种纸扎的白花和一些冬青及柏树枝,最靠前是一鼎尚未焚香的大香炉,两边则树有白烛一对。本就很狭促的院子里,黑压压挤满了人,说话声、哭声夹杂着脚步声以及来回搬东西时的摩擦声搅得大地都在颤抖……
“大叔回来啦,”迎面走来一位黝黑的汉子,
“嗯,回来了,知水,真麻烦你跟大家伙了!”爷爷应声道,显然走来的这人就是乌篷船的主人郝知水。
“大叔瞧您这话说得的,我大爷可是对咱村有恩的人,那兵荒马乱的年月要不是他给大家寻了这处好山水,估计咱村早几辈儿都死绝了,这份恩情可是我们几辈子都报不完的,唉,一定是阎王老爷勾错人,这才……”郝知水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再往下说无疑是就是戳这位花甲老人的痛处,所以突然改口道:
“这就是吉潜家的孩子吧?都这么大了嘞!”说话间伸出手便要去抚吉莫的头,吉莫下意识的缩到了爷爷身后,郝知水识趣的收回了手,爷爷却略有些尴尬。
“好了,不说了,我去柳校长家看他挽联写好了没,这边等着用呢!”郝知水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老人家几次欲搭话,可刚要开口,那些话就是哽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他虽然老早就意识到九十五岁的父亲迟早又有一天会撒手人寰,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还是有些手足无措,这是一个六十三岁的老人所经历的丧父之痛,其间悲苦想必要比常人来得更深沉些吧?
“爷爷,爸爸还不知道太爷爷的事呢,我们打电话给他吧?”吉莫拽着老人的衣衫提醒到,此时这少年的双眼已泛满莹莹的泪光。
“你爸爸忙,还是不要跟他说了!”老人一阵心酸,差点失声哭了出来,也难怪,他这一辈子,五十出头就没了老伴儿,偏巧吉氏一门香火也不旺,家中独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八岁,便被一座自己从未听过的城市发来的一纸大学通知书给无情夺去了,从此更是聚少离多,待到毕业后一年都难得见上一次,好在父亲身体健朗,父子相伴,生活也算不的孤独,可现在……
“你困坏了吧,走,我带你去屋里休息!”说着老人就拉吉莫进了里屋,从柜里取了床被褥草草给他铺了下,就匆匆离开了,
吉莫推开窗,不舍的望着爷爷的背影。
“恕德?是恕德回来了吗?快过来,大家都在等你呢?”一个披散着头发的老婆婆迎面走了过来,
“程婆,您咋也没睡呀?快去歇会吧,我爹的事我跟几个后生去料理就行了!”吉爷爷赶忙迎了过去,
“你爹就这么走了,我这个当妹子能不来看看嘛,哎!老天爷到底是比我还瞎啊,以我大哥的德行活一百岁都是少的!今天就这么……唉!”那婆婆说着不禁也流下泪来。
两人边说边朝正堂走去,五、六个白头老翁从堂内迎了过来,在灵桌前相互寒暄了几句,就都进得堂内把门合上了,想必是要为明天的活动拿主意。
吉莫又仔细打量了下眼前的这方宅院,一棵水桶般粗细的梨树开得正盛,仿佛一座披了白色帷幔的小楼,暗夜里散发着闪闪光芒,春风中万千摇曳的花枝,迅速抓住了男孩的眼球,他不明白刚进门时自己是怎么做到对它视而不见的。与之相比,那檐板和灵桌上的纸花就苍白了许多、无力了许多。是啊,纸花怎抵得上这棵伴随了太爷爷六十多年的老树那般真诚!睡意如春风般一阵阵袭来,男孩随手将窗合上,窗外喧嚣依旧,只是这喧嚣里却始终存着分肃穆,吉莫再也不愿去想什么了,不多久,心灵的窗户便也合上了……
乡下的清晨向来不缺叫早儿的“闹铃“,尤其是在这温软的春日,各色的山鸟和整村的公鸡天刚蒙蒙亮就“啾啾”“咯咯”个不停,吉莫满耳充斥着这自然的旋律,虽万般不情愿但还是钻出了被窝,推开窗时却见一轮彤日正斜倚在远方的山巅,他披了件外套就往屋外走了出去,人群早已散去,那些“闹铃”恼人的叫声也渐息了,而梨花丛中四下翻飞的蜜蜂却嘤嘤嗡嗡的热闹起来,吉莫环视下小院,这里显然已彻底变作太爷爷的灵堂,满眼的白花白纱以及各类丧葬用品,让他突然感到一种透不过气的压抑从四面八方紧迫而来,他想摆脱眼前的一切,于是径直朝大门外走去。刚踏上台阶,却见从门外迎面走来一老一少,走在前面的是一小姑娘,年纪约莫和他仿佛,头发杂乱的披散着,一件淡青色的外套也有几处破了线,手里攥了一根竹竿,而竹竿另一头却握在后面老人的手里,他只看一眼就立马认出这老人,她就是昨晚爷爷口中的程婆。
“程——程——程婆婆好!”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跟除爷爷以外的第二个人说话,所以难免有些吞吞吐吐。
“哪家的娃?大清早的跑这来作甚?”
“这——这——这家的呀!我昨晚和爷爷一块回来的!”
“恕徳带你回来的?嗯,是了是了,你是吉潜家的孩子吧。”老人恍然大悟,说着伸手抚了下吉莫的头。
吉莫这次没有躲闪,因为眼前的这个老人身上散发着让他难以抗拒的真诚,他仔细打量着这个披散着头发的老人,古铜色的脸庞紧密的堆集着无数条褶皱,过分前凸的脑袋上又微微隆起一颗鸡蛋大小的包,这实在是一张只消看上一眼便会终生都无法忘怀的面孔,而处在两者之间的双眸却是那么的黯淡无神,他突然明白,原来站在眼前的这位老婆婆竟是个无法视物的盲人,而攥在两人手里那根竹竿的功用他也蓦地清楚了。
“我去里屋看看你爷爷,你们俩出去玩吧!”老人和声说道,将竹竿单独攥在手里,一边拄地左右探索着就朝正堂走去。
吉莫看着老人渐远的背影,这才意识到原来爷爷一直在正堂守着,看情形定是一夜未眠,旁边还有位老僧在敲着木鱼,想必是在为太爷爷作法事。
“我见过你嘞!”那女孩突然开口道,言语中有几分得意
“你骗人!我昨天晚上才来!还没人见得我嘞。”吉莫忙反驳道
“你去年来过,就吃粽子那几天,还把吉太公的紫薇木手杖杵到灶火里,龙头都烧掉了呐!”女孩说得更得意了
“你——你——你咋知道?”吉莫有些羞了,突然想起去年随爸爸一块回来时的情状:那确实是一个端午节,大家都在外面忙活着杀鸡宰鸭,他却独独呆在厨房,一早上竟看着灶火出神,锅里边虽煮着大块大块的猪肉,他倒没有分毫兴趣,只是痴痴地望着灶里熊熊的火焰,刚巧太爷爷的龙头手杖就立在灶台边,他顺手取了来兴趣盎然的捅进火里,等大家回来时,那龙头已彻底烧掉了,爸爸和爷爷吓得面色铁青,太爷爷回来后却云淡风清的说了句:“无妨,无妨,去山上再砍一根就是了!你俩这样倒不怕吓着孩子?”
“全村小孩都知道哩!吉太公给我们说的,”女孩语气里流露出几分自豪
吉莫再次打量着这个小女孩,波浪样的卷发虽凌乱的披散着,但一对大眼睛却微微泛着夺目的蓝光,像暗夜里两颗最璀璨的星辰,而白皙的面庞更是如同院里的梨花一般,这是一个电视里洋娃娃一般的女孩。
“我叫程不哭,你呢?”
“吉莫!”他硬硬的回了句,
“告诉你个秘密,”那女孩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
“什么秘密?”吉莫声音也低了下来,仿佛是两只苍蝇在私语
“婆婆——婆婆——婆婆说吉太公不会死!”女孩吞吞吐吐
“可——可——可他已经死了呀,全村人都知道!”吉莫不假思索的驳道
“婆婆说没死,就肯定没死!你爱信不信,”女孩也是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
“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家给婆婆做饭了。”
“可你婆婆还在我爷爷家啊?”
“她认得路!”女孩说完就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吉莫望着这个有些疯癫的小女孩远去的背影,有些出神,有些困惑,也有些哭笑不得!
“程不哭,你这个疯丫头!“他在心里想着
上午10::00,,出殡队伍就从家里浩浩荡荡的出发了,一口巨大的桑树棺木被两排大汉吃力的抬在肩上,四周则围满了十几个满头银发的扶棺老人,吉莫的爷爷一身孝服扛着根经幡走在最前面,而他则抱着太爷爷的灵牌紧贴在爷爷身后,哭泣的海洋一浪高过一浪,吉莫就这么随着大家一路走一路哭,没多久便也是泪雨滂沱了。
许是头低的有些乏了,吉莫挺身往左前方望了眼,忽然在最东边的人群缝隙中,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疯丫头程不哭,而那丫头此时也正在注视着他,她居然在冲着自己笑,那笑容里竟透着分诡异,就像她那掩在一头散发里的两颗大眼睛一样,由内而外的散发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光彩,吉莫抹了下充溢在眼角和脸颊上的泪水,待他再要去看女孩时,人却不见了。
“真是个疯丫头!”他不屑的说着。
约莫半小时后,出殡的队伍一路踉踉跄跄总算是赶到了,墓园里正中间一口巨大的葬坑早已事先挖好,这是整个园里最风光的位置,作为这个村子的谛造者,他的功勋当得起这份荣耀,更何况他还是全村有史以来最年长的人。众人费了好大劲终于把棺材落进了葬坑里,头枕高山,脚踏绿水,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了。
“柳校长,开始宣悼词吧,误了正时可就麻烦了!”那个叫郝知水的男人冲着人群喊道,
人群中走出一位秃顶的中年男子,看上去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着一身藏青色短衫,双手托着写在黄皮本上的悼词,轻轻打开后,朗声读到:
吉公焉民,厚情如亲。
救诸乡里,不避苦辛。
远涉高山,穷极深林。
择妙土于一方,栖四望之乡邻。
其恩永念,其徳永存。
彼苍茫兮,何为而薄荫?
殁我高德,如殁我亲。
呜呼!呜呼!惟祈英魂,早步天门。
诚哉斯言,吾辈虽百死而不闻!
悼词刚宣完,众人正欲再次放声大哭,只听得“咳——咳——咳!”一阵响亮异常的咳嗽声,贴着地面冒了上来,大家尚在疑惑间,却见那棺盖“嚯”地一声,竟自己开了,人群里不禁一阵惊呼!而此时吉家老太爷居然从棺木里站了起来,这下人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还吓晕了几个,
“都别哭了,我可还没死呢!”老头冲着大家喊道
“爹,您——您——您!”吉莫的爷爷激动地一时连话也说不上来了
“您什么您?瞧你那点出息,我不过去下面兜了一圈,就至于把你吓成这德行吗?”老头冲着自己六十三岁儿子嚷嚷道
程婆忙挤上前来,说道:“我说吉大哥呀,你到底还是舍不得我们这帮老伙计啊!”
“我说程妹子,你可不知道,孟婆那碗汤实在太难喝,所以我就又回来陪老几个了”吉老太爷说着说着不禁爽朗的哈哈大笑起来,
“大造化,这可真是大造化,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旁诵经的如恩法师也丢了法器,连忙凑了过来。
“好,很好,这排场可以!”老太爷望着眼前诺大的送葬队伍,倒有几分得意,随手从祭盘里拿了颗苹果,也不问脏净就啃了起来,及胸的胡须在风中摇摆个不停。
众人都傻在那了,过了大半晌才回过神来,忙把各自手中或身丧的葬用品给清理一空,不一会儿地上便扔满了各种花圈以及孝衣孝帽什么的,然后便是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吉莫连忙放下了手中太爷爷的“牌位”,也随着众人欢呼了起来,
“婆婆说吉太公不会死!”他突然想起了早上那疯丫头的话,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她们怎么知道?”吉莫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正在疑惑间,却见那女孩孤零零立在远方一座小丘上,身后顶着一轮正浓的艳阳,锋利的阳光刺得人眼疼,吉莫强忍着光芒朝那女孩望去,那女孩依然在冲着他笑,只是那笑容却愈发的诡异了……
当他正要朝那女孩立着的小丘走去时,只听得一句声嘶力竭的呼喊穿透了众人制造的笑声海洋,在墓园上空久久回荡:
“不好啦,不好啦,高三叔家的胖娃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