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在车站买了票,白露如影随形。未婚妻犯下的错误,他这个未婚夫一肩担待,只怕暮雪路途不便,是故全程陪同,随时照应。
只是,暮雪并不需要他。
是故,两个人,两份心思,一路北上,各自无话。
自从踏上归途那一刻,暮雪的人生又折回了原点,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在那一座冬天会下雪的城市中,她与姐姐相依为命,不是没有父母,只是父母终日吵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父亲怒从心头起,将母亲狠命一推,母亲不可阻挡地滚下了楼梯,脑袋受到重创,活着,却成了植物人。
父亲嗜赌,变本加厉,经常夜不归宿。
钱不够花,日子捉襟见肘,贫穷成了生活中的常客,日日踏足他们四面徒壁的破烂家园。
人的苦难有多长,取决于人身上的血能流多少。血一路淌,苦难便一路滴。父亲欠下一屁股债,早已逃之夭夭,要债之人日日登门,家中门槛被踏烂,墙壁周围刷着鲜红的字体,“钱债人偿!”“姐妹花,还债来!”“姐姐做表字,妹妹做圆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各种侮。辱性的字眼,因着红色油漆而显得更加狰狞夺目,仿似一把带血的利刃,狞笑着在她们眼前晃荡。
暮雪与姐姐缩在狭小的房间里,瑟瑟发抖,手足无措。
她们从没面对过这种阵势。
外间要债的人通通是刽子手,一个个凶神恶煞,吃人肉不吐骨头。他们在扬声呵斥,“趁身子骨鲜嫩,早点儿卖个好价钱。”“雇主早早为你们寻好了,一等一的大老板,包你们享尽荣华富贵。”“与其躲在里面没吃没喝,不如尽早出来,哥哥们准备了好多大餐喂你们。”起先,都是辱骂性的语言,威逼利诱,说得下留不堪。
姐妹俩抱头痛哭,互相安慰,躲得一时是一时。
忍耐总是有限的,更何况守门讨债的是一群乌合之众。
他们久不见成效,逼急了就耍狠,蛇、老鼠,一条条、一只只,从砸破的门缝里、窗眼里成群结队地被塞进去。只听里屋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喊叫,顿足跳脚,歇斯底里!
避无可避,哭声响彻云霄,无人相救!
讨债人兴奋得手舞足蹈,听妙龄女孩的声声惨叫,无异于精神上的另类满足。
他们更加疯狂,嬉笑狞骂,一天一夜!
人,轮流值班,一拨走了,一拨又来。
那屋里的两个女孩,竟然死撑到底!
有人提议强攻,却被带头人拒绝,感官已经被挑逗,没有什么比两个泪眼汪汪的弱女子“弃暗投明”来得更有劲。男人骨子里都藏着征服欲望,水到渠成、投怀送抱,远比霸王硬上弓来得更有滋味。
于是,放了烟雾。
在房子四周铺满易燃物,浇上汽油,一蓬一蓬的点燃。烟雾穿门缝而入,又顺风而上,将房子囚禁得水泄不通。
死,好歹还是清白身。两姐妹早已抱定信念,宁死不屈。
事情最后,幸得林阳及时出现。
他怒气冲天,勒令他们及时熄火,不听命,便一个个耳刮子赏过去,哗啦啦,又狠又急,却无人反抗——还是不听,他直接拎起一桶汽油,兜头兜脸浇落,有人上前劝阻,被他一脚踹开,他是愤怒的狮子,无人能靠近。
嘀嗒嘀嗒,从发丝到脚尖,低落和流淌的统统全是汽油。
冲冠一怒为红颜,他不顾一切,豁出去了——
“熄火!否则我引燃自己,叫你们这群畜生生不如死!”
见他面目通红,尤其那双眼,浸了血的红,怕是痛到了心底。
原是置之死地,拼个你死我亡了!
终于还是怕了他。
那群乌合之众惹不起,不为别的,只为眼前这个大公子——林阳,这个赌场老板的太子爷,衣食父母的宠儿,高高在上,命比金贵,谁敢动土?
只好一边安慰,一边急急忙忙熄了火。
林阳跳过一地的蛇虫鼠蚁,在房间最尽头,寻到了落魄失魂的姐妹俩。众人也尾随在后,他将妹妹交与众人,自己却将姐姐抱入怀中,耳鬓厮磨,低沉喃语。
失而复得,莫再珍贵!
他抱着暮云走出那个面目全非的家门时,夕阳的光衬托在他后背,暖暖的,一直深入心扉。他说,天涯海角,有他林阳,便有姐妹俩。
当真是海枯石烂,此爱长存;地老天荒,此情不泯。
以为寻到了依傍,暂时无忧。然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誓言抵不过凉薄人性。
一个是赌场老板的太子,一个是欠债人家的女儿,债主与债户,情人与利益,层层缠绕,端的扰人心。只要大家愿意,这便可以成为一档子家务事——无奈,有人愿打,有人却并不愿意挨。
那一日,在夕阳之下抱着暮云,对她说出贴心誓言的林阳,不久之后,便抛下了她们,孤身飞往了美国——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据说是被某著名大学提前录取,年少有为,大有前途,何必为了情情爱爱阻了道路。来日方长,莫要三日定终身。至此天涯相隔,再无瓜葛。
原来信誓旦旦的最后,也不过是劳燕分飞。
暮云哭红了眼,将自己关在房内一天一夜,暮雪撞门进去时,却见姐姐昏厥于地,腕上开了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无声无息地流到了脚边。
那是暮雪见过的姐姐最为脆弱的一面。
自她伤好,便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种女人。一颦一笑,风情万种,揽尽风月场上无限目光,万花丛中的骄人玫瑰,在男人之间游刃有余,在金钱之中穿花蛱蝶,她终于用自己的本事挣得了日子与生活。
外表再坚强,也不过是心灰意冷。
暮雪曾大着胆子问姐姐,“林阳哥哥怎么说话不算话?”
暮云却凄迷一笑,“这世上,没有谁能护谁一辈子?人,除了自己,终究是孤独的。”
“姐,我不懂!至少还有我,我来护你一辈子!”她倔强如斯。
“呵,算了吧——我可不要你护我!”她报以一笑,“你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要飞出这个天地,挣一个光荣前程!你得往前飞,一直往前飞!”
微有沉默,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灰,看着妹妹稚嫩的双眼,她无语凝捏。
别人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而她——已经止步于此,形同枯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