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暮雪亦出来了。正如律师所说,除了那女人的供词之外,警方没有切实的证据——黄包车夫杳然无踪,他们与暮雪没有丁点联系——那唯一遗落的白金手链,也被晨颜转送他人了。事情最后,是以裘晨颜的一句话为了结,“你没事就好。”
想起那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伙子,晨颜不禁颇有感慨,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同一片蓝天之下,人的命运当真不尽相同。有时,差的不仅仅是一星半点,而是天与地的距离那一般。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待到暮雪真的无事之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是那林媛媛自己销的案子——她妥协了,也坦白了,说晨颜与暮雪是无罪之身,她不过为了一己之私而栽赃陷害。她不愿再让妹妹受苦,只愿此事早早结束。
林小夕,早已不成人样。
在医院的那几日,双目血红,一张脸苍白凹陷,她见人就喊,逢人必打,撕心裂肺地哭喊,眼中所见一切皆为敌人——墙是白色的面孔,面孔上晃荡着车夫狰狞的笑容;床是黑色的地板,每一寸都刻画着她被人欺侮的画面。方方正正的病房,更是一间灰暗逼仄的囚房,将她不可推却地关押起来——她日日喊,夜夜哭,镇定剂一针接着一针送入她体内,除非睡,否则,她永无宁日。
终是疯了。
林小夕被送进精神疗养院的那一日,晨颜与暮雪来目送她。
暮雪,怀的是兔死狐悲之情。
晨颜,端的是大仇得报的空落之心。
疗养院坐落于偏僻宁静的山庄之上,一条蜿蜒的山道幽静向上,两旁站满绿茵茵的参天大树。树荫遮道,一路清幽,纯净的绿色使人心灵安静,一叶一树好似人间梵音,静静祛除人心魔障,带世人进入桃源深处,回归本心,无欲无求。
这是个极好的地方——可惜,不是所有人自愿来这儿。
彼时,晨颜与暮雪都坐在车里。
自窗内望去,那林小夕驻足在疗养院的大门口,竭尽全力挣扎,推搡、怒骂、咆哮,整个人是中了魔鬼的符咒,变得恐惧又可怕。“姐,救我!”“姐,姐——”“姐——”喊声震天,她的一双眼白多于黑,白得瘆人,满目绝望!嘴大张着呼吸,犹如一叶卷入漩涡的扁舟,她生生地被黑暗吞没了——那早已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已然是个疯魔!
一双瘦如枝桠的手不断向前伸展,想要拉住林媛媛,她的姐姐。
可惜,她的姐姐别无他法,只能亲手将她推送进去。连拥抱都不得,一触碰,便是满盘泪水。生离死别,痛彻人心。
“姐……”“姐……”那一声声呼唤穿过空气,径自传来,是林小夕誓不甘心,发了狂地在哭喊。可是,终是越来越远、越来越弱了……
暮雪早已满目泪水。
“到此为止了。”晨颜淡淡说道,“林媛媛是最后一个女人,从此往后,不会再有意外。”
他想起警局里叔叔对他说的话,别再让仇恨延续。他冷淡一笑,该报的都已经报了,所以是时候结束了。
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暮雪,“我知道你是极不愿意的,不如,我们的交易到此为止吧。”
暮雪一惊,恍然转头,与他视线不期相撞。
“你的妈妈状况极佳,我会继续帮她治疗,当做对你的补偿。至于你呢,我还你自由,你想离开便离开吧。我不阻拦。”
宽敞的车厢,瞬时陷入了寂静,窗外树叶呢喃,清晰可闻。
“你没有心上人,所以——”他的嘴角浮上一抹寡淡的笑,眼却是冷的,“你走吧。”
暮雪心中酸涩,侧头望向窗外,疗养院的大门口早已没有人影,可痛苦的影子依旧历历在目。
她沉思片刻,才说道,“我想去一个地方。”
“哪里?”
“静安寺……”
高墙红瓦,古老的殿堂神圣而又庄严,沉重的钟声仿佛历经亘古生生不息,从此岸传到彼岸,从这一生传到下一世。是谁在吟唱着佛经,伴随着清脆无垢的金属击打声,梵音低转吟回,遥远却熟悉,穿至心灵,洗涤灵魂,
暮雪点燃一把香,分给晨颜一半。
大雄宝殿外的那口青灰色大鼎旁,暮雪虔诚一拜,闭上双眼,将罪恶的内心交与高高在上的神灵,祈求赎罪。
彼时,晨颜淡漠一笑,未拜,已将香火丢入大鼎之内。
灵魂这东西,交给上仙或魔鬼,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更何况,他从来都是自己的主宰,我命由我不由他!
他双手插在裤袋中,以一种傲然挺立的姿势面对大雄宝殿里的金色雕塑,不怯,亦不敬。
“你真不怕遭天谴?”暮雪蹙眉问他。
他自有自己的一番理论,“我说过,因果是相随的,前方等我的是什么,我绝不刻意回避。无论好坏,我都迎面而上!做了,便是做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后悔?”他盯住她的眼,神色冷凝,“人生从没回头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路到底,不得后悔!”
道不同,不相为谋。
暮雪无法向他那般,是故依旧虔诚跪拜,为自己恶灵超度,为那些枯萎的花儿超度。
也罢,晨颜向来是不耽于她的,她做她的事,他便走他的路。
一个人闲庭信步,沿着林荫古道拾阶而上,几步之外,便是另一片天地。
是一长排桌子,安放在郁郁葱葱的古木之下,桌内坐着学问老者,或拈须思考,或郑重告诫,桌外坐着红男绿女,或伸着手以示手相,或拿着签请求解语。这一排长桌一字延伸,原来,天机全在这儿泄露。
晨颜瞧着他们,心想,这当中定是有几个滥竽充数的。脚下没停留,依旧朝前走。
左手边,有人招呼他,“小伙子,算一算学业如何?”
学业?他撇撇嘴,充耳不闻。
“小伙子,心事重重,不如坐下来聊一聊?”
心事重重?他又仓皇一笑,如今一颗心是空落落的,心事早已被风吹散。
于是,继续走。
“小伙子,算姻缘吗?看看你命中的那个她何时来到,与你相配否?”
这是第几个招呼他的人了?他不知。只是独独听到“姻缘”二字,他喃喃自语,心中百转千回,莫名地,竟然动了心。回首,原来叫住他的是一位鹤发老者,眉目慈祥,颇有深度。
他竟然坐下了,在那圆溜溜的石凳之上,问起今生姻缘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