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点稍复杂,就是为读书而读书。读书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不读书不能读书,要能读书才能多读书。好比戴了眼镜,小的可以放大,模糊的可以看得清楚,远的可以变近。读书也要戴眼镜。眼镜越好,读书的了解力也越大。王安石对曾子固说:“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所以他对本草,内经,小说,无所不读,这样对于经才可以明白一些。王安石说:“致其知而后读。”
请你们注意,他不说读书可以致知,却说,先致知而后读书。读书固然可以扩充知识;但知识越扩充了,读书的能力也越大。这便是“为读书而读书”的意义。
试举《诗经》作一个例子。从前的学者把《诗经》看作“美”“刺”的圣书,越讲越不通。现在的人应该多预备几副好眼镜,人类学的眼镜,考古学的眼镜,文法学的眼镜,文学的眼镜。眼镜越多越好,越精越好。例如“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我们若知道比较民俗学,便可以知道打了野兽送到女子家去求婚,是平常的事。又如“钟鼓乐之琴瑟友之”,也不必说什么文王太姒,只可看作少年男子在女子的门口或窗下奏乐唱和,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再从文法方面来观察,像诗经里“之子于归”,“黄鸟于飞”,“凤凰于飞”的“于”字,此外,诗经里又有几百个“维”字,还有许多“助词”,“语词”,这些都是有作用无意义的虚字,但以前的人却从未注意及此。这些字若不明白,《诗经》便不能懂。再说在《墨子》一书里,有点光学、力学,又有点经济学。但你要懂得光学,才能懂得墨子所说的光;你要懂得各种智识,才能懂得墨子。总之,读书是为了要读书,多读书更可以读书。最大的毛病就在怕读书,怕书难读。越难读的书我们越要征服它们,把它们作为我们的奴隶或向导。我们要打倒难书,这才是我们的“读书乐”。若是我们有了基础的科学知识,那么,我们在读书时便能左右逢源。我再说一遍,读书的目的在于读书,要读书越多才可以读书越多。
第三点,读书可以帮助解决困难,应付环境,供给思想材料,知识是思想材料的来源。思想可分作五步。思想的起源是大的疑问。吃饭拉屎不用想,但逢着三岔路口,十字街头那样的环境,就发生困难了。走东或是走西,这样做或是那样做,困难很多。病有各样的病,发烧,头痛,多得很。第二步要把问题弄清,困难弄清。第三步才想到如何解决,这一步,俗话叫做出主意。但主意太多,都采用也不行,必须要挑选。但主意太少,或竟全无主意,那就更没有办法了。第四步就是要选择一个假定的解决方法。要想到这一个方法能不能解决。若不能,那末,就换一个,若能,就行了。这好比开锁,这一个钥匙开不开,就换一个;假定是可以开的,那末,问题就解决了。第五步就是证实。凡是有条理的思想都要经过这五步,或是逃不了这五个阶段。科学家要解决问题,侦探要侦探案件,多经过这五步。
这五步之中,第三步是最重要的关键。问题当前,全靠有主意(Idea)。主意从哪儿来呢?从学问经验中来。没有智识的人,见了问题,两眼白瞪瞪,抓耳挠腮,一个主意都不来。学问丰富的人,见着困难问题,东一个主意,西一个主意,挤上来,涌上来,请求你录用。读书是过去知识学问经验的记录,而知识学问经验就是要用在这时候,所谓养军千日,用兵一朝。否则,学问一些都没有,遇到困难就要糊涂起来。例如达尔文把生物变迁现象研究了几十年,却想不出一个原则去整统他的材料。后来无意中看到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说人口是按照几何学级数一倍一倍的增加,粮食是按照数学级数增加,达尔文研究了这原则,忽然触机,就把这原则应用到生物学上去,创了物竞天择的学说。读了经济学的书,可得得着一个解决生物学上的困难问题,这便是读书的功用。古人说:“开卷有益”,正是此意。读书不是单为文凭功名,只因为书中可以供给学问知识,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困难,可以帮助我们思想。又譬如从前的人以为地球是世界的中心,后来天文学家哥白尼却主张太阳是世界的中心,绕着地球而行。据罗素说,哥白尼所以这样的解说,是因为希腊人已经讲过这句话;假使希腊没有这句话,恐怕更不容易有人敢说这句话吧。这也是读书的好处。有一家书店印了一部旧小说叫做《醒世姻缘》,要我作序。这部书是西周生所著的,印好后在我家藏了六年,我还不曾考出西周生是谁。这部小说讲到婚姻问题,其内容是这样:有个好老婆,不知何故,后来忽然变坏,作者没有提及解决方法,也没有想到可以离婚,只说是前世作孽,因为在前世男虐待女,女就投生换样子,压迫者变为被压迫者。这种前世作孽,起先相爱,后来忽变的故事,我仿佛什么地方看见过,后来在《聊斋》一书中见到一篇和这相类似的笔记,也是说到一个女子,起先怎样爱着她的丈夫,后来怎样变为凶太太,便想到这部小说大约是蒲留仙或是蒲留仙的朋友做的。去年我看到一本杂志,也说是蒲留仙做的,不过没有证据。今年我在北平,才找到了证据。这一件事可以解释刚才我所说的第二点,就是读书是为了要读书而读书,同时也可以解释第三点,就是读书可以供给出主意的来源。当初若是没有主意,到了逢着困难时便要手足无措,所以读书可以解决问题,就是军事、政治、财政、思想等问题,也都可以解决,这就是读书的用处。
我有一位朋友,有一次傍着洋灯看小说,洋灯装有油,但是不亮,因为灯芯短了。于是他想到《伊索寓言》里有一篇故事,说是一只老鸦要喝瓶中的水,因为瓶太小,得不到水,它就衔石投瓶中,水乃上来。这位朋友是懂得化学的,加水于灯中恐怕不亮,于是投以铜元,油乃碰到灯心。这是看《伊索寓言》看小说给他的帮助。读书好像用兵,养兵求其能用,否则即使有十万、二十万的大兵也没有用处,难道只好等他们“兵变”吗?
至于“读什么书”,下次陈钟凡先生要讲演,今天我也附带的讲一讲。我从五岁起到了四十岁,读了三十五年的书。我可以很诚恳的说,中国旧籍是经不起读的。中国有五千年文化,“四部”的书已是汗牛充栋。究竟有几部书应该读,我也曾经想过。其中有条理有系统的精心结构之作,二千五百年以来恐怕只有半打。“集”是杂货店,“史”和“子”还是杂货店。至于“经”,也只是杂货店,讲到内容,可以说没有一些东西可以给我们改进道德增进智识的帮助的。中国书不够读,我们要另开生活,辟殖民地,这条生路,就是每一个少年人必须至少要精通一种外国文字。读外国语要读到有乐而无苦,能做到这地步,书中便有无穷乐趣。希望大家不要怕读书,起初的确要查阅字典,但假使能下一年苦功,继续不断做去,那末,在一二年中定可开辟一个乐园,还只怕求知的欲望太大,来不及读呢。我总算是老大哥,今天我就根据我过去三十五年读书的经验,给你们这一个临别的忠告。
【点评】
读书的目的是为了继承前人遗产,为读更多书,为丰富思想。因为看书增加知识,知识能产生思想智慧,然后学以致用,可解决实际问题。胡适从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他强调读书的实际功用和价值。今天的国人有多少真正的读书人?要么不看书,要么看书急功近利,真正的读书绝不是这样的。
人类文明乃累积而成,没有谁可凭空臆造。所以,聪明人总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学习前人,而读书是向前人学习的最好途径。聪明人就是把书中的经验、知识,结合自己的体验,迅速转化为自己的思想和智慧,然后解决问题的。
读书非易事,也需要能力。只有多读书,提高阅读能力,才能读更多书;读更多书,知识和思想才多;思想多了,书才越读越薄,才能融会贯通,一通百通,聪明更多。读书转难为易,转苦为乐。当你喜欢读书,以书为友,让读书成为习惯、成为自然而然的事,书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提升你的生活品质和人生快乐。
死读书不如不读书,倘若不能独立思考,心有所得,无助于现实,那么,读书所得知识就成为累赘和“智障”,反会伤了天性之明慧。读书不能被作者牵着鼻子走,不能为表面知识所迷惑,不能迷信权威,不能捡了知识而丢了自己的思想。读书旨在扩大视界、打开思路,产生智慧,学以致用解决问题,拓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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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胡适引我步入红学殿堂”
著名红学家周汝昌从小喜欢看《红楼梦》,但他自己认为,真正让他步入“红学”殿堂的,是胡适先生。如果没有胡适借给他的最早的脂评本《红楼梦》——《甲戌本石头记》,就不可能有他后来在“红学”上的巨大成就。
当年,周汝昌因为在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红楼梦》的考证文章,引起爱才的胡适的关注和欣赏。胡适主动致函鼓励周汝昌,让他十分激动,给他极大鼓舞,立志好好研究“红学”。
1948年夏初,周汝昌在写作《红楼梦新证》时遇到些难题,就怀着忐忑的心情,去王府井大街东厂胡同一号的胡宅拜访胡适。胡适热情地接待了他。
周汝昌向胡适请教一些问题,胡适毫无保留地谈了自己的观点,并主动借给周汝昌看他收藏的红楼梦最早的脂砚斋评本。周汝昌曾愉快地回忆说:“胡适居然慷慨地将珍贵的孤本《甲戌本石头记》用三层报纸包好,借给我拿走细看。”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简称甲戌本,残存十六回,是1927年胡适高价买来珍藏的。此本是现存各抄本中最珍贵的一种,最接近曹雪芹原稿原貌。胡适认为甲戌本“为世间最古又最可宝贵的红楼梦写本”视之为秘本。1948年12月16日南下时,胡适只随身带走了这本书和他另藏的一部程乙本。1962年胡适去世后,将此本寄藏于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现已被上海博物馆购藏。
胡适曾说:“我指出这个甲戌本子是世间最古的《红楼梦》写本……此本每回有脂砚斋朱笔眉评、夹评,小字密书,其中有极重要的材料,可以考知曹雪芹的家事和他死的年月日,可以考知《红楼梦》最初稿本的状态……”
可见此本之珍贵。就这样一本书,胡适却借给名不见经传的周汝昌去做研究。随后,胡适又托人将自己珍藏的《四松堂集》乾隆抄本、有正书局石印大字本《戚蓼生序本石头记》送给周汝昌。可见他的大方和对后学的提携。
借得这本书,周汝昌欣喜若狂,回家认真抄录了一本,然后恭敬送还。由于有这本书,对周汝昌的《红楼梦》研究起到关键作用,让他的“红学”研究产生质的飞跃。1948年,周汝昌完成了洋洋40万言的《红楼梦新证》,1953年该书出版,在学界引起轰动,三个月内再版三次,当年的研究者几乎人手一册。该书将《红楼梦》实证研究体系化、专门化,被誉为“红学史上一部划时代的著作”,周汝昌也由此奠定了在现代“红学”史上的地位。
从此,周汝昌钻研“红学”整整64年,出版红学专著47部。晚年,他不止一次地回忆此事,念念不忘胡适的知遇之恩,更难忘那本《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