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昆仑奴
聂隐娘一惊:“你说什么?”
红娘看她完全不信的样子,叹息道:“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那就先送你们一件礼物吧。”
荥阳公子小心翼翼地展开几物,铺在他们面前的土地上。柳毅与聂隐娘都是脸上变色,那竟是三幅图,两幅是血淋淋的刺青,另外一幅则是一块白绢,上面极为仔细的摹写着刺青的图案。红娘悠然道:“这幅绘描是我身上的,另外两幅,一幅是荥阳公子的,还有一幅则是荥阳公子从昆仑奴身上偷来的……”
她指着最后那一幅刺青道:“那是南柯太守的刺青,就是那个倚大槐梦槐安国的淳于棼。可惜他太能做梦了,所以才会被昆仑奴杀死……”
聂隐娘忍不住打断她道:“但这和昆仑奴可能是主人有什么关系?”
红娘点头道:“有,因为南柯太守的这幅刺青,实在太特殊了!”
她将那幅扇形的刺青在地上展开:“刺青上,南柯太守死于梦中,这本来没什么稀奇,但请看下面这一部分——”她手指处,赫然正是第十三幅刺青所在之处,那小小的角落里,工笔勾描出一个满脸春容的女子,她一手支颐,斜倚在窗棂旁,容貌清丽,衣着华美,看来仿佛是富贵人家的妻女。而她身旁,露出半幅衣角,似乎还站着一个男子,图案就此戛然而止。
“想必你们也推测出,这第十三幅刺青,应该就是属于主人的刺青了罢。但是我仔细研究过我们两身上的刺青,扇形的末尾处不过画着一些亭台楼阁,山石流水,这在唐传奇中实在太普遍,说是任何一个故事都有可能,但是南柯太守身上的刺青却不同——它描绘出了这部传奇的女主角,无疑是这副隐藏刺青的关键所在。一旦拿到了它,我们就能大致推测出那个属于主人的传奇。”
她抬起头,脸上再度露出了那俏皮的笑容:“于是,我不免在想,以主人的聪慧,想必是不容这枚刺青落入他人手中的,他一定会亲手将南柯太守斩杀。而为了避免其他刺客赶在他之前下手,他也一定不会将南柯太守的名卷分给他人。”她抬起头,目光从柳毅和聂隐娘脸上扫过,缓缓道:“然而,拿到名卷和最后杀掉南柯太守的,却正好都是这位昆仑奴,这是否也太过巧合了一点呢?”
聂隐娘摇了摇头:“仅凭这些,又怎能断定他是主人?”
红娘笑道:“当然不止,还记得那个布娃娃么,我当初在镇上买到它的时候,脸上还没有任何图案,但到了树林之后,突然被画上了霍小玉的肖像。当时四周绝无它人,若不是我搞的鬼,那必定是他了。”
聂隐娘有些讥讽的笑道:“或许正是你搞的鬼。”
红娘举袖挡住眉头,摆出一幅冤枉的表情,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和荥阳公子一路跟踪大家已经很久了,裴航、王仙客、谢小娥、任氏、红线、霍小玉、昆仑奴、南柯太守、我和荥阳公子,再加上两位,十二传奇已经全部出现。”
她顿了顿,正色道:“然而,我始终相信一件事,主人就在十二传奇之中。而所谓第十三幅刺青,其实和我们其中一人的刺青是完全相同的!”她故意顿了顿,看着聂隐娘震惊的表情,笑得更加得意:“出现一个思春的富家女子的传奇并不太多,至少《昆仑奴》就是其中之一。”
“红绡为一品大员所畜姬妾,一日见到崔生,心中暗许之,与崔生暗自约定,十五月圆之夜相见。崔生无法进入大员府邸,于是昆仑奴仗义而为,替崔生负红绡而出,与之相见。若我没有猜错,图案一角的那半幅衣角,就正好属于背负大囊的昆仑奴!”
聂隐娘皱眉道:“这不过是你的推测而已。毕竟我们现在看到的图案,只是这个女子,说是《昆仑奴》中的故事也可以,但说是《莺莺传》中,莺莺等候张生的画面又有何不可?”
红娘皱起眉头:“可是《莺莺传》的主角是我,我至少可以打包票,我不是主人。”
聂隐娘淡淡道:“但你也不能凭着一块衣角说明,这副图画的就是《昆仑奴》。”
红娘点了点头:“那好,现在,正是要两位替我证明这个推测。”她将那几扇刺青在地上铺开,抬头望着两人,她脸上的笑容纯净如水,眼睛灵活的转动着:“让我们看看这副刺青的全貌吧。”
柳毅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所有刺青取出,仔细拼接起来。
当十块刺青凑在一起之后,中间那幅图的轮廓已经大体清楚,然而只是少了两块。
至关重要的两块。
其中一块斜上天幕,少了它,就再也看不出图案的时间是白天还是十五月夜。另外一块则更为重要,它画着的,是那一小块衣角的主人,也正应该是那女子身旁的那个男子。柳毅仔细地比划着,想寻找出蛛丝马迹,但他随即发现这是徒劳的,这副画设计得极为精巧,无论怎么填补,都只能成为遗憾。
终于,柳毅一声废然长叹,站了起来。
还有两幅刺青,现在已清楚地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一幅是霍小玉的,霍王府一战,炸药爆开,他们并没有时间从霍小玉身上拿走刺青。现回霍王府?且不说如何通过那条机关蛟的围堵,柳毅甚至不敢肯定,在那样的爆炸后,还会有刺青留下么?
而另一幅,是在红线的身上。
红线的刺青?柳毅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么,追寻主人的行动,就只能到此嘎然而止。
虽然不甘心,但柳毅与聂隐娘的眼中都写满了无奈。
人力已尽,只能如此了。
红娘却跺了跺脚:“你们叹什么气啊,虽然我们看不见这幅刺青的全貌,但我们可以找出昆仑奴身上的刺青,看和这些已知的部分,是不是相同的!”
这实在是个简单的办法,但聂隐娘和柳毅太沉迷于方才的沮丧中,一时竟没有想到。虽然他们完全不相信昆仑奴就是主人,但如今也没有其他法子,只得去看上一看,聊胜于无。
几人翻开昆仑奴的尸体,仔细寻找起来。
突然红娘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叫:“在这里,在这里!”她一把将昆仑奴的尸体翻了过来,指着他背上那片黝黑的皮肤。
两人微微一怔,荥阳公子沾起地上的积血,向尸体背后涂抹上去。
几人都屏气凝神,等待着这决定命运的一刻。
一幅青郁的刺青渐渐显现,楼台、亭阁,一切似乎都和第十三幅刺青类似。红娘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但突然,她的笑容完全凝滞,喃喃道:“不,不可能……”
刺青当中,赫然出现了一堵墙!
荥阳公子涂抹鲜血的手都有些颤抖——第十三幅刺青中,绝没有这堵墙。
难道,他们如此笃信的真相,竟然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笑话?
高墙。
昆仑奴负着一个极大的背囊,正要向墙外跃去,却被身后袭来的无数羽箭生生钉在了墙上。
……一品大员发现红绡失踪,下令追捕昆仑奴,昆仑奴突破包围,手持匕首,飞出高墙,轻如羽毛,快如鹰隼。尽管箭矢如雨,却没能射中他,顷刻之间,不知去向。
这本是唐传奇的结局。
然而,主人却让昆仑奴死在了箭雨之中。
墙边,羽箭,又是一场逼肖的结局。
早已安排好的结局。
聂隐娘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刺青不同,你的推论错了。”
柳毅也摇头叹道:“如果你想活着走出修罗镇的话,就不要把主人想得那样简单。”
荥阳公子似乎极为失望,无力跌坐在泥土中。他呆呆望着昆仑奴的尸体,眼中的光华渐渐隐没下去,又透出初见时死灰般的颜色来。
他们跟踪了昆仑奴这样长的时间,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换了任何人,只怕都不免绝望,聂隐娘本来不屑他们的计划,但此刻也不忍再说,细语安慰道:“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
荥阳公子霍然抬头,怒道:“机会?你以为昆仑奴会是不堪一击的易与之辈?你可知到方才那联手一击消耗了我们多少内力?现在我和红娘的功力剩下不足两成,起码要三天后才会复原。这段时间内,我们就只得任人宰割!”
聂隐娘将目光投向红娘。红娘脸上有些无奈,但瞬间又恢复了那抹天真笑容,似乎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伸了伸,漫不经心地道:“算了,总算也多找到了一枚刺青。不算完全无功。”
荥阳公子却抬头望天,喃喃道:“多一枚刺青又有什么用?一击不中,主人必定起了戒心,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的话音很是哀伤,仿佛有着特殊的感染力,短短几句话,就让众人的心情都沉闷下来。
荥阳公子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向废宅的一边走去,他口中又唱起了那首哀婉的歌谣,这一次,声音清越,响振林木。众人终于听清,他唱的原来是古挽歌《嵩里》、《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草木上零落的露水,是何等容易干枯。露水干枯了明天还会再落下,人的生命一旦逝去,又何时才能归来?
嵩里是谁家的土地,聚敛死者的魂魄,不分贤愚。主管生死的鬼神为何要这样催逼,让人生不得稍有踌躇。
曲调本已哀伤彻骨,曲辞更是字字如刀,割在聂隐娘的心上。
是的,嵩里,就是古今魂魄的最后归宿。荒山野莽,白月虚垂,自古以来,无论英雄美人,王侯将相,最后也敌不过荒烟蔓草,一坟黄土;晨露暮霭,半山纸钱。
芸芸众生中,有春风得意者,有碌碌无为者,有反覆风云者,有穷困潦倒者,然而,无论是富可敌国,还是穷无立锥,无论是大奸大恶,还是高风亮节,最后当死神的身影出现之时,却如此不分贤愚,一视同仁。
人生或许只有一次真正的公平,那就是死。
只有到这个时候,剥离了重重或华丽或褴褛的衣冠,我们赤条条面对同一条黄泉之路,谁也不能少作停留。
聂隐娘心绪荡漾,难以平复。她似乎看到眼前的景物斗转星移,渐渐变化,一条长长的土坡一直从脚下延伸出去,通向那变得暗红的天边。
天地宛如刚刚开辟时一般昏昧、浑浊。天与地交界处是一座圆顶的土山,山上疏疏落落,生着极高的蔓草,但这些蔓草,也是枯萎昏黄的。凄厉的山风卷起滚滚尘埃,哭泣、哀啼之声一声接着一声,充盈在这片混沌之中,宛如磨牙刮骨一般,让人不禁汗毛倒立。
在这片缓坡上,无数攒动着的影子,排着长队,一个接着一个,向那座荒山走去。他们的动作麻木、僵硬,仿佛已经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知觉,只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一步步走向前方。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哀歌一遍遍在耳边想起,聂隐娘渐渐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跟随着人群,向那座天际荒山前进着。周围的人影枯槁,干瘦,浑身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她目光一瞥,竟似乎从那群人影中发现了裴航、王仙客、谢小娥、霍小玉的身影。他们也和那些灰色的人影一起,蹒跚着向山顶走去。
难道说,那座天际荒山,正是魂魄的归往,嵩里之地?他们正是被鬼伯逼促的阴魂,正要沿着这慢慢长路,走进杳不可知的黄泉?
聂隐娘觉得自己很困,仿佛已经随着那些影子,走了很远很远的距离。终于,尘埃散去,他们已经到了嵩里山脚下,聂隐娘整个人都被那歌声感染,就要沉沉睡去。
就在这一瞬,她心中突然一惊,荥阳公子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正直直地盯在他们身上,看上去颇有些诡异。她觉得有些不对,但却已经晚了,倦意潮水一般涌来,不可遏制,天旋地转中,她倒了下去。
荥阳公子止住了歌声,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看着地上躺着的三个人。
红娘、聂隐娘、柳毅。他们都在自己的一曲挽歌中沉沉睡去,完全没有了知觉。三个强敌,就在顷刻之间,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荥阳公子禁不住笑得更加得意,连红娘都不知道,足以慑人心魄的挽歌,才是他真正的特长。
足以杀人的特长。
荥阳公子又等了等,确信敌人已彻底被自己的歌声蛊惑,才慢慢上前,从昆仑奴的尸体上抽出了那支袖箭。
箭尖寒光返照,照出他那张原本清秀、如今却显得狰狞异常的脸,他将袖箭掩于掌下,缓缓从三人中间走过,不时伸出脚,去踢踢躺在地上的人,似乎要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昏迷。
他踢得并不轻,几人的骨骼都发出轻微的闷响,但这三人依旧一动不动。
荥阳公子点头微笑,放心地从几人身边穿了过去,俯身将地上的刺青一一拾起。而后,他折转身来,将袖箭高高举起,悬在几人头顶。他似乎还在犹豫,应该先插入哪一个的胸膛。
他脚下躺着的,正好是红娘。荥阳公子又踢了踢红娘的身子,脸上显出憾然的神色,而后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拖到面前,另一手握着袖箭,向她咽喉狠狠割下。
现在,十二位传奇只剩下五个,杀了他们三人,再找机会干掉红线,他的任务就完成了。或许,主人会宽恕自己,如约给他自由之身……他的笑意更浓,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走出修罗镇的一天。
就在袖箭要刺破红娘咽喉的一瞬,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荥阳公子一怔,还以为自己眼花,就在此刻,红娘手上寒光一闪,向荥阳公子手腕刺下。
噗的一声闷响,空中鲜血横飞。荥阳公子握住袖箭的右手,竟被红娘当中刺穿!
荥阳公子手中的袖箭锵然落地,随之面色顿时惨变!然而他毕竟久经训练,奇变之下,惊而不乱,一面扼住右腕,一面向后疾退。红娘却并没有立刻追击,而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站在当地。她手中也是一支袖箭——刚才和荥阳公子联手一击、刺杀昆仑奴的袖箭。
袖箭箭羽一青一白,本是一对,如今一枚落在地上,一枚被红娘握在手中。两支青白色的箭尾在阳光下泛着微亮的光芒,美丽而凄伤,仿佛也在为彼此兵戎相见而叹息。
这种袖箭名为“双飞”,本来是取鸳鸯的尾羽制成,是特意为情人而铸。然而,这对双飞的羽箭,刚刚才联手御敌,就又沾上了彼此的鲜血。
荥阳公子退出两丈,才勉强立定身形,愕然道:“你……”
红娘依然在笑,但笑容却有些发苦,她缓缓将头上的那顶白玉冠解下,任一头青丝披垂下来:“我早就知道你会背叛我。”
她的声音淡淡的,却透出说不尽的失望与哀伤。
红娘顿了顿,将白玉冠翻转,里面若隐若现,闪着三道寒光:“我也早就知道,你的挽歌有迷魂摄心的力量,所以,我在这顶赝品的飞羽天下冠中安放了三根惊神针。一旦我倒下,这三根惊神针就会自动弹出,刺入我的头皮,让你的迷魂术失去效用。”
荥阳公子的脸色更沉:“原来你一直在防范我。”他摇了摇头,眼中透出凶戾的光芒:“你为什么这么做?”
红娘的笑容更苦:“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为什么背叛我,背叛我们的约定?”
荥阳公子阴声冷笑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和你姐姐一样愚蠢!主人决不是你们这些自不量力的蠢货能够打败的,与其和你们一起做无用的抗争,不如按照她的意愿,完成这场修罗镇的游戏。”
红娘笑道:“所以,你要杀死我们所有的人?”
荥阳公子道:“不错,包括你。”他的笑容有些阴冷:“其实,我也是个寂寞的人,并不想失去你这样的同伴,然而,当我们之中只能活下一个的时候,我也只能选择自己。”
红娘看着他,嘴角的笑容缓缓浮起,然后就定格在那里:“同伴……难道你心中的同伴,只是排遣寂寞的工具?”
荥阳公子冷笑道:“是。寂寞是唯一能杀死刺客的东西,我还不想死得太早。”
红线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我本希望它能来得晚一点,看来,我想错了。”她的眼睛一直保持着笑意,新月般越弯越深,最后终于轻轻合上。
就在这一瞬,她手上的双飞箭冷电般刺下!
《昆仑奴》选译:
唐大历年间,秀才崔生奉父命去探望大臣一品病情。一品与崔家交好,见崔生容貌如玉,言论清雅,也甚喜欢,就让他坐着陪自己说话,临走的时候,让家里一位红衣姬送出。两人作别之时,红衣姬立起三根手指,又将手掌反覆了三次,指着胸前的小镜子含笑而回。崔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回去之后,想起红衣姬的音容笑貌,不禁越思越想,废寝忘食。吟诗自况:"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
他家中有个昆仑奴名摩勒,问他为什么老是长叹,崔生就把心事告诉了他。摩勒笑着说:"好办,立三指就是指一品十院歌姬中的第三院;手掌反覆三次,是十五之数,又指着小镜,必然是说十五月圆之夜前来。"
到了十五之夜,摩勒让崔生穿上黑衣,背着他纵身跃起,宛如飞鸟一般,来到了红衣姬的寝处。红衣姬正在独坐长叹,见崔生进来,大为惊喜。听崔生说了摩勒的奇处,不禁生出逃脱虎口之想。崔生就命摩勒背着他们两人,飞出了一品的府院,一同藏到了崔生家中。到了天亮,一品家才发现红衣姬逝去,大家都很吃惊,但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过了两年,红衣姬偶尔出游的时候,被一品的家人认了出来,一品寻崔生询问,崔生这才将前事说了出来。一品因与崔生父亲交好,不愿多怪罪崔生,但觉得摩勒穿行重屋入白地,留着未必不是祸害,就命令甲兵五十人前去捉拿。但见摩勒手持匕首,飞出高墙,就如同插了翅膀一般。箭飞如雨,都不能伤。顷刻之间,就不知去了何处。一品大惊,怕摩勒回来作乱,每晚都令家丁持剑环卫着自己,才能睡着。但摩勒却并不来寻仇,十余年后,有人在洛阳见到摩勒卖药,容颜丝毫不变。
评:才子佳人的故事千千万万,这一篇也未能免俗。但才子佳人却不再是主角,主角换成了似乎应该是相貌丑陋的昆仑奴。这或许也印证了那句话:传奇的不是事,而是人?
古押衙之叹,至昆仑奴方才舒解。
(出《传奇》)
第二十章 鸳鸯
白光化为无边寒雨,洋洋洒落,荥阳公子一声冷叱,竟是不躲不避,迎着红娘的箭锋而上。他虽然右手重伤,但身形却丝毫不见减慢,宛如一片羽毛,在满天刀影中来回穿梭。
红娘羽箭疾刺,她的武功看上去非常花哨,一柄短短的羽箭,在她手上时而如判官笔,指穴打穴;时而如峨嵋刺,挑探要害;时而如玄铁钩,钩斩断杀,更有时甚至如暗器一般抛出,再回旋收回。
她的武功比刚才与柳毅、聂隐娘交手之时,已然高了很多。完全不像一个只受训一年的刺客。
不过,她毕竟还很年轻,还来不及把这样驳杂的武功一一练得精纯。她致胜的要诀只有一个,那就是快。
她出手之快,只怕江湖上已很少有人能在她出十招之时还出五招。红衣翻飞中,她手中的羽箭宛如桃花乱落,让人目不暇接。短短一刻钟内,她已攻出了近百招,荥阳公子的身影完全被笼罩在青白光芒之下。
然而,她的招式虽然凌厉,但落刃之时却总有些犹疑,箭尖几次擦着荥阳公子的衣衫而过,却始终没有重伤他。
荥阳公子显然也发现了红娘手下有留情之意,不由冷笑道:“你不想杀我?”
红娘轻笑了一声:“我姐姐死之前一再要我照顾你,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听她的话。”
荥阳公子嘿嘿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姐妹都对我一往情深,既然舍不得杀我,不如你牺牲自己,成全我吧。”他说着上前一步,反守为攻,下手却更加狠辣。
红娘被他攻势所迫,往后退了几步,淡淡道:“我在地牢里住了整整十三年,只学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宝贵。我永远也不会坐以待毙。”
荥阳公子冷笑道:“那你就受死吧!”他突然发力,身体拔地而起,全力向红娘扑去。血花乱散,他那受伤的右臂和红娘手中的羽箭撞在一起,咝咝裂响中,箭尖直入骨髓,荥阳公子紧咬住牙,眼中却透出一股阴冷的笑意,上驷对下驷,那截断肢毕竟已经挡住了红娘的双飞箭,而他真正的力量,已聚在完好的左掌,猛然挥动,向红娘击下!
这一击势在必得,甚至没有采取多少守势,或者他已准备拼命,又或者,他只是在赌一件事——红娘到底舍不舍得杀他!
红娘依旧在笑,只是目光有些寥落,她望着自己手中的双飞箭,以及他血肉模糊的右手,有些讥诮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嘲讽的到底是谁,是主人,荥阳公子,还是她自己?
掌风袭来,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然忘了躲避,荥阳公子那一掌生生印在了她胸前。
狂猛的内力如怒涛般铺天盖地而来,红娘纤细的身体就宛如一朵狂风中的花,被狂风吹到半空中,随时都会零落。
然而,那股内力在触上她身体的瞬间,突然消失!只听荥阳公子一声惨呼,重重向后跌了出去!
红娘似乎也已经受伤,她双手捂住胸口,痛苦地俯下身去。
荥阳公子跌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掌,眼中流露出极度的惊恐。他的手掌竟然已经完全变成黑色。
红娘依旧躬着身子,不住地喘息着,荥阳公子的掌风已经伤及了她的心脉,阵阵撕搅般的剧痛从胸口传来,让她几乎晕倒。
然而,她却笑了起来。
她低着头,不住地笑着,而且越来越大声,笑得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突然,她脚下一阵踉跄,好不容易扶着围墙,才没有倒下去。
她捂住胸口,缓缓抬头,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下颚却被呕出的鲜血染得赤红,她摇头惨然笑道:“忘了告诉你,这件赝品的血鹰衣上,也同样被安放上了惊神针,而且是粹过剧毒的惊神针。”
荥阳公子一愕,随即大怒:“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狠毒!”想要冲上来,脚底却突然一软,摔了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
红娘深深地看着他,眼神中说不出是愤怒、仇恨、鄙夷还是怜悯:“你忘了,红娘的特长,其实是用毒,两代红娘都是。”
荥阳公子怒睁着双眼,直视着红娘,恨不得扑上去把她撕成碎片,然而,他却清楚地感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正在急速地消失,一种死亡的恐惧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的愤怒一点点冻结。
他投向红娘的目光也逐渐变化,他脸上的仇恨突然化为恳切,哀声道:“红儿,给我解药……”他似乎要挣扎着爬起来,但体内的毒药已经随血运行,破坏了他身体的机能,让他无法站立。
荥阳公子咬了咬牙,向前爬了两步,伸手想抓住红娘的裙摆,红娘却轻轻退开了。
他依旧不甘心,促声道:“红儿,难道你忘了,当年是我打开地牢的门,把你救了出来,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归隐山林,我们还要建一间小屋,门前种上一片桃花,花开的时候……”
红娘双手捂在胸前,半跪在他面前,心脏微微搏动,每一声都宛如破碎的声音,但她却只是轻轻地笑着,由他说下去。
荥阳公子只觉喉间一阵发冷,死亡的恐惧瞬间布满了全身,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给我解药……我和你一起,去杀掉主人,相信我这一次……相信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最后终于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嘴角还下意识地抽动着。
红娘还在吃吃地笑,她的笑声已宛如在抽泣。
荥阳公子的喉头抽动着,墨黑的颜色,慢慢爬上了他清秀的脸。
他的眼睛已呈现出灰噩的色泽,但双手还在不断地往前抓伸,似乎下意识地想拉住已站在不远处的红娘。
突然,他的手一空,彻底瘫软下去。
红娘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曾爱过、依赖过的男人,就在离自己咫尺的地方垂死挣扎,最后终于变成一具漆黑的尸体。
她的笑声断断续续,眸子中终于流露出难掩的悲哀:“谢谢你,临终前将我们的约定再说了一遍,真是太谢谢你了……不是我不想救你,是这种毒,根本没有解药……”她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支撑起身体,扶着墙站了起来,再也不看他一眼。
红娘来到柳毅和聂隐娘身边,他们俩还在沉睡,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红娘眨了眨眼睛,把夺眶泪痕硬生生压成一个烂漫的微笑,然后,她拿出惊神针,向两人刺了下去。
她用的是无毒的惊神针。
一盏茶的功夫后,柳毅和聂隐娘悠悠醒转。两人望着满脸鲜血的红娘,以及不远处荥阳公子发黑的尸体,似乎明白了什么。
几人一时相对无言,过了良久,聂隐娘才道:“为什么要杀他?”
红娘一扬头,吹了吹垂散在眼前的散发,漫不经心地道:“是他要杀我。”
她避开聂隐娘的目光,将视线投向极远的天际,似乎在尽力掩饰着什么,但痛苦已经爬上了她纤月般的眉宇。
她毕竟还小,不是很会掩饰。
聂隐娘叹息了一声,道:“你早知到他会这样,是么?”
红娘望着远天,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他是个真正的小人,胆小懦弱,而又见风使舵。”她自嘲的笑了笑:“其实,我从开始就知道,昆仑奴是主人的可能性极小,然而我必须装得很有信心。因为,我要给他一个目标——一个我们能达到的目标,这样他才会觉得有利可图,才会留在我身边。如果,一开始就让他知道主人的真正实力,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背叛。”
聂隐娘看着她:“既然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又为什么要和他合作?”
红娘望着远天,噗哧笑出了声,她略略提高了声音,似乎是在向天空喊道:“因为我喜欢他啊。”秋虫纷纷飞舞,似乎也被她的声音惊起。
她喜欢他。
喜欢这个无情无义,卑鄙懦弱的男子。
聂隐娘一时无语。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传奇本就是天下最寂寞的一群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的只是满手鲜血,一身伤痛。在漫长而黑暗的刺杀生涯中,或许,每一位传奇都曾偶然想起传说中那十一个不知名的伙伴。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善是恶,是男是女,但只要能遇到一个,他们多半会结成很好的朋友。
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刺客间的友情,或许只是一个寂寞陪伴另一个寂寞。
寂寞本就是互相吸引着的。
然而,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伙伴。直到有一天,素昧平生的他们被抛弃到这座修罗小镇,被无所不能的主人拟定了结局——最多只有一个人能从这座小镇中走出。有的人自暴自弃,有的人开始了疯狂的杀戮,有的人却终于抛开了主人的束缚,真正开始寻找同伴,共同抗击这不公平的结局。
在这之中,有的传奇因为理智而选择合作的伙伴,有的却仅仅因为感情,守护着彼此。
柳毅因为理智,选择了聂隐娘,而红娘却完全是为了情感,选择了荥阳公子。她仿佛是一个不愿从梦境中醒来的孩子,守护着一份千疮百孔的情感,就仿佛守护着海滩上沙砌的城堡,但却偏偏是那么用心,那么执着。
聂隐娘想到这里,甚至不由地有些羡慕荥阳公子。
红娘抱膝坐在树下,仰头望着围墙外的白云,良久不语,微风吹拂在她微笑的脸上,让这笑容也显得凄伤:“我曾给你们讲的那个故事,最后有一点点不同。荥阳公子偶尔执行任务的时候,路过了我姐姐的地牢,把我救了出来。天下之大,偏偏是他,偏偏是我,不早不晚,不多一步,不少一步,这或许就算是缘分吧……然后,我跟着他浪迹江湖,度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我姐姐终于找到了我们,她发现,我竟然和另一个传奇在一起。真是一场可笑的巧合……”
她低头笑了笑,声音却更低:“更可笑的是,我姐姐最后竟也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姐姐。毕竟他们是更相似的人,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于是我就成了真正的红娘——为小姐和公子牵尽红线,最后却落得孤身一个人,寂寞地看着别人相爱。”
她一仰头,甩开额上的乱发,笑道:“从小时候起,姐姐总是大摇大摆地抢走我的一切,没有丝毫内疚,对此,我也习惯了。但这次,我恨她,也恨他。如果她不是我的姐姐,我就会亲手杀了她,把荥阳公子抢回身边;如果不是我姐姐爱他那么深,我也会杀掉这个负心人……但总之,我下不了手。我注定了要做红娘,永远傻笑的红娘,看着张生和莺莺花前月下,看着这段传奇一天一次,演得轰轰烈烈。”
聂隐娘看着红娘苍白的笑颜,一时默然。
所有的唐传奇中,凡有与公子偷偷相恋的小姐,就有穿针引线的丫头。她们总是天真地笑着,小鸟般往来高墙之间,为别人引出一段佳话,然后再躲在帷幕后,看着公子小姐,鸳鸯交颈,红莲并蒂。一旦事情败露,被拷打、逼问的,也总是她们。然而一卷传奇过后,大家记得的总是公子风流,小姐痴情,谁又曾想过帷幕后边,红娘们欲开未开的芳心?
红娘涩然一笑,打断了聂隐娘的思绪:“可惜他们的好日子,也没过多久,两个传奇偷偷相恋的事情终于被主人知道,主人下令,要他们杀死对方。这一次,荥阳公子已经动摇,他甚至想杀掉姐姐,然而,姐姐却显出了惊人的勇气,她竟毅然决定,独自行刺主人。”
红娘脸上浮出淡淡笑容来:“姐姐啊姐姐,痴情而勇敢的姐姐。无论怎样,她总是世间最值得我敬佩的女子。”
她顿了顿,又轻轻叹息了一声:“只可惜,姐姐最终失败了,主人将她折磨至死,三天三夜非人的折磨,荥阳公子却只袖手旁观……就在姐姐尸骨未寒之时,他找到了我,要和我重修旧好。我答应了他,条件却是,带我去见主人。他起初不肯,我本以为他想保护我,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我为姐姐报仇,再度获罪于主人。但最后还是拗不过我软硬兼施……”
她看了聂隐娘和柳毅一眼,长长舒了一口气,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道:“让他惊讶的是,主人没有杀我,结果我成了第二任的红娘,而他依旧是荥阳公子。”
“他的卑鄙,他的薄情,我都知道,但是我还是喜欢他。不过我也想到了他会背叛姐姐,迟早也会背叛我。于是我极力呵护着,希望这一天能来得晚一点,但我还是失败了。”红娘站了起来,向天空伸出手去,仿佛要拥抱扑面而来的晨风,让它把过去的一切都带归虚无。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仿佛真的是一个未染尘世渣滓的孩子。
聂隐娘和柳毅对视一眼,眼前这个红衣女孩,到底有着怎样一颗心?她对姐姐,对荥阳公子,对主人,甚至对自己,到底是爱、是恨,还是满不在乎?又有谁能知道?
良久,红娘放下了手臂,似乎也将胸中的无数烦恼一起放下,她粲然微笑道:“无论如何,他已经死了,柳师兄与聂师姐,想不想听听我的下一个计划呢?”
她的笑容,又已是一片澄澈,毫无杂质。
她能这么快从悲伤中挣脱,聂隐娘不由有些惊讶,也有些佩服。
柳毅淡淡道:“我本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但此时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姑娘实在胜在下百倍千倍,请姑娘但说无妨。”
聂隐娘实在从未见柳毅如此夸过别人。莫非他想换同伴了么?
这个念头在她的心中一闪而过,她忽然感受到了一丝痛楚。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她讶异地审视着自己,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她之所以能成为优秀的杀手,是因为她的冷静,她那不染一物的心。
但现在,她的心已动了。
红娘却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心绪,笑道:“师兄客气了,我的计划很简单——既然主人要我们死,那我们为什么不死给他看呢?”
她托住自己的左腮,笑靥如花,盈盈道:“自从我姐姐行刺后,主人花了数年之力营造了这个庞大的计划,想要将传奇毁于这个小镇。而且,主人刻意让传奇中人都以身上刺青的方式死去,这是他为我们安排下的结局。所以,如果我们中的有一个,不是按照刺青的方式死去,那么主人一定会来查看,至少要将我们的尸体摆成他想要的样子。而只要他一显身……”
她不再说下去,双手握拳,紧紧抵着自己的下巴,笑容一点一点绽放,就仿佛是一个孩子,终于看到了自己特别喜欢的糖果,满登登地堆在自己面前。
不能不说,她的计划实在是个很好的主意,尤其是在这个一筹莫展的时候。
在连番的遭遇中,柳毅早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主人并不仅仅只是想杀了他们,他仿佛是创造出了一幅完美的作品,然后再将它毁灭,在毁灭的过程中,充分享受毁灭本身。
又或者,他所要享受的,不是毁灭,而是创造。
他不但要让他们以他设计好的方式死去,而且要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节奏,在最恰当的时间,最恰当的地点死去,让他能有足够的时间细细鉴赏,鉴赏这天下无双无对的传奇。
如果他这个步骤被猝然打乱……也许他们真的就会有机会!
红娘指着荥阳公子的尸体道:“早在见到你们之前,我和荥阳公子就在这座大宅旁埋伏下了一处陷阱。高墙外有一颗柳树,我们已经在树下设好了机关,而他的尸体就是诱饵。我们只要把他的尸体挂在树上……唐传奇中并没有死在树上的主角,因此,主人一定会来重新摆放一遍。只要他现身,我能保证让他落入我的陷阱中,加上我们三人,应该足够可以击杀他了。”
聂隐娘看了她一眼,声音却变得冷淡:“很高明的计划,但我不知道,原来被挂在这树上的人,到底会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红娘摇头道:“师姐不必多疑,就算他不死,我也不会想要杀死你们,我本来准备了这个。”她摊开手心,手心中有一颗小药丸:
“还情丹,只要吃下去,便会马上死去,三个时辰后才会复苏。” 她摇了摇头,随手将还情丹抛开:“不过现在不用了。我们开始行动吧。”
第二十一章 陷阱
废宅外有一棵大柳树,树瘿盘结,木已中空,枝叶仍然十分茂密,纷拂披垂。聂隐娘和柳毅在红娘的指点下,小心避开树下的陷阱,将荥阳公子的尸体倒挂起来。由于他身上已经沾染了剧毒,柳毅和聂隐娘都十分小心,在手上缠上了厚厚的一层白布,尽力不去接触他的皮肤。
尸体被高挂在树梢,墨黑的血液顺着嘴角,淌过头顶,滴落在树下的败叶上。他脸上神色狰狞,睁到极处的双眼几乎就要突出眼眶,看上去恐怖异常。
红线将栓住他脚踝的绳索牢牢系在树干上,轻轻叹息了一声。
几人就在树荫下坐下,静静地等候着暮色的到来。
灼热的阳光从头顶缓缓下落,最终隐没在地平线下。一弯初月从群山中徐徐升起,又是一天过去了,月色下的修罗镇显得格外宁静。
红娘倚在大树上,怔怔地望着荥阳公子开始腐败的尸体,脸上的笑容麻木而凄伤。
昨天的月夜,他们也在此地度过。他费力挖开泥土,布置陷阱,而她在一旁仔细给采来的荆棘抹上毒药。大半夜过去,两人都累得疲乏不堪,就彼此依偎在柳树旁,在彼此的体温中,沉沉睡去。
今天,她依旧依靠在这棵柳树下,他却成了倒悬在树梢的一具尸体。
而杀他的人,恰恰是她自己。
宛如梦境,她又成了,那个在人世间,孤独流浪的女孩。
再无亲人。
红娘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因为,她怕自己一旦不笑,眼泪就会落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越的笛声,宛如夜色中的一缕袅袅水气,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升腾而起,渐渐散开,无处不在。
谁家玉笛暗飞声。
红娘似乎被这笛声感动,心绪更加哀伤,她似乎连脸上的笑容,都已经凝固。月色宛如冰雪,碎了一地。
她终究没能留住自己想要的梦境,看着它,在自己的手中化为遍地尘渣。多少年来,她用谎言,用欺骗,用心酸得不能再心酸的笑容,为自己构筑了一座水晶楼台,一心一意,不计回报地守护着它,然而,它碎的时候,竟是如此的不留痕迹。
笛声沉稳起伏,低回婉转,仿佛随着人的心一起缓缓搏动,突然一震,变得清越凄伤,声动九皋。
她的梦境也随着他的生命一起破碎了,再也无法回头,原来这一切,也不过是阳光下的晨露,随时会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死了,那么她还要在这孤独的世间偷生多久呢?
穿最好的衣,用最好的剑,即使做到了,又有谁知?到最后,岂非还是一具渐渐腐败的尸体?
笛声越来越亮,也越来越熟悉,而她的眼神却渐渐变得木然,轻轻唱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她猛然一惊,自己竟跟着笛声唱了起来,而唱的,骇然竟是荥阳公子的挽歌!
红娘的目光不由向眼前那具尸体看过去,月光下,尸体双目怒睁,分外可怖,然而无论如何,他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死人再也不会发出歌声!
红娘心中一惊,内心深处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她猛地回头去,用力推摇聂隐娘和柳毅,然而那两人竟在这时候睡着了,无论她怎么推,也不会醒来!
红娘大惊,正要拔出惊神针,向聂隐娘和柳毅的后脑一刺,将他们唤醒,突然一阵凌厉的劲风向她袭来,她拿着惊神针的手下意识地往前一挡,只听噗的一声轻响,惊神针断为两截!
两截断针仿佛被那道劲风吹得转变了方向,向红娘当面刺来,红娘大惊之下,翻掌欲挡,那两截断针突然加速,穿透了她的手掌,无声无息地没入她的胸口。
红娘只觉胸前一麻,全身关节顿时不能活动。
惊神针比聂隐娘的血影针更细、更轻,也更难操作,然而来人却在一瞬之间,远隔数丈,将惊神针截断、夺下,再刺入红娘的胸口,如此精准、凌厉的针法,就算聂隐娘也是弗如远甚!
这样的针,只有一个人能施展出来。
红娘愕然抬起头:“你是……”她的声音业已因为恐惧而颤抖。
笛声停止。
夜色寂寂,四下无人,只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这声音略显沙哑,但却极为好听,似乎出自女子。这声音听去似乎极远,又似乎极近,仿佛来自一处,又仿佛无处不在,却让人绝难分清它的方向。
红娘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主……人?”
那人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传说中生杀予夺,无所不能的主人,终于出现在她面前!
红娘心中忍不住一阵激动,下意识地向聂隐娘和柳毅望去。
那声音淡淡道:“不必看了,他们被我的挽歌迷惑,要一个时辰才会醒转。你们的陷阱,只怕也没有发动的机会了。”
红娘渐渐冷静下来,她的目光直视前方,突然怔怔笑道:“真不愧是传奇的缔造者,一曲挽歌,就将我们的计划化为乌有。”
那声音淡淡道:“你们若早一些明白,也不会这样不自量力。”
红娘摇头道:“不是我们不自量力,而是你赶尽杀绝,不给任何一点希望。”她略有些自嘲的道:“狗急跳墙,我们就算是你养的狗,也有咬人的一天。”
那声音冷冷道:“你们不是狗,而是最伟大的刺客,将要永远流传的传奇。人生百年,终归虚无,我给了你们完美的开场,当然要给你们最完美的结局。死在沟壑田亩间不是你们的命运,也不是我的期望。”
红娘低头笑道:“所以你要我们死在这里?可是绝大多数人,宁愿卑微地活着。”
那声音道:“是的。但你不一样,无论有没有修罗镇的命令,你都想杀我。这是你加入传奇的真正目的。”
红娘怔了怔:“你……你早就知道了?”
那声音冷笑道:“无论你如何掩饰,我都能从你眼睛深处看出仇恨。我收下你,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怎样复仇。”
红娘的目光从惊愕逐渐转为无奈:“你看到了?”
那声音道:“可惜看得不够。我不太明白,你应该恨你姐姐,为什么要冒着杀身之祸,来为她复仇?”
红娘苦涩的笑了笑:“我也不明白。”她抬头望了望虚空中的冷月,轻轻道:“我恨她,但是我也爱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有种特殊的亲切,一种超越了骨肉的亲切,她的一举一动都和我的血脉联系在一起……或许我最爱的人其实不是荥阳公子,而是她。”
来人似乎早已料到这点,并不觉得吃惊,只是淡淡道:“想知道为什么?”
红娘却是一怔:“你知道?”
那声音也带上了笑意:“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我来见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答案。”
红娘愕然望着眼前的夜色,只听那声音一字字道:“因为你根本没有这个姐姐。你和你姐姐其实是同一个人。”
红娘全身一颤:“你……你说什么?”
那声音笑道:“你叫红娘,今年二十四岁,十二年前,曾在广西府博白县受训。你本是我身边最早的传奇之一。只是五年前,你得了一场大病,病得丧失了神志。”
红娘如遭电击,整个身体都僵直起来。
那声音透空而下,似乎在轻轻念诵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越来越快。虚空中仿佛传来破碎的声音,似乎记忆中那扇尘封的大门在这一瞬间豁然开启,透出里边重重的影像,但又始终如梦如幻,看不清究竟。
她突然感到后脑一阵剧痛,她忍不住一声尖叫,双手抱头,身子猛地弯曲了下去。
加入传奇的这一年来,这种剧痛不时缠绕着她。就在她每次想要想起往事的时候。
那声音止住了念诵,淡淡道:“摄心咒我已经解开,但你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恢复记忆,我不妨慢慢提醒你。”
“你记忆中的那个故事并没有大错,有一个骄横的姐姐,无意中被传奇选中,接受了数年艰苦的训练。为了躲避组织的追杀,她将自己的妹妹锁在了地下室中,整整十三年,直到她妹妹被另一个路过的传奇救走。然而……”
那声音顿了顿,缓缓道:“你不是那个妹妹,而是姐姐。”
她的声音不高,但似乎整个夜色都在那一瞬间破碎。
红娘惊恐的抱住头,嘶声道:“不可能,你胡说!”
那声音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痛苦,依旧淡淡道:“后来,你夺走了你妹妹的情郎,为了能和那个男人长相厮守,你又决心背叛组织。于是,你带上一种最恶毒的毒药,准备行刺我,也就是你的主人。”
红娘脸色苍白如纸,她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地向下撕扯,似乎想让刺痛惊醒这场荒诞而恐怖的梦。然而,那些本被封印的梦境,如今却宛如打开了魔瓶的恶鬼,一个个张牙舞爪,向她扑了下来。
那声音道:“你的行刺失败了,我本来想杀了你,但最终没有。因为,按照你的罪过,死对你实在是一种恩赐。”说到这里,那个平静的声音也禁不住有了些许起伏,仿佛也在为那场刺杀而怨怒,但这怨怒也只是一瞬间的涟漪,很快又已宛如止水:“于是,我找来了你的妹妹和荥阳公子。向你展示了本为你准备的二十一种酷刑,然后给了你一个选择——是将这些酷刑施加在荥阳公子、还是你妹妹身上。你必须亲手施刑,而后,我将放过你,和选剩下的那一个。”
那声音顿了顿,缓缓透出讥诮的笑意:“最后你选择了牺牲你妹妹。”
红娘的双手不住颤抖,冷汗淋漓而下,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恐怖的影像。
那是一个宛如炼狱一般的夜晚。
她将各种各样的刀、针、钩、烙铁一次次刺入她妹妹的身体。她脸上的表情极度扭曲着,疯狂而凶残,宛如地狱中嗜血的恶鬼。她带血的双手在空中一次次挥舞,脸上也被溅起的鲜血染得绯红,最后,她脸上的疯狂到了极处,反而变得出奇的空明。
她竟然对着血肉模糊的妹妹,轻轻微笑了,她越笑越大声,最后竟俯下身去,放声狂笑起来。一直笑得她全身抽搐,再也无法出声了为止。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她脸上的神色竟似乎完全换了一个人,她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微笑——这是属于她妹妹的表情。
红娘的双眼睁得极大,脸上的肌肉却在不住抽搐。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欣赏她的痛苦:“你妹妹身体太弱,就连第一道酷刑都经受不起,而你还是在她的尸体上完成了全部的刑罚。然后,你就变成了你妹妹,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样,成天笑个不止。”
“这样的结局不是偶然,在我摄心术的催动下,你一定会疯,会以你妹妹的身份活下去,然后再加入传奇,找我报仇。同时被迷惑的还有荥阳公子,他也完全忘了你的角色。不过,对他而言,你们是谁都无所谓,你们姐妹中的哪一个,他都没有真正爱过。”
红娘紧紧抱住头,身体不住颤抖:“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那人看着她,缓缓道:“觉得痛苦么?你妹妹当年比你痛苦一万倍。”
红娘赫然抬头,盯着夜色深处,眼中喷出的怒火几乎要将周围的一切焚化:“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杀她!”
那人冷笑道:“我本来给了你选择,但你选择了情人,放弃了骨肉。”
红娘咬牙切齿道:“这一切都是你逼我……”她咽喉剧烈抽搐,再也说不下去,眼角崩裂,鲜红的泪珠和着鲜血一起,在她雪白的脸颊上流淌。
那人似乎隔着夜色,在欣赏她的表情:“为什么不笑了?你也觉得偷窃你妹妹的笑容可耻么?可怜她十三岁那年才学会了笑,十八岁那年就死在姐姐的酷刑中。你还记得你刺她杀她时,她用力叫你‘姐姐’么?”
“住嘴!”红娘拼命的伸出手,一下下抓在自己的脸上,指甲在她雪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她抓得一下比一下用力,似乎只有肉体上的疼痛能让她稍微清醒。
来人不再说话,只是微微冷笑着,看着她的举动。
她清秀的面容,瞬间被自己抓得面目全非,血肉淋漓,看去恐怖之极。过了良久,红娘缓缓抬起那张浴血的脸,嘶声道:“我想起来了。我行刺你的时候,霍小玉就在你身边!我用的毒药是牵肌丹!你并没有躲过我的刺杀,决不应该活这么久的!”
那人冷笑一声:“牵肌丹未必是天下最上乘的毒药,我将它传给你,就有克制它的方法。你的行刺手法虽然巧妙,但若不是霍小玉犯了一个无心之过,无疑帮你完成了刺杀,我根本不会中毒。不过,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受的苦,一定会让你们百倍偿还。”
这几个字冰冷异常,让红娘的心不禁一怔。
夜风突然卷地而起,崔动地上的落叶,搅天乱飞,红娘体内那两截断针宛如受了一道无形之力的牵引,噗地透体而出。
那人似乎挥了挥手,半空中的断针顿时改变了方向,飕的一闪,就隐没在满天银光中。
红娘只觉双眼一阵剧痛,大团血光顿时将整个视野充满,她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伸手捂住脸,鲜血从她苍白的指缝中不断涌出,将她的衣袖湮湿。
那两截断针已经彻底刺瞎了她的双眼!
痛楚和恐惧宛如两柄尖刀,在轻轻刮削着她的骨髓,她浑身颤抖,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昏厥过去。
脚步,似乎轻轻踏在败叶之上,来人正缓缓向她走来。她在离红娘三尺处立定身形,衣袂悉唆作响,仿佛正在解开挂在树上的绳索。
她淡淡道:“荥阳公子本是公卿巨族,上京赶考之时,留恋倡家。后被倡女李娃与老鸨联手欺骗,资财荡尽,流落长安,只得以替人唱挽歌为生。一日被父亲发现,以为羞辱门楣,以马鞭鞭之数百,几乎丧命。之后公子褴褛策杖,四处乞食,偶然路过李娃门前,李娃感念旧情,将他收留,最后又助他考取功名。”
那人微微一笑:“我时常在想,这个故事如果拦腰截断,让这位翩翩公子,贫病交加,死于市井,而李娃依旧迎来送往,直到花败柳残……这将是一个何等凄婉的传奇,只可惜最后的大团圆结局,把整个故事变得庸俗不堪。所以,我一定要重写结局,让这位风流公子满身伤痕,死在淤泥粪土之中。”
她似乎向下挥了挥手,红娘只觉地面一阵猛烈的震动,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呛鼻的烟尘飞起,那人也轻轻咳嗽了两声,道:“你的这个陷阱,虽然未必完全贴和我的设想,但也算差强人意了。”
她轻轻挽起树上的绳索,望着满是污物的陷阱深处,突然一松手。砰的一声闷响,荥阳公子倒悬在树梢的尸体重重跌下。
陷阱底部布着无数带毒的荆棘,纷纷扎入他的身体,本已凝固的血液又重新溢出。来人手上一紧,那具尸体又被她高高拉起,然后再次抛下。反覆几次,荥阳公子身上皮肉褴褛,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看去真与鞭捶至死相似。
幸好,红娘已经看不到了。
过了好久,来人终于将手放开,任不成人形的尸体与那段绳索一起坠入土坑,淡淡道:“现在轮到你了。”
她摊开双手,一张卷起的布囊打开,里边排着大大小小的匕首、铁钩、钳子,在月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泽。
“这是当年你用过的刑具。那二十一种酷刑,想必你都还记得。”
那人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一手提起布囊,缓缓向红娘走来。
月色更盛,宛如霜雪,四周夜风呜咽,将两人身后那棵枯柳吹得摇曳不止,无数纷垂的柳条宛如墓地上的鬼影,在苍白的月色中不住跳动,似乎在迎接这场血腥的盛宴。
红娘睁大的双眼顿时变成灰色,她想挣扎,但全身却一动也不能动,甚至她的喉咙也渐渐嘶哑,再也无法呼喊出声……
大地,被浸出的鲜血沾染,显出猩红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