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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分

第二十二章 拷红

正午的阳光透过柳树的间隙,倾泻在聂隐娘和柳毅脸上,两人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渐渐苏醒过来。

眼前是一片炼狱般的惨状。

荥阳公子的尸体落在陷阱中,刺满了荆棘,身上还覆盖着种种污物。

尸体全身布满荆棘的痕迹,宛如被带刺的长鞭狠狠抽打过,已经看不见一寸完好的肌肤。那时方是初秋,艳阳高照,经过两天的时间,尸体已开始腐败,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

而红娘,就跪在陷阱的旁边。她的身体已经僵硬,却还保持着跪坐的姿态。一根绳索穿过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五花大绑起来。

聂隐娘认得,这根绳索本来是用来拴住荥阳公子的尸体,现在却被绑在了红娘身上。

相比荥阳公子而言,红娘的尸体更加惨不忍睹,她身上布满了重重伤痕,连血肉骨骼都仿佛要脱离了身体,显然在生前经历了极其残酷的刑罚。

聂隐娘不忍再看,将脸转开:“这就是主人想要的结尾?”

柳毅也叹息一声:“唐传奇《莺莺传》中,并没有“拷红”的情节,这本是《西厢记》中的故事。”

《莺莺传》是唐传奇中最负盛名的篇章之一,但它的盛名,只怕更多的不是来自传奇本身,而是后来元人改编的杂剧《西厢记》。《莺莺传》讲述书生张生借宿普救寺,遇到少女崔莺莺的故事。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只恨家规礼法,不能相亲。幸得莺莺的贴身丫鬟红娘,从中穿针引线,传情递书。最终两人得尝所愿,私定终身。然而,这个传奇的结尾却非常无奈,张生上京赶考,一去不回。莺莺苦等数年,只得另嫁他人。

这本来不过是一个多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古往今来也不知发生了多少。若不是后来王实甫的改编,这个故事只怕不会如此脍炙人口。在王改写的《西厢记》中,莺莺和张生的情事败露,老夫人拷打红娘,逼问事情真相。而红娘一面承受拷打,一面据理力争,终于为张生和莺莺争得一份婚约。最后张生高中及第,迎娶莺莺,皆大欢喜。

然而,在主人改编的结局中,红娘是死在老夫人的酷刑之下了。

为了她的小姐,她的公子,被活活酷刑至死。

聂隐娘怔怔地望着红娘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她的双眼已被惊神针刺透,变成两个高高肿胀的血窟,嘴唇几乎被自己完全咬碎,可以想见,她曾经历了何等惨绝人寰的刑罚。

红娘的整张脸都已扭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在满面血污中,聂隐娘似乎看到,她破碎的嘴角微微往上翘起,似乎还保持着那个天真无邪的微笑。

这本是属于她妹妹的微笑。

不知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解脱的希望终于挣脱了肉体的痛苦,姗姗来迟时,她是否清楚了,自己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

聂隐娘的心中涌起一阵悲伤,猝然合眼,不忍再看。

柳毅却上前几步,拾起一根柳枝,在红娘周围散落的血肉碎块中仔细拨弄着,似乎要寻找什么。

聂隐娘忍不住问:“你到底要找什么?”

柳毅并不答话,还在全心搜索,过了一会,他转过身,面露喜色道:“就是这个。”他手中的,正好是一块扇形的皮肤。

他脸上的欣喜让聂隐娘有些怒意,大声道:“我们已经看过了她的刺青!”

柳毅并不在意她的语气,摇头道:“这张刺青不是红娘的。”

聂隐娘一怔:“是谁?”

柳毅道:“霍小玉。”

聂隐娘一惊,不禁上前两步,将柳毅手中那块刺青夺下。高堂华屋中,一个少女牵着一位男子衣袖,满脸哀绝之情,美丽而憔悴的双唇微微张开,仿佛还述说着他的薄幸,自己的痴情。

这分明是《霍小玉传》中,小玉痛斥李生的场景。

聂隐娘的心更加沉重——主人还是赶在霍王府完全爆炸之前,将霍小玉身上的刺青剥下,然后,故意丢弃在他们眼前。

她知道他们在寻找那枚隐藏的刺青,索性替他们完成。因为他知道,无论刺青凑齐与否,他们都无法撼动她分毫。

这是蔑视,也是挑衅。

荥阳公子和红娘的尸体满是血污,横陈在盛极的阳光下。这本应属于黑暗的地狱变相,如今却如此招摇的展示在阳光中。

他们精心布置的陷阱,最后还是被她利用,如今,十二传奇中仅存的只有三个。

柳毅,聂隐娘,红线。

还有谁能阻止主人?还有谁能逃脱这场修罗绝杀?

聂隐娘的心中第一次感到了绝望,真实的绝望,再没有丝毫余地。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似乎站立不住,轻轻依靠在身后的柳树上,她的手指在柳树上划出道道深痕,表情却无比木然。

“放弃吧,我们输了。”

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脸色苍白得有些发青,眸子却黯淡如灰,浑然不似初见时,那个杀人于谈笑间的聂隐娘。

十三年前,那个疯狂的血夜,她没有放弃;多年来,那无休无止的刺杀,她没有放弃;修罗镇,谢小娥装满炸药的画舫,任氏神出鬼没的五行阵,霍小玉炼狱般的地宫、主人对红娘惨绝人寰的酷刑……她没有放弃。

而今,在初生的朝阳中,她竟只能靠在冰冷的柳树上,如此失魂落魄,无所依赖。

原来她,也有放弃的时刻。

柳毅看着她的目光中,第一次涌起了怜爱。

此刻的聂隐娘,脱去了重重防卫的甲,也就脱去了执着,脱去了坚韧。

这一刻,她显得如此纯粹——纯粹的绝望,纯粹的柔弱。

这一刻,她不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强大伙伴,而只是一个在恐惧前战栗的女子,一个需要守护的女子。

朝阳将她苍白的脸染上点点金色,绝望、悲伤,却恰恰让她的容貌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柳毅的目光久久不能移开,他赤足站在被朝露浸湿的泥土上,默然无语。

他不是不失望,不是不恐惧,也甚至能感到一阵阵虚脱感从脚下升腾而上,让他不禁想要躺在这片浓密的树荫下,听天由命。

但是他不能。

他只有咬着牙让自己站得更直。

因为,如今只有他能给聂隐娘信心,只有他,能支撑起这最后一点希望。

如果说在这场莫名的屠杀中,他有了最大的收获,那就是,他感到自己不再孤身一人,而有了关怀的人,有了守护的力量!

不再是伙伴,而是心底深处,那最小、却也是最重的涟漪。

那一点,难以言说的牵挂。

所以,无论前途多么灰暗、绝望,他也不能倒下。

柳毅聚集起力量,拿出其他十枚刺青,在地上铺开。

图案更加完整,然而那枚隐藏的刺青依旧缺失了最后一块,看不出最后的归属——图案中那怀春的女子身旁,站着的到底是谁?这片精致华美的刺青,又到底属于谁的传奇?

柳毅叹息了一声,将所有刺青收起,对聂隐娘道:“走吧。”

聂隐娘抬起头,木然望着正午的太阳,神情有些恍惚:“去哪里?”

柳毅道:“找最后一枚刺青。”

聂隐娘一怔:“红线?”

柳毅看着远方,笑容有些苦涩:“是她。”

聂隐娘的声音陡然一厉:“不行!她会杀了你!”

柳毅道:“可惜我们现在别无选择。”

聂隐娘促声道:“我知道!”声音高厉,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绝望让她放弃了最后的矜持,她死死抓住柳毅的手,结气吞声,一时竟说不下去。

良久,她才低声道:“可是,我更不愿意你去送死……”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目光第一次是如此无助:“答应我,不要把我独自留在修罗镇上,独自去面对主人……”

柳毅的目光和她交接在一起,渐渐的,那一点涟漪也化作了波澜。

他用力握住她的手,道:“我答应你。”

温暖从两人的掌心,缓缓散开,渗入彼此的血脉。

红线的行踪虽然飘忽不定,却并不太难找,因为修罗镇实在不大。

柳毅和聂隐娘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坐在鹿头江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

依旧是龙文宝剑,乌蛮高髻,依旧紫衣飘飞,冷如冰雪。

她身后,是一片赤红的枫树林,无边落叶,萧萧而下,不远处一轮夕阳返照,将整个江面染得赤红,满天枫叶落霞中,一人高的芦苇随风起伏,点染出一派浓浓的秋色。

而她的一身紫衣,却在这片赤红的秋色中显得那么突兀、那么醒目。

柳毅和聂隐娘携手向红线走来,两人在离她三丈远处停住了脚步。

三丈,已经是两人能自保的最近距离。

红线略略侧目,看了两人一眼,却仍然一动不动。

柳毅松开聂隐娘的手,让她在原地等自己,而后独自上前几步:“你在?”

红线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答话。

她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柳毅望着她,她的伤势看来已经完全复原,整个人就如手中的长剑一般,光华璀璨,完美无缺。

柳毅的笑容有几分欣慰,也有几分苦涩:“上一剑之后,我们之间已经毫无瓜葛,我现在只是以另一位传奇的身份,来请你和我们合作。”

“锵”的一声轻响,是红线在缓缓拔剑。

柳毅道:“你可以杀了我们,但我们已经是仅剩的传奇,杀了我们之后,主人就会杀你——按照传奇的结局。”

红线冷眼望着江上的残阳,她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冰冷的剑光返照在她的脸上,让她苍白的肌肤几欲透明。

柳毅道:“我知道你喜欢和高手对决,那么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去对抗主人?”

嘶,剑身缓缓抽出鞘中。

柳毅一字字道:“不必欺骗自己,你手中的宝剑,更渴望的是主人的血!”

红线长剑出鞘,唰的一声轻响,满天彩霞宛如被一道极其刺目的寒光生生割开,聂隐娘还没有来得及惊呼出声,宝剑已然架在了柳毅脖子上。

剑光将柳毅的脸照得苍白,但他的神色并没有改变,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红线的眼睛。

湖光波影中,他的眼睛依旧如此清澈,一如多年前,那观剑海边的少年。

多年之前的暮风,也是这样撩起彼此的长发,那风中的血腥之气,也依旧挥之不去。

红线紫色的眸子宛如猫眼一般,在夕阳下渐渐变幻着,冰冷的长剑就横亘在两人中间,宛如一条不可跨越的长河。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红线突然将手中长剑一撤,嘶声道:“赢,我加入;输,你就死。”

她永远都不善言辞,最简洁的字句,表达了她所有的意思。

她要的,是一场迟来的对决。

赢了她,她就加入刺杀主人的行列,输了,柳毅就得死。

聂隐娘终于忍不住冲上前去,用力摇着柳毅的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别答应她,别和她比,你赢不了的!”

柳毅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聂隐娘,而对红线道:“在岸上,胜负已定,你强于我。然而,你敢不敢和我在水中对决?”

红线注视了他片刻,脸上慢慢浮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好。”话音甫落,她的身形突然高高跃起,半空中裙裾飞扬,宛如盛开了一朵紫色的花。江面水波澹荡,那朵紫色花朵瞬间没入秋水深处。

柳毅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注视着瑟瑟的江面,轻轻将聂隐娘放在他肩头的手拿开,而后头也不回的跃入水中。

他没有去看聂隐娘的眼睛,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去看了,就会再也没有了入水的勇气。

江上的涟漪渐渐变小,最终归于寂静,夕阳横斜秋江之上,照出半江芦苇,满天萧索。

聂隐娘跪在江边,双手撑着地上的碎石,满头青丝披散下来,在暮风中凌空乱舞,遮挡住她的视线。四周涛声荡漾,每一下都宛如拍击在她的心上。

枫叶乱舞,玉露凋伤,聂隐娘的目光紧紧盯住江面,然而,四周的一切却静得让她窒息。

这一场生死之斗,到底谁胜谁负?

若柳毅胜了,他们的联手,也未必能从主人手中争取到一线生机;若柳毅败了,那她将会被留在这个以杀戮为名的小镇上,独自面对疯狂的红线,以及更为疯狂的主人!

聂隐娘赫然抬头——她决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她突地从地上跳起来,向前冲了几步。

冰冷的江水没上了她的膝盖,让她略略冷静下来。

水性不佳的她此刻又能做什么呢?除了累赘还是累赘。聂隐娘颓然走了回去,在岸上抱膝坐下。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用。

冰冷的湖水,漫过两人的双眼。

红线沉身湖底,凌虚立于一蓬巨大的水草上,长剑斜引,妖艳的剑华就在水下结起朵朵紫云。

她的紫衣在水波中轻轻飘举,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大群七色的游鱼被她的杀气所激,纷纷惊避,在水下搅开一团团缤纷花雨。

她静静注视着柳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按照惯例,她在自己绝杀的一剑前,给对手一个出手的机会。

柳毅屏气凝神,悠然打开双手,在胸前引开半个弧圆。

水光闪耀,他满头长发徐徐散开,一袭白衣净如冰雪,氤氲的光晕从他体内散发开去,仿佛瞬间就已照亮整个湖底。

他的容貌,渐渐变得高华清绝,不容谛视!

洞庭柳毅。

或许,只有这渺渺的水波深处,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这是一场幽湖水仙与龙宫王子的对决!

红线眸中的紫光渐渐内敛,直到凝为一线,再也化不开去。

突然,她手中的紫云动了。

剑华划破层层秋波,卷起一柱巨大的龙卷,向柳毅恶扑而下!

整个湖底,宛如被炽热的长剑煮沸,四周水族发出无声的哀鸣,惊避逃散,却也不免被卷入龙卷中,撕成碎片的命运!

柳毅凝视呼啸而来的龙卷,脸色平静异常,他眼中神光一动,却没有拔出珊瑚枝御敌,而只是用手向两旁挥了挥。

这一挥并不重,连他身周的水波也只是微微动荡了一下,又回归平静。

红线眼中透出一丝疑然——他的动作不仅毫无招式可言,甚至完全没有带上内力,仿佛真的只是用手在水中,随意画着一个个大大小小圈。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那些大小不同的圆圈渐渐连成一体,再也分不开来。

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眼睛。

那目光穿透了七彩的波光,却显得如此清澈,仿佛要将一切的杂质过滤,直回到尘封多年的回忆中去。

红线一怔。

海波,孤岛,那个带着淡淡笑容的白衣少年。

一道七彩的剑光,一蓬猩红的鲜血,一片七彩的翠羽……

随即,她稳如磐石的剑尖,竟也有了不该有的颤动!

轰的一声巨响,龙卷在水下爆开!

秋风呜咽,秋江萧索。

突然,水波一阵澹荡,一条白色的人影冲天而起。

柳毅!

聂隐娘惊愕中有些恍惚,她一手握拳,堵在自己唇间,视线顿时被泪水模糊。

然后。

她立刻冲了上去。

柳毅也看到了她。

他脸上勉强聚起那个熟悉的微笑,再次伸出手,向她走来。

一步,两步,就在他们的手就要触到的一刹那,柳毅的身体突然晃了几晃。

而后,他无力地倒了下去。

他苍白的手指,从她指间滑落,再也握不住。

聂隐娘身子一颤,满脸喜色顿时化为惊容,她用力扶起柳毅,急道:“你怎么了!”

柳毅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几乎毫无血色,眼中的神采也渐渐隐没。

聂隐娘心中升起一种深沉的恐惧:

这种神色她已见得太多——分明就是垂死之色。

“不!”聂隐娘猛地抱住他,正要将内力强行灌入柳毅的体内。

他的身体却剧烈一颤,然后整个僵硬下去!

聂隐娘愕然低头,却发现一柄长剑从他身体中穿透出来,带血的剑尖微颤,刚好划破了自己胸前的衣衫。

柳毅身后,站着的是全身**的红线。

她冰冷的眸子中,透出一种疯狂的快意——宛如恶魔嗜血后的快意!

聂隐娘觉得眼前的世界整个变得血红,她仿佛听见自己发出一声高厉之极的长啸,双掌连推,不由分说地向红线击去。

唰的一声,红线将宝剑从柳毅体内掣出,大团血花在江上盛开,那带血的剑身在聂隐娘胸前轻轻一弹,聂隐娘顿时就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碎石上。

聂隐娘还想爬起来,胸口却剧烈一痛,呕出一口鲜血,再也动弹不了。

剑尖垂下,鲜血顺着宝剑的龙文,一滴滴洒在碎石上。

红线一步步走过聂隐娘身边:“我一天只杀一人。”

嘶哑的声音与暮色一起,发出另人心碎的共振。

她再也不看聂隐娘一眼,扬长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聂隐娘终于清醒过来,她一步一挪,来到柳毅身前。那一剑透体而过,没有留下丝毫的生机。

柳毅早已气息全无,连身体都只剩下淡淡的余温。

聂隐娘怆然倒地,过了好一会才惊呼出声,仿佛刚刚看到了最不可思议,也不堪思议的事!

这迟来的惊呼如此凄厉,一旁大群水鸟腾着翅膀飞起,洒落满天白羽,宛如一朵朵飘零的花。

白羽落了聂隐娘满头满身,她用力擦了擦眼睛,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然而,当她放下手,一切如旧,唯有自己那双美丽的眼睛已变得赤红。

她踉跄着退开几步,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惶然躲避那熟悉的死亡之气。片刻,却又冲上前去,拼命摇着他的肩,

然而,那具冰冷的身体沉重得让人心痛,大片死灭的寒气张扬肆虐,似乎要将她的心也同凝固。

聂隐娘双腿一软,跌倒下去。

碎石乱响,她的双膝顿时浸出殷红的血。然而她似乎毫无知觉,只爬起来,小心的将他的身体抱起,再轻轻的枕在身上。

她一边小心的扶着他的脸,一面颤抖着解开针囊,下意识地将一根根血影针插入他的穴道。

她的目光空洞无比,死死盯在柳毅手指上。

每一针,她都插得如此用力,希望能看到他手指的一点颤动。

哪怕只是最微弱的颤动。

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徒劳。

聂隐娘一次比一次扎得更重,他的身体却一次比一次僵硬,难以刺入。

长针弯折如弓,绷到最紧!

突然,聂隐娘回手,将长长的血影针刺入了自己的身体。鲜血激出,她的动作几乎疯狂,手臂、膝盖、胸前都是斑斑血痕,却仍不停手。

直到,啪的一声,长针断为两截。

断针顺着她的身体滑落,跌入尘埃。

聂隐娘两手空空,似乎要抓住什么,又什么也没有抓住。她仰头望着暮阳,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急剧变幻,但笑声和眼泪最终都被她生生咽下。

又过了好久,聂隐娘颓然松手,伏在柳毅身上,全身抽搐着。

她的理智在命令自己,不再忍耐,好好哭一场,然而,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哭不出声。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扑到在一个男人怀中哭泣。

虽然他已经死去。但那即将逝去的体温,依然透出淡淡的温暖。

她爱他。

在她心中,他早已不是一个伙伴,而是她心爱的男子。

唯一。

二十三年刺杀岁月中,唯一走进他生命的男子。

如同阴暗阁楼中偶尔透入的阳光,虽然惊鸿一瞥,但也已驱散了楼中郁积多年的黑暗与寂寞。

“我是柳毅,自然是来传书的。”

笑容犹在耳边,但那道阳光又已永远地失去了。

失去了,就不会再有。

她注视着他,神智清晰得有些残忍,她明白,她那最初的与最后的爱正在化为烟尘,永不再来。

为什么,偏偏哭不出眼泪?

她惨然一笑,抚摸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夕阳将他清俊的容颜照出一片动人的光辉。长发披散,随风飘扬在斑驳的光影中,他的脸苍白如纸,却沾上了点点血痕,宛如开在雪地上的寒梅。

洞庭柳毅,那个在修罗镇中与她生死与共的白衣少年……

回忆中,他那温婉的笑意似乎还没有冷却。一切却已经终结。

她战抖着,死死抱住柳毅,坐在被鲜血染红的碎石滩上,任呜咽的夜风将她的心一点点吹得冰冷。

暮风幽咽,也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体温再也无法温暖那僵硬的身体。

于是,她仿佛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她在枫树林边缘上寻了一块略高的地方,挖了一个浅坑,然后将柳毅放了进去。她拾了一些落枫,盖在柳毅身上,枫叶越盖越厚,但她手中那一捧泥土,却捧起了又放下,再捧起,再放下。

那个传奇中替龙女仗义传书的谦谦君子,那个曾抱着布娃娃、赤足站在自己门前的白衣少年,最终,也是自己手中捧一抔黄土,掩了,葬了,罢了……

土堆越砌越高,终于完成了这个草草坟茔。

直到这时,聂隐娘的眼泪才忍不住夺眶而出,这一下就不可收拾。她扑倒在坟头,恸声大哭,似乎连自己的心都要呕出。她纤纤十指,就在自己刚刚埋好的坟头不断挖掘着,刻出道道深痕,仿佛要将逝者从黄泉之国再度唤醒。

哭到声音沙哑,哭到筋疲力尽,她竟然在枫林中睡去。

月色如雪。

哀怨的笛声再度响起,聂隐娘却没有了丝毫知觉。

一个黑色的影子,如暗夜幽灵一般,出现在月光下。

影子走过聂隐娘身旁,微微驻足片刻,突然一扬手,那丘刚刚砌成的坟茔顿时从中裂开。

《南柯太守传》传奇本事

东平淳于棼是位好酒尚气的游侠之士,他家里有一株大古槐,枝干修长,青阴数亩。淳于棼生日之时,与群友在树下畅饮,不觉沉醉。友人都走了后,他独自在槐树下醉卧,恍恍惚惚之间,就见两个紫衣人来,说是槐安国国王王有请。淳于棼就跟着两人出门,进入了大槐洞中。淳于棼觉得有些惊异,但是也没敢问。只见洞中也有山川、风候、草木、道路,只是跟人间有些不同。又走了十几里,来到了城中,进了皇宫,拜见了槐安国国王,国王将次女金枝公主瑶芳赏给他为妻,夫妻恩爱极深,淳于棼也就忘了本来,在槐安国住了下来。

后来在公主的建议下,淳于棼官拜南柯太守,广行仁政,百姓拥戴。国王大喜,更加官进爵。夫妻共生了五男二女,儿子都授了高官,女儿都嫁入王族,一时荣耀显赫,冠绝当时。后来公主染疾身亡,淳于棼广为交结,有些功高震主的嫌疑。国王有些忌惮他造反,就免除了他的侍卫,禁止他结交清客。淳于棼有些怨念,王后就对他说:“你离家太久了,还是回去吧。”

于是淳于棼就忽然想起了从前的事,就见先前两位紫衣人又来送他出了槐洞。二人突然大呼,淳于棼惊醒,只见自己仍卧在槐树之下,日尚未斜。

淳于棼感到蹊跷,就按照记忆寻找槐安国,发现庭院里的槐树下有一个蚂蚁窝,洞里有泥土堆成的宫殿、城池等等,这才恍然大悟,梦中所见到的槐安国,其实就是一个蚁穴;而槐树南边的树枝,就是他当太守的南柯郡。

淳于棼想起梦里南柯的一切,觉得人世无常,所谓的富贵功名实在很容易消失,于是不久就皈依佛门了。

非烟按:此章虽名《步非烟》,但主人所书传奇与唐人《非烟传》毫无关系,故不列《非烟传》译文,而附《南柯太守传》于此。

第二十三章 步非烟

一道绯红的光芒倏地亮起,冷电般从坟底射出,向那条黑影迎面击来!那条黑影似乎微微一怔,如飞花落雪般飘起,避开了红光的迎击。影子仿佛毫无重量,在林中飘飞。就在这时,几道幽微的白光毫无声息地横插上来,将黑影的后路完全封死。

血影针。

无双无对的血影针。

聂隐娘站在月光下,她眼中的泪痕已经冷却,脸上也看不出些许悲伤,有的只是冷静、决绝和一击必得的自信。

她的对面,站着柳毅。他身上的白衣已完全被鲜血染红,肋下自后背,一条长长的剑痕似乎要将他整个劈开。然而他还没有死,还能施展出自己的最强招!

黑影瞬间已被红光白影牢牢围住,再也无法脱身!那条黑影仿佛明白了对手的诡计,发出一声冷笑,身形竟然凭空折转,向树林上方拔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凌厉之极的剑光破空劈下!

满天剑光结成无数朵紫莲,在枫林上空盛开。剑气催逼,满天红叶乱落如雨,那一剑是如此简单,没有分毫变化,但从天到地,草木土石,万物众生,仿佛都被这一剑生生劈开!

红线。

红线紫色的眸子在月光下变得极细,与掌中的剑华互相辉映,从上而下,向黑影凌空扑下!

剑光斑驳中,黑影猛地抬头,猝不及防间,黑影衣袖抬起,仿佛扬起了一件极其柔软之物,向红线的长剑生生迎了上去。

红线剑光催动,嘴角缓缓浮出一抹冷笑——她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从对方的胸口扑面而来。

无论那人手中握的到底是什么,都无法挡住她这一剑,绝对不能!

噗的一声轻响,长剑已经刺入了那物之中,剑势竟然为之稍稍一滞。红线细如猫眼的眸子猛地收缩,那物柔软之极,但却从中传来一股阴柔之极,却又浩荡之极的内力,竟将红线的剑气完全挡住,不能再进半分。

这样的阻挡,在她剑法大成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

红线紫眸深处神光跃动,遇强更强一向是她的原则,对方强悍的力量更激起了她争胜之心。红线手腕一沉,内力催动,全身真气逼压而上,要将眼前这物强行刺穿!

那股阴柔之力竟也越来越盛,和她恰好抗衡。文龙宝剑在两股力量的压迫下,剑身缓缓弯曲,一直折到不能再折的角度,好似一个不住颤动的环,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红线眼中的紫光亮到极处,一声怒叱,手上全力刺出,再不留半点内力护体!

就在此刻,柳毅的珊瑚光与聂隐娘的血影针也追随而上。

那条黑影袍袖翻飞,一手抵挡红线的剑,一手向珊瑚光与血影针抓去,黑影腹背受敌,略一分神,红线剑气趁机恶扑而下!

四周龙吟不绝,彩光陆离,红叶翻飞,几团力量完全撞击在一起,猛地爆散!每一片飞舞的枫叶都被摧为尘芥,散了满地。连满天月光似乎都已破碎过,又被夜风重新聚拢。

柳毅和聂隐娘被爆炸力量完全震开,摔倒在碎叶中。

红线也被这股劲气催逼,向后退了三丈,才站定身形。她长剑卓然高举,剑尖上,赫然挑着一个已破碎不堪的娃娃。娃娃填充的草屑都已散落,只剩下一张空皮,上面画着的人像也已残破,再也看不清楚。

红线紫色的眸子转动,目光在娃娃身上久久停驻,她并没有看娃娃上的人像,而只是为对手的力量震惊。

一个布娃娃,竟然挡住了她那宛如开天辟地般的一剑。

聂隐娘、柳毅也是一脸惊愕,忍不住抬起头向那条黑影看去。

“是你?”聂隐娘虽然早有准备,还是不禁惊呼出声。

红线无坚不摧的剑气,终究没有完全落空,它撕开了黑影长长的面纱,露出了黑影本来的面貌。

黑纱下,是一头棕黄的散发,和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那张脸看上去依旧秀美动人,然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垂死之气。骇然正是他们在修罗镇上初见的抱着娃娃的小女孩。

她打量着三人,目光是如此苍老,仿佛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老者,正从阁楼的窗口,漠然注视着楼下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

然而,她的脸看去却极为年幼,仿佛只有十一二岁,甚至比聂隐娘初见到的时候,还要年轻。

柳毅捂住胸前的伤口,淡淡笑道:“谁能想到,流浪在小镇的孤女,竟然是叱咤风云的传奇主人。”他摇了摇头,又道:“那所谓你亡父——也就是葬身蚁穴的男子,应该就是南柯太守吧?槐树下繁华一梦,终不过是蚁穴幻境,这正是传奇的结局。他虽是死于昆仑奴之手,但策划杀局和摆放尸体的人,必定是你。我们本该就此怀疑的,只是他的死法太过寻常,我们一时竟没有想到。等我们明白过来,想去查看尸体,却早已被裴航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那女孩淡淡微笑:“裴航,传奇中最下乘的刺客,辜负了我的期望。”

聂隐娘皱着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以你的做派,应该只是暗中帮助昆仑奴完成杀局,没有直接出面才对。南柯太守或许根本没有见过你的本来面貌,那么,最初客栈老板所说‘父女来小镇寻亲’那番话,也是假的了?”

那女孩笑道:“他只不过是收了我的银子,背熟那段话而已。可惜他背得实在太熟,完全超出了一个小镇老板在惊慌下的应变能力,让我几次都差点忍不住出手,终结他蹩脚的絮叨……好在,裴航并没有看出来。其实,这个游戏并非全无破绽,只是你们太沉浸其中,无法看透罢了。”

聂隐娘和柳毅回想起来到修罗镇的日子,种种蛛丝马迹一起涌上心头,一次次解开谜底的机缘就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都被他们无心放过。如今,他们终于再度逼近了事情的真相,然而,付出的代价却如此惨痛!

柳毅一时无语,良久才叹道:“你说得不错,我们错了开头,就再也不能错过结局。”他注视着小女孩,一字字道:“如今,我们应该叫你师父、传奇主人,或者……步非烟?”

说着,他将一张由十一枚刺青拼结而成的图扔到地上。

“第十三枚刺青,出自皇甫枚《非烟传》。步非烟,本是河南功曹参军武公业的妾室,后来因为爱上书生赵象,被武公业发觉,鞭挞至死。刺青上画的,本应是非烟在花园中等待情人的场面,窗台下那个男子的衣角,本不是属于昆仑奴,而是属于赵象。”

柳毅摇了摇头:“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嬴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若不是你在红线的刺青上题下了这一首诗,我也很难肯定,第十三枚刺青原来是出自《非烟传》。我不明白的是,这个故事和你本人完全没有关系,为什么选它?难道仅仅只是喜欢传奇中那个女子?”

主人淡淡道:“或许我只是喜欢‘步非烟’这三个字而已。”

几人一时无语。

这枚无数人为之付出生命的隐藏刺青,却不过是一个她随手选定的故事。若不是方才红线的剑气撕破了她的面纱,就算得知《非烟传》的内容,仍然不能知道她本来的面貌——因为她和传奇中的步非烟,其实并没有任何关系。

她喜欢的,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或许,这个精心设计的杀局,本身不过是一个随手选定的游戏。

然而一个游戏,就已经足以让他们惊恐失措,惶惶如丧。

在它面前,一切自私、怀疑、妒忌、出卖,一切丑恶,都无所遁形。

在它面前,一切决心、勇气、智慧、信任,一切美德,都如此可笑。

全心全意的付出,求得的不过是一句笑谈,因为笑谈者的力量超出了你的极限,你的一切都是愚蠢。

又或许,历史上那一道道无法解答的谜题,一个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传说,也不过是神祇们,偶然选定的游戏罢了。

只是,人类是如此自扰,甘愿付出千万年的苦思。

主人脸上挂着高高在上的微笑,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道:“红线、聂隐娘、柳毅……不愧是最好的传奇,你们已经超出了我的期望。”她将残破的黑纱扔到一边,轻轻理着散发,道:“这一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柳毅默然了片刻,道:“昨天你杀红娘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被笛声催眠。红娘很早就发觉了笛声的异样,事先将惊神针插入了我们体内。当笛声响起的时候,我们俩假作昏睡,目的是想从你对红娘的话中,打探到你的秘密。”

主人微笑赞道:“很好。这个计划是红娘想出来的吧。”她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声:“其实我也知道,她杀了荥阳公子后,就有了求死之心,于是甘愿牺牲自己,引我出来。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的心能这么硬,竟然一直假作昏睡,眼睁睁地看着她承受一整夜酷刑。”

聂隐娘摇了摇头,她的声音有些凄然,也有些愤怒:“因为那本是她自己选择的赎罪。其实她虽然假扮了自己的妹妹,心却一直迷惑着……她自己一定事先有所感觉,所以才反复地嘱咐我们,无论听到什么,都一定不要暴露,不要阻止所发生的任何事情。”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从地上跳起来,阻止你施刑,但我还是没有。因为我若这么做了,就辜负了红娘对我们的信任,辜负了她承受的痛苦。”她注视着主人,一字字道:“只是我发誓,一定会为她报仇!”

主人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多少年了,我又看到了你眼中的愤怒、仇恨,这本是我最欣赏你的。那天,看到你倚在柳树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我本来非常失望,失望得心都痛了。”她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赞许:“而今,我终于明白了,那只是你们计谋的一部分,很好,很好……我始终没有看错你。”

聂隐娘还未答话,柳毅打断她道:“我们至少知道了一件事,五年前,你中了红娘牵肌丹的剧毒。这种毒药本来决无可救,唯有传说中可以起死复生的云梦沉香能够暂时克制。以你的力量,或许能找到云梦沉香,然而你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的身体会一天天缩小,直到宛如一个十岁的孩子,然后全身精血干枯而死。这种返老还童,要将骨骼肌肉生生压缩,想必你忍受的痛苦,决不比红娘、霍小玉轻。”

主人颔首道:“你们想得不错,现在,我看上去已经只有十一二岁,也就意味着,我剩下的时间至多不会超过三个月。”

柳毅道:“我知道你会遁甲传音之术,我们的谈话很可能被你听到,所以,我和聂隐娘演了一出戏。我们邀红线到水下对决。就在江底,我说服了红线,让她加入我们。你的遁甲传音术虽强,却是决不可能运用到水底的。何况……”

他的笑容中透出些许温暖:“何况,用画圈来交谈的方式,是我们小时候在小岛上约定下的,是只属于我们的方式。”

月色,如多年前一样,在他身旁轻轻流照,将他的白衣洗得片尘不染,透出一种脉脉的光晕来。

烈火岛,听起来多么酷热难当,实际上却长年冰雪笼罩。

十年前,月光大盛,万里寒光从积雪中腾腾反照,和漆黑的海波一起轻轻摇曳。

十数米高的孤崖如一只手臂,从海岸上伸展出去,一个紫衣女孩跪在崖边积雪中,也不知跪了多久,飘落的雪花将她的头发都染上一层皓白。

她的身体宛如石像一般,坚硬、执着。

师弟师妹们窃窃私语:“她又受罚了。”

师兄师姐们暗自摇头:“她握剑的姿势总是不对。”

师父鄙夷地说,这样握剑,出剑的一瞬间,剑尖会不经意地倾斜,这样下去,永远成不了一流剑客。

每到这时,紫衣女孩只紧紧闭起薄唇,不争辩,却也不改正。

于是,她常常彻夜跪在积雪中,望着远方的海波。没有人知道,她幼小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天幕和海波都蓝得发黑,唯有一轮孤月,突兀地挂在天幕中,几只惊起的海鸟发出凄厉的长鸣。

这景象并不美丽,却足以让人永生难忘。

另一个跪在不远处的白衣男孩,正偷偷向这边看来。

他就是以后的柳毅,也被师父处罚了,要在这里跪上整整一夜。

没有人知道,他是故意打碎了师父配好的毒药,因为他很好奇,这小姑娘,在夜深人静的海边,到底在干些什么。

难道说,夜晚的思过崖上,能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奇景,所以她才如此倔强,甘愿一次次受罚?

月已中天,凛冽的寒风让小柳毅全身颤抖,饥饿、疲倦交替袭来,他拥起薄薄的衣衫,心底不由有些后悔。

在自己小小的木板床上美梦该多好,何况明天又要接受残酷的训练——每人必须游到数里外的琉璃岛下找回一颗鸽蛋大的蚌珠。

那片海域里有八脚巨章、有白鲨、有各种各样的海底巨怪。

彻夜未眠,明天难保会神志恍惚。而一点点恍惚,都可能意味着受伤、死亡。

烈火岛上,死亡是最常见的事,他们每月都能看到死去的同伴被扔到海里。

他冒了巨大的危险,来思过崖上探察,结果紫衣女孩却只是静静地跪在雪地中,一动不动!

他不禁十分失望。

他终于忍不住,开始对那女孩子讲话:“你为什么经常到这里来,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么?”

冰雪下,紫衣女孩似乎冷冷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有。

柳毅还想再问什么,却发现,师父满脸怒容地站在面前。

这句话给柳毅带来了灾难。

罚跪的时候,是绝对不许交谈的。因此,受罚的期限延长到了一个月。

一月中,柳毅渐渐学会了以跪着的姿态睡觉,然而也有被寒风吹醒,百无聊赖的时候。于是,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方式,和紫衣女孩讲话。

他在雪地上写字。

一开始,他还是将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写满了,等着紫衣女孩回答,可紫衣女孩只是冷冷看着他,柳毅没办法,只得擦掉又写。

到后来,他发现女孩似乎根本不回应,就不由写得越来越潦草起来。他心中忍不住骂道,难道这丫头是石头,是哑巴,还是根本不识字?

再到后来,他就只是一个一个地画圈了。

反正只是为了解闷,反正只是写给自己看……

主人冷冷的声音,将柳毅从回忆拖回了现实:“她看懂了?”

“是的,”柳毅点头微笑道:“其实——”他的声音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温柔:“其实,她一直都懂。”

他的目光投向主人:“然后我按照计划,和红线决斗,再装了三个时辰的死人。按照刺青,我应该是被水中蛟龙所杀,因此,我断定你会出现,来将我的尸体搬到霍王府的蛟龙潭,重新摆放一次。”

主人微笑道:“不错,然而别说装死,就连王仙客的龟息术也骗不了我的眼睛,聂隐娘用针刺你穴道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决不容你们作假。想必你还服下了什么断绝气息的药物罢?”

柳毅道:“正是红娘的还情丹。”

主人望着江水,微笑道:“果然。若是一月前,这样的伎俩根本不可能逃过我的眼睛,但是如今,牵肌丹已经开始损伤我的心智和精力。”她脸上露出一些倦意:“我真的是太执着,执着于要将每一个结局,都写得那么完美,其实,早点完卷也好,因为我实在太累……”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从发髻中抽出一柄短剑,缓缓拉伸出去,直到成为一汪三尺秋波,在她手中不住流动。

她回头对红线微笑道:“十年前,我传你剑法那刻起,我就知道,你会成为二十年来,第一个逼我用剑的人。”

唰的一声轻响,她手中的长剑流水一般展开,月光缓缓从剑上流淌而过,仿佛得到了月色的滋润,长剑铿然一声龙吟,绽放出妖夜白莲般的灿烂光华。

“此剑名为‘天河’。二十五岁那一年,我曾以之对决魔教教主,一战之后,被我尘封至今。”她淡淡笑道:“没想到,我最后还是要用它来终结这篇我亲手写下的传奇。”

她话音甫落,手中长剑突然一横,剑光如瀑布一般飞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夺目的白光从她手中腾起,游龙般直冲天际,而后再如星河倒垂,卷起万点银光,一路崩泻而下!

银光如水花飞溅,将周围卷舞的红叶片片洞穿。四周寒风嘶啸,真宛如置身一川巨大的瀑布下,连身形都要被卷袭而至的水气吹倒!

红线注视着那道剑光,眼中的紫光逐渐燃烧,最终变得灼热!

这是一个绝顶的剑术高手,在看到另一位绝顶高手时才有的神情。

这是赞叹,是激赏,是欣慰,也是不屈居人下的傲慢!

红线双手握住长剑,身形高高跃起,全力向那垂落的星河劈去!

天河激荡,红线的衣衫都被溅起的银光撕裂,但她手中的长剑依旧稳如磐石——就算面前真的是九天之上垂落的星河,她也要将它完全劈开!

主人只手握剑,静立在狂风中,棕黄的碎发被猎猎吹起,但她的表情并没有分毫变化,淡淡道:“这一招名唤‘卷舞天下’,是你十五岁那年,我亲手传给你的。你能将它练到这个程度,已经远甚我所想。”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然而,你还是胜不了我。”手腕微沉,天河剑微微一震,一道极亮的光芒从剑尖冲天而出,瞬间在空中旋转开去,红线只觉胸口劲气一滞,长剑竟被生生逼开。

红线怒叱一声,足尖在枫叶上稍一借力,身形折转,由上而下,向天河剑再度扑来!

唰的一声轻响,主人剑势斜带,天河剑顿时化为流水一般,柔软之极,却也灵动之极,从红线的剑身上轻轻抹过,两剑相接,激出满天火花,向红线肋下的空档袭去。

红线狠狠咬牙,也不顾剑招上处于劣势,劲气全力催逼,升腾火花瞬间就被她的劲气吹灭,周围的落枫更是朵朵爆散,就连主人握剑的手,也不免微微一颤。

主人赞道:“这一招‘叶落洞庭’,本是阴柔之极的剑招,但你化柔为钢,在劣势下强行施力,让对手剩下的变化不能施展,其中的进益,已突破了我的传授。”

红线咬牙不答,眼中紫光更盛,突然纵身而上,避开天河剑的笼罩,向主人头顶劈下。

主人看着她,淡淡一笑,手上突然放开,天河剑竟宛如会自己流动一般,整个铺散开来,化为一道光轮,护卫在她头顶,红线剑势已经用老,却决不变招,依旧是全力压下!

主人微笑道:“十五年前,我一共只传了你三招剑法,‘飞龙引’是最后一招,也是你最强的一招。三招虽少,却已经足够,想必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逼你出这一招罢。然而……”她脸上笑容一冷,眼中透出凌厉冷光,她突然伸手,往轮转光轮中一点,那团飞速旋转的光轮瞬间还原为一柄长剑,被她牢牢握在手中。

噗的一声闷响,还原后的天河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刺出,再收回。

长空血乱,红线闷哼一声,向后退开七步,却仍然无法立定身形,她一声怒叱,全力将长剑往地上一插。龙吟大作,长剑深**入泥土,她倚着剑身,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枫落如雨。

鲜血从她手掌中淌下,将文龙宝剑染上缕缕血痕。

她右手拇指,竟然已被主人齐根切断。

主人淡淡地将刚才的话补完:“然而……从今而后,你再也不能用剑。这是对你背叛我的惩罚。”

红线凝视着文龙剑上的鲜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落叶乱舞,一片片堆到她的身上,她依旧一动不动。

主人看着她,良久,终于叹息了一声:“剑已经是你的灵魂,或许,我不应该这样折辱这样一位剑客。”

“我终究还是爱你们的……”她将手中天河剑徐徐举起。

“还是给你解脱罢。”

剑尖微斜,银光从她腕底徐徐倾泻,宛如天孙抛下的一段星河。

红线的紫眸抬起,但却已失去了方才的神光。仿佛她的灵魂,也随着那缕血痕蜿蜒而下,埋入泥土。

在一个不能用剑的剑客眼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一切,都不过是死亡前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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