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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第十六章 机关蛟

这声音竟然是从霍小玉的口中发出的,只是沙哑之极,仿佛是两块粗糙的砖在摩擦一般。柳毅心中忽然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霍小玉既然还能够说话,那他就一定还能操纵机关!柳毅心中一震,就在同时,一股巨力倏然击中他的脊背!

那是一条隔空垂下的巨大手臂——木制的手臂。

他甚至来不及割断霍小玉的脖子,就被这股巨力击得向一侧猛摔了出去。这时,他才看清,霍小玉的背后是一片布幔,深深遮住的布幔。

巨臂倏然再至,拉住他的身子,向后猛摔。这股力量好大,一直将他摔到了大殿的正中,而那道布幔也被狂风带起,透出微弱的光线来。

过了良久,柳毅才慢慢站了起来。他全身的筋骨都断裂般剧痛,但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中竟流露出了一丝兴奋。

霍小玉高坐在阶梯顶端,双手张开,宽大的黑袍临风乱舞,仿佛暗夜的妖魔,夜色就在他手中摇曳乱舞。这无边夜色中郁积了闷烈的暴躁与恨意,似乎要将柳毅与聂隐娘吞没。

聂隐娘第一次看到霍小玉如此失态。

虽然失去了两面皮鼓和人偶的帮助,但他身下的座椅中还暗藏无数的机关,每一个都足以让他稳操胜券,又是什么,使他突然变得如此狂躁?

柳毅紧紧盯住他,缓缓道:“我在想,那片布幔中究竟有什么,让他这样在乎?”

聂隐娘从童偶的身上拿下那一囊血影针,又将另一个童偶手中的珊瑚枝拔下,交给柳毅,点头道:“也许是整个大殿的机关枢纽,也许是传奇的最高机密……无论如何,这应该是我们取胜的关键。”

柳毅叩指一弹,笑道:“你也这样认为?那我们不妨赌上一赌!”

一截红珊瑚向霍小玉飞去,柳毅跟着飞扑而上。随着他的身子,是三枚血影针。聂隐娘知道这当真是性命之赌,而她只能相信柳毅!

霍小玉微微冷笑,轻轻在座椅上一拂,一道微光闪过,椅背上竟猛地突出七对龙牙,护卫在他身前,珊瑚与血影针被龙牙一挡,齐齐改变了方向,向柳毅回击而来。

柳毅身子一翻,向一侧让开,同时,另一截珊瑚枝窜射而出,飞向的,却是那布幔!

这只珊瑚枝好快,眼见已逼近布幔,就要揭开霍小玉全力维护的秘密!

霍小玉的脸上猛然泛起了一阵惊恐之色,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叫,身子倏然弹起,竟舍开了自己一直倚仗的座椅,向那珊瑚扑了过去。

柳毅似乎料到了这一点,又一截珊瑚枝飞出,打在了霍小玉的肩膀上。咯的一声响,他听到霍小玉肩骨碎掉的声音。

哪知霍小玉竟然丝毫都不躲闪,只是他失去了支撑,身子再也无法平衡,跌进了布幔中。

布幔垂落,幔后的景象却让聂隐娘与柳毅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不大的暗室,里边砌着四层阶梯,每一层阶梯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数寸高的人偶。加上暗室墙壁上镶嵌着无数铜镜,将偶人的影子重重反射开去,看去真有无穷无尽之感!

人偶虽多,却都只是一个羽衣鹤氅的背影,千姿万态连接起来,恰好摹画出一个临风舞剑的仙人,风姿卓然,高绝尘世。

看来,众人刚进入大殿时,看到的镜中仙人,正是这些偶人通过铜镜的重重反照形成的幻影。

聂隐娘抬头望着周围大大小小的铜镜,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个猜测:难道这些羽衣鹤氅的背影,就是传奇主人?

除了他,又有谁能让霍小玉生死相守,痴迷如斯?

或许,这一千九百七十二枚人偶,每一个,都标记了主人曾与他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记忆中残存的每一幅画面,都被他细细镌刻,供奉在大殿深处,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珍爱。

一天一次的镌刻。

镌刻着心爱着的无双的容颜,也镌刻着自己失去的记忆,不再的年华。

千百人偶和铜镜的布置巧夺天工,即便是霍小玉,也要呕心沥血多年,才能雕琢出如此完美的幻境。

然而,他的双目早已失明,根本看不到自己苦心造就的杰作。

他只是希望,冥冥中这些永远看不见的幻影,翩翩舞剑于这空寂的宫殿中,陪伴他残缺衰朽的躯体。

陪伴他在无尽黑暗中,雕刻着一个个冰冷的人偶;陪伴他在鼠迹尘埃中,精心修饰他曾眷顾过的容颜;陪他在凄风苦雨中,慢慢等候着那遥不可知的传奇的结局。

这就已经足够。

他所求如此之少,但最后依旧两手空空。

难道,这也是这场游戏的代价?

聂隐娘心中禁不住涌起一阵悲伤。她甚至不忍去看霍小玉的身影。

突然,一声闷响传来,将聂隐娘的思绪打断。

霍小玉摔倒在地,他扑向的,不是这些背影,而是暗室中心处一个尚未做成的人偶。

这个人偶有真人大小,长发披拂,自额头以下还笼着一层白纱,看不清面目,被霍小玉紧紧抱在怀中。

霍小玉伏在地上,曾经一尘不染的衣衫散乱在尘土中,凌乱不堪,连那双纤细整洁的手也染上了血污。此刻,他残缺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完全坍塌下去,就宛如一只做坏了的人偶,在黑暗中挣扎。

他苦心维持的整洁、尊严、风仪都在一瞬间失去,他现在就宛如一条垂死的丧家之犬。

然而,他毫不在乎,只紧紧抱住这个人偶,小心翼翼地弹去它发丝上的尘土。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又是如此坚决,仿佛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维护这个人偶的安全。

聂隐娘忍不住为之动容,柳毅心中却微感失望。

霍小玉一手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手不断地擦拭着怀中的人偶,但肩头的伤口不住涌出鲜血,滴落到人偶的头发上。他越擦鲜血就越多,怎么也无法拭尽,霍小玉似乎极为痛心,突然一把抱住人偶,全身抽搐起来,喉中发出喑咽的声响,竟仿佛是在痛哭。

多年残疾的折磨,让他原本修长挺拔的身形萎缩下去,无比瘦小,好似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纤细的身子整个瑟缩在那袭黑色的大氅中,宛如一头垂死的小兽,而他那枯瘦的头颅,衬着那头乌黑、整洁的长发,却显得格外沉重。

他也曾是,一个让天下胆寒的刺客,最优秀的传奇。

如今却只是一个垂死的孩子,抱着他心爱的人偶,在尘土中撕心裂肺地哭泣。

这是何等可笑,也是何等可悲!

聂隐娘不忍再看,轻声道:“霍小玉,你疯了么?”

霍小玉停止了抽泣,渐渐回过头,空洞的眼睛望着聂隐娘与柳毅,良久。

突然,他喉间一丝丝冷气抽动,沙哑道:“记得……《霍小玉传》……的结局么?”

聂隐娘一怔。

霍小玉低下头去,一阵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将心都呕出来。显然,柳毅的那一击已经伤及他的心脉。

过了良久,霍小玉抬起头来,枯槁的眼窝中透出一丝润色,苍白的嘴角牵动,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哭。他勉强直起了上半截身体,用手指缓缓将散乱的长发拢到脑后。他的动作极为认真,宛如一个要与情人相见的少女,在精心修饰自己,全然不顾强敌环伺。

两人一怔。

聂隐娘猛然想起,在《霍小玉传》中,霍小玉被李生抛弃,苦等三年不见,相思成疾,将不久于人世。一日小玉根据梦境,测出自己将与李生相见而后死去,于是早起梳妆。果然,这天中午黄衫客强行劫李生与小玉相见,小玉面斥李生薄情,而后恸绝而亡。

死前一见,恸绝而亡。

难道,他希望主人遵循传奇的结局,来见他最后一面,因此,宁愿死去?

霍小玉缓缓抬头,口中发出一阵尖锐的厉啸。

猛地,轰然一声大响,两人适才所站立的大殿正中,忽然平地爆开,顿时瓦片砖砾横飞。那爆炸声越来越响,急速地向四周扩展着。柳毅跟聂隐娘对望一眼,目中都露出惊恐之色。突然,那座恢弘的大殿从中裂开一道巨大的罅隙,轰然坍塌。

电光石火中,两人各自抢上,双手交握在一起,一齐纵起,从殿顶的罅隙中蹿了出去。谢小娥一声大叫:“你休想逃走!”

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量,她使劲一跃,抱住了聂隐娘的身子。三人飞舞而上,爆炸声连环响起,瞬间整个大殿尘烟四起,几乎无立足之地。

南面石壁坍塌,猛然就见眼前水光闪亮,那大殿的后面,竟然是一片湖泊,水静如镜,看去极为耀眼。柳毅急道:“跳进去!”

跳入湖水之中,躲避即将来临的爆炸。这实在是最省劲的方法,以三人此时的体力,也只有这个法子最可行了!

聂隐娘跃身来到窗边,却没有急着跃下,而是回头向殿中的木桌望去。她还没有忘记,那些刺青还摆在桌上。

狼藉的大殿中,霍小玉残缺的躯体正靠在那个人偶的身边,双手伸出,似乎想要将这具人偶紧紧抱住,永远抱住,让它再也不能离开,却又怕自己手上的血污会玷污了人偶的身体,所以只是久久地停在空中。

长发摇散,他脸上的柔情,如初生的婴儿一样,纯粹得惊心动魄,没有一丝杂质。

那人偶却突然动了!

她一只手从白纱后伸出来,抚在霍小玉的脸上。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就给了他无比的幸福,四周烟火弥漫,金粉飞扬,霍小玉枯槁的脸竟瞬间变得红润,仿佛恢复了当年的清俊。

他喃喃道:“传奇的结局果然是真的……你……你终于来看我了……”

聂隐娘心中一震。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让霍小玉眷恋不舍,那就是主人!看他对这个人偶如此执爱,就算毁了整个宫殿都不愿他们加一指于其上,只怕这个人偶就是以主人为原型而造的。只要看这人偶一眼,或许就能立即得知主人的样子。

大殿隆隆之声不绝,已经开始倒塌。

时间不多,是去拿刺青,还是过去揭开白纱,看清人偶的相貌?

聂隐娘一咬牙,从霍小玉身边掠过,一把抓起刺青,回身向窗下的湖泊跃去。

再次经过两人身边的时候,聂隐娘也不由有些后悔。要知道,这也许是他们最接近谜底的时刻,只要看那么一眼!

然而,她竟然不忍心去分开他们,破坏这本来属于传奇的结局,更不忍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撕去人偶身上的白纱。

因为,那一定比撕开霍小玉的心还要痛。

霍小玉哀哀的哭声从火光中传来,是悲哀,还是欣喜?

噼啪轻响,宫殿中的人偶一个个被火焰吞没,被悉心雕琢后的木头发出最后的裂响,仿佛在欢呼,自己终能脱离了人类的姿态,化为尘埃,返归自由。

白烟袅袅,依稀当年的羽衣云裳……

霍小玉的传奇,悲伤了千年,却依旧还是这样的结局。

聂隐娘的心竟也隐隐作痛。

突然,那人偶转过头来,她的目光透过白纱而出,竟然如此灵动,宛如真人,全然不似木偶!

她仿佛对着他们惨然一笑,跟着,手指在脖子上划过,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熊熊燃烧的火光中,这动作看上去极为幽秘而恐怖。

柳毅三人来不及细想,已然落入水中。

水波破空而起。

一头仿佛巨大无穷的蛟龙从湖心冲出,伴随着裂天怒吼声,本来宁静的湖泊刹那间激荡起千尺巨浪,宛如天崩地裂一般掀闹起来!

那条蛟龙遍体金鳞,头颅上生有三对犄角,寒光凛凛;一双巨眼宛如酒盏,突出眼眶足有三寸,看去碧光流转,森然不可逼视;颔下数百道红须,长约丈余,迎风乱舞,狰狞之极。

柳毅脸上骇然变色,他只有奋力抓住聂隐娘的手,一口气闭住,随波逐流。在这狂猛的力道之前,武功的唯一用处,只是自保而已。猛地一对蓝莹莹栲栳大的灯火逼近他们,巨兽牛吼之声震耳,四周水浪翻涌,腥风大作。柳毅心中一震,叫道:“这是蛟龙的眼睛,快避开!”

但说来轻松,在这狂猛奔涌的湖水中,又如何能够做到?硕大的蛟首宛如小山般悍然砸下,三人都是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被硬生生地砸到了水底!

从水下看去,周围都裹在一片幽蓝的净光中,看去那么温和而宁静,让人只愿意静静地待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如果没有那条杀人巨蛟的话!

猛然水波翻动,那蛟竟然破水追来。它长大的身子在水中显得极为灵活,翻滚翔动着,夹着怒涌的水波,向柳毅三人冲了过来。柳毅回头对聂隐娘轻喝道:“看着我!”

他的双手在身前合抱,宽长的衣袖兜住了水流,鼓胀起来。聂隐娘见他行为古怪,忍不住也跟着他学,一手牵住了他的衣角,另一只手划动,让衣衫里也充满了水。谢小娥什么也不管,只管狠命抱住聂隐娘。

蓝光乍现,那巨蛟怒冲而来。长大的身子还未至,鼓涌的水浪已经潮卷迫压了来。柳毅双掌轻拍,击在那水浪上。他的力道跟着回撤,巨浪翻滚,推着他的身子向后溅去。他双掌舞动,控制着身周的水势,与那蛟首始终相隔一丈余远!

聂隐娘大喜,这样借力使力,他们便再无被这蛟追袭之虞了!

不料柳毅脸色猛地一变,脱口道:“不好!”

便在此时,一股巨力猛然从身后袭来。两人措手不及,登时被那前后冲压的水浪挤得冲天而起,好不容易汇集的一点真气,更是立即消散!

却见湖中水浪鼓涌,原来那蛟久追不下,巨尾摇摆,赶在身子前面,一尾将他们轰飞!

柳毅脸色惨变,显然他没有料想到,此蛟竟能灵警至此!

如此神物,力大无穷,又机灵警醒,威力几近神魔,又怎会出现在这边陲小镇上?

神龙伏于千寻潭水之下。

身下潭水深不过十丈,万万不足养出这样的蛟龙。

柳毅和聂隐娘抬头望着它周身如钢铁一般的鳞片,蛟龙每一行动,鳞片都发出一声机械般的嘶响。两人心念不由一动——莫非它也是机关之一?

若这头蛟龙也是机关,那无疑比霍小玉制造的人偶还要高明数倍。

能造出这样机关的人,或许天下只有一个。

聂隐娘耳畔回响起霍小玉的话:“他是世间最完美的人。能挥出比红线更凌厉的剑招,能布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阵,也能制造出比我更精巧的机关……他是天才,是真正的传奇,人世间无双无对的传奇。”

刚才,那个主人模样的人偶挥手做出一个斩首的动作,莫非指的就是这条机关制成的蛟龙?

聂隐娘的心笔直沉了下去,若这头机关蛟真是主人安排下的必杀一击,以他们此刻的状态,休说与之抗衡,就连脱身逃命,也是痴心妄想。

柳毅的脸色更为阴沉:“你还能不能用血影针?”

聂隐娘的手一颤,情不自禁地伸手探入针囊。那细长的冰冷感刺激着她的肌肤,她的手指渐渐沉稳起来,咬牙道:“能!”

但她随即苦笑:“这一囊针全都是无毒的。”

柳毅慢慢笑了:“不必用毒,聂隐娘的血影针,就算无毒也可以刺瞎它的眼睛。”

聂隐娘有些疑惑:“可是它是机关!”

柳毅沉声道:“正因为是机关。”他眉头微皱,望着正在水中狂舞的蛟龙:“刚才在大殿中,我就发现了一件事,这些机关如出一辄,制造得最为逼肖的地方就是它们的双眼……或许,这不仅仅是为了美观,而是因为双眼也是机簧的核心所在——刺下去!”

他的声音无比坚决,聂隐娘似乎也受他感染,握针的手也更加沉稳。无论他的推测对不对,目前也只好赌上一赌了。

柳毅和她对视片刻,突然在她腰上一推,聂隐娘借力跃起,右手一翻,血影针银芒倏显!为防有失,她一出手就是四根!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为了聚集这口真气,她的心都收缩了起来。也许,这是她最后的一击了,决不容失!

突然,她的腰眼上一痛,这口辛苦凝聚而成的真气,顷刻涣散!只听谢小娥狞笑道:“我决不容许你们逃走!这条蛟是上天赐给我的,它是助我报仇的!”

她狠命抱着聂隐娘的腰,双手狠力收紧,大叫道:“跟我一起下去吧!”

聂隐娘本借着柳毅之力,蹿空而起,毫无凭借之处,哪里禁得起她如此折腾?就连柳毅也被她扯得笔直坠下,而那蛟仿佛知道美食来投,一声嘹亮的怒吼,张开了那比水缸还大的阔口。

他们三人就向那蛟口中跌落!

蛟口漆黑,竟似望不到底的深渊一般,只是口缘的牙齿雪亮,有如剑刃。电光石火之际,柳毅双脚在蛟牙上一蹬,勉强在聂隐娘腰间一推,聂隐娘此刻全身真气已竭,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凌空斜走一步,带着谢小娥堪堪避开那冷森森的蛟牙。

她本不以轻功见长,这一步,已超越了她的极限。

聂隐娘大口喘息着,回头望着柳毅,心中不由对他升起一阵感激。

同伴,或许会让一个人变得依赖,但同样也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坚强,激发出本来没有的力量。

柳毅也正在看她,在这对视的短短一瞬中,两人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猛然,聂隐娘就感觉身子一沉,腾起的身子再度坠下。她骇然下望,就见谢小娥双脚勾住巨蛟的牙齿,用力将她下拉!她半面浴血,脸上还挂着疯狂而狞恶的笑容,似乎她的心底已空无一物,只剩下了满盈盈的仇恨!

或许,她的生命早已空空如也,完全是这仇恨,才支撑着她,行尸走肉一般活在这空虚的世界上。

现在,她只想借着巨蛟之口,杀死聂隐娘,就算为此拼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因为她已看出,聂隐娘跟柳毅的联手越来越默契,一旦脱离此地,她将再无报仇的机会!

聂隐娘无奈,只得回手用血影针向她颅顶刺下。

谢小娥猛地仰头,竟向血影针上咬去!聂隐娘被她的强悍所摄,手上微微一松,血影针直透双唇,将她的一枚牙齿生生崩断。鲜血顺着谢小娥的嘴角滴落,但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更为怨毒地盯着聂隐娘,跟着双掌用力一拉!

聂隐娘本已真力虚残,再也无法抵受她这拼死一击,被拉得直向蛟口跌去!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惨叫,那叫声实在太过凄惨,聂隐娘忍不住垂目下顾,只见蛟口猛力合起,勾在蛟牙上的谢小娥的腿被齐中咬断,鲜血倾泄而出!但她拉着聂隐娘的手却死活都不肯放开!

那蛟似乎闻到血腥,凶性大发,又是一口猛然咬下!柳毅欲要驰援,却鞭长莫及,聂隐娘再无处可躲,只得闭目待死。突然,她就听到咯的一声轻响,跟着身子飞了出去。

她猛然睁目,谢小娥的手仍然紧紧抓着她的脚踝——但只有这一双手而已!她身体剩余的部分,已被那只蛟噙在口中。只有她的疯狂大叫之声还回荡在湖波之中:“我终于为你报仇了,哥哥!”

最后一声凄厉无比,在湖水中远远荡了开去。跟着,那巨蛟一口咬下,将谢小娥整个吞没。

她活在自己虚假的复仇中,然后又在虚假的结果中死去。

她要骗的,究竟是别人,还是自己?

无论如何,十八年萦绕不灭的恶梦,终于到了尽头。无尽的杀戮与血腥,也终会被这千年古潭涤荡得淡无痕迹。

谢小娥,这个倔强而疯狂的刺客,最终在为亲人复仇的喜悦中,率先解脱而去,不知道该悲哀,还是该羡慕?

又或者,只有重逢于黄泉的王仙客与谢小娥,才能泯灭仇怨,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

水中血花澹荡,开谢不休。

第十七章 红娘

机关蛟吞噬谢小娥后,慢慢沉入湖底,再也不见踪迹。柳毅与聂隐娘这才勉力爬上湖岸,却已心力交瘁,寸步难行。两人什么也顾不得,倒在湖边泥泞的湿地上,昏睡了过去。

但他们并未睡多久,就醒了过来。因为他们太乏、太饿,也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睡觉的时间。

他们都是优秀的刺客,自然知道时间的可贵。多一分钟,一秒钟,可能死的就是别人,而不是自己。刺客本就是要跟别人比拼时间,看谁能在这世间呆的更久一些。

他们相扶着坐起身来。经过这场小睡,他们的真气只恢复了四五成。但他们的配合却更为默契,如果有人因为他们的狼狈而看不起他们,那他实在是错到死了。

两人抬起头,这才看到,淡青的天空中,朝阳正布满整个东天,染照出一片赤雪般的朝霞来,整个大地笼罩在奇异的血色中。

那是光亮,辉煌的红,宛如人心中奔涌的鲜血。

黑夜原来已经过去,外面又已是新的一天。

柳毅深深吸了口气,他忽然有了信心!

能够从霍小玉的宫殿中走出来,搏击宛如神魔的巨蛟而不死,无论什么人,信心都会大涨的。他渐渐握紧了双手,手上伤痕累累,伤口中还不断有鲜血溢出,但此刻他却坚定相信,自己能够靠着这双手走出去,告别这充满杀戮的修罗小镇,告别梦魇一般盘踞在他心头十年的传奇。

聂隐娘没有说话,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腿。腿上是谢小娥的断手,就算已离体这么久,它都不肯松开,仍然牢牢地抓在聂隐娘的身上。聂隐娘的目中有些怅然,她似乎还在为谢小娥的执着、疯狂而震撼。然后,她用力掰开那些僵硬的手指,将其中一只断手拿了起来。

鲜血将整个手臂染红,隐约之间,手肘上现出一片图画来。

谢小娥的刺青。

湖泊滔滔中,航行着一艘大船,船上张灯结彩,似乎在做什么喜事。但雪亮的灯光照耀下,却现出两个面目狰狞的男子,正逼迫一位妙龄女子向湖中跳去。图画笔意虽简,但人物表情生动之极,那跃水的女子,更是像极了谢小娥,尤其是那又疯狂又执拗的神情,看得聂隐娘不禁一怔。

柳毅注目着刺青,微微苦笑道:“看来主人很喜欢更改传奇的结局。李公佐《谢小娥传》中本言小娥刺杀申春、申兰,报仇雪恨;但在这刺青中,却是她被逼跳湖而死。”

聂隐娘的心一沉,谢小娥正是死在湖里。

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主人还是让谢小娥按照刺青的结局死去。一切的变数,一切的努力对于主人,仿佛都只是徒劳的,他就宛如在黑暗深处操纵着提线的工匠,看着自己手下的偶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舞台上演出,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看着他们妄图挣脱提线的束缚,挣扎求存,但最后,却还是要按照他的剧本谢幕。

柳毅看着刺青,神色有些阴沉,最后终于释然笑道:“或许,这次只是巧合……”

聂隐娘摇了摇头,因为他们看到的每一个传奇中的人物,无论是王仙客、裴航还是任氏、谢小娥,都是按照主人早就安排好的结局死去的,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朝阳在湖水中洒开点点金光。湖边只有一条小径,穿过正走向成熟的农田。却不知通向何方,聂隐娘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无奈。

柳毅小心翼翼地将刺青割下、收起,而后轻拍聂隐娘的肩头,微笑道:“走吧,无论如何,我们终究要走下去。”

聂隐娘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全身**,长发散乱,看上去比初见之时狼狈了许多,但初生的朝阳落在他清俊的脸上,让他温文的微笑显出前所未有的绝决来。

聂隐娘知道,这绝决背后,也有恐惧,也有无奈,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但是无论如何,眼前这条路既然开头,就必须走下去,因此,何不带着微笑走下去?

何况,如今他们虽然损失了内力,损失了天下无双的自信,损失了不与人谋的孤傲,但是他们却有了彼此,有了信任,有了鼓励。

这就已经足够。

聂隐娘缓缓站起身来,和柳毅彼此搀扶着,向前方的小路走去,依偎着彼此的体温,他们的脚步也渐渐变得沉稳,一步步踏在潮湿的泥土上。

两边农田里的麦穗迎着晨风起伏,卷起好大一片金浪,而足下的泥土却由于朝阳高升,越来越温暖起来,

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站住!”

柳毅一愕止步,这喝叱之声是从左边传来的。

农田的左边,依然是农田,只是,却植了几十棵翠竹,朝阳垂照而下,将竹影长长地拉在农田上,一如随风摇曳的绿浪。翠竹环绕中,有一方不大的土丘,上面影影绰绰地立着几个人。

柳毅和聂隐娘对视一眼,笑容中都有些无奈,看来,在这修罗镇中,想求片刻安身都不可得了。

那声音又传了过来:“有我在这里,没有人能抢你的布娃娃。”

那声音非常清澈,却也非常沉缓,一字一句,仿佛在说着某件重大的事,然而为的却不过是一个布娃娃,这未免有些好笑。

然而聂隐娘和柳毅却笑不出来。

布娃娃。

至今为止,修罗镇上只出现过一个布娃娃。就是曾被一个疯丫头抱在怀中,最后又屡次在两人面前出现的娃娃;那个宛如魔鬼请贴、死亡诏书一般的娃娃;那个曾经记录下裴航、王仙客、任氏垂死之容的布娃娃。

两人忍不住向那翠竹林望去。

朝霞满天,竹影婆娑。

只见一个红衣人,头顶白玉冠,身披一袭硕大的鹤氅,持剑立于土丘之上。他身材极为纤瘦,却又高挑出奇,几乎足任何一个正常人抬头仰视。那袭鹤氅也同样长大,羽毛分拂,一直披垂到脚下。

他的身材和装扮真可谓骇人耳目,聂隐娘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在这样的小镇上,绝不会有居民如此装扮。

正在这时,那人回过头看了聂隐娘一眼。

行踪已然曝露,聂隐娘深吸了一口气,索性上前几步,来到那人面前,脸上露出镇定的微笑道:“传奇?”

对方既然在此处出现,必然早有准备,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先发制人。

那人微微侧目,向聂隐娘和柳毅一瞥,缓缓伸手,将身上的鹤氅扯下。

鹤氅下是一件绯红的衣衫,红的宛如在鲜血中浸泡而成。衣衫胸前骇然绣着一只更为通红的巨鹰,巨鹰昂首啸天,钢爪厉喙,生动非常,看去真如随时会裂衣而出,干云直上一般。

聂隐娘忍不住惊呼出声:“血鹰衣!”

她不禁回头去看柳毅,柳毅同样也是一脸惊愕。

血鹰衣,是当时轰传天下的天罗密宝之一,据说穿上此衣能瞬间极大提高人的潜力,击杀一位武功高于自己数倍的高手。

然而自从横行一时的天罗教得到此宝后,血鹰衣就成了教主独属的利器,此刻又怎么会穿在这个人身上?

聂隐娘强行平复着自己的惊愕,对柳毅道:“难道,难道他是……”聂隐娘顿了顿,才说出后边几个字:“天罗教……”

天罗教二十年前风云一时,少林武当两大派都曾遭到屠灭,天罗教主也曾数度现身江湖,但自从与华音阁一战后,已经销声匿迹,退回西昆仑山。何况就算天罗教重出江湖,区区修罗小镇,又岂能劳动教主大驾?

柳毅摇了摇头,道:“你有没有觉得他头上的白玉冠也有些眼熟?”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柳毅道:“传说蜀山派掌门陆飞羽得道飞升后,就留下了这顶飞羽天下冠,作为掌门人世代传承的信物。”

聂隐娘一怔:“不错,但这飞羽天下冠怎么会也在他手上?难道……”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天罗教又灭了蜀山派?”

柳毅再次摇头:“或许不是,看他的佩剑。”

聂隐娘抬眼望去,那人正好把佩剑拔出,剑尖斜举,一道赤色的龙痕,从剑身蜿蜒而下。聂隐娘张了张嘴:“天……”再也不出话来。

柳毅沉色道:“不错,是天都剑。华音阁主的天都剑。不过自从唐开元年间,华音阁主简碧尘与摩云书院一战后,这柄剑就被封存,仅作为礼器存在,决少以之御敌。”

聂隐娘摇了摇头,华音阁立世数百年,声势之盛,真可谓无人能及,若说天罗教击败华音阁,夺得了天都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若说华音阁同时夺得了血鹰衣、飞羽天下冠,也是骇人听闻之事。如今此人身着三件轰动天下的密宝,出现在修罗镇,却又是什么原因呢?

柳毅沉色道:“三件本不可能同时出现的绝世密宝一起出现,只可能有一个原因,”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它们都是赝品。”

聂隐娘正在惊愕,就听另一个声音道:“把娃娃交出来。”聂隐娘抬头看去,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江湖客站在那人对面,卷发黑肤,游侠装扮,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来。

那个红衣人突然将长剑在空中一挥,对那江湖客一字字道:“休想。”

那江湖客脚下,瑟缩着一个女孩,衣服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脸上也抹了些泥土,露出一丝带些呆痴的笑容,聂隐娘猛然觉得有些面熟,骇然竟是整天在镇上流浪的疯丫头。

疯丫头怀中抱了个肮脏的娃娃。

娃娃头大身小,浸满污渍,不时有发黑的稻草从破布下支棱出来。

柳毅心中一沉,果然是这个娃娃。它竟然在经过无数血案之后,又奇迹般的回到了她怀中。

聂隐娘脸上的神色更为惊讶——这个娃娃从额头以下,都包裹在一层白纱之中,仿佛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

——这样的装扮,聂隐娘曾经见到过一次。

黑暗的大殿之中,霍小玉拼命保护的那个人偶,脸上也蒙着这样一层薄纱。也正是这个人偶,最后透过层层白纱,对她诡异一笑,而后伸出手去,发动了湖底的机关蛟。

如果,这娃娃有着和人偶一模一样的面容,那么她就可以知道主人是谁了,这个困惑了她整个生命的谜底,也就从此揭开!

聂隐娘忍不住冲了过去,一把将布娃娃抢过!

布娃娃被她翻转过来,一蓬乌黑的长发垂散下,极直也极为整洁,几乎将整个脸遮住,撕开那层白纱,肮脏的破布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张清瘦的面孔,和面孔上那充满欣喜和渴求的神情,传神之极。只是娃娃的两只眼睛却只剩下深深的空洞。

霍小玉。

暗夜中那张苍白而清俊的脸,在阳光下看起来显得有些凄怆。

聂隐娘和柳毅齐齐变色。

霍小玉垂死的神情,被刻画得如此逼肖!这烟火落石中的一瞬,本应是旁人无法得知的。若不是当时,聂隐娘掠过霍小玉身边去取桌上的刺青,她也无法看到。可是这幅画的作者,又是如何将这本无由得见的一幕刻画在白布上的?

聂隐娘甚至忍不住去想,难道最后出来与霍小玉一见的人偶,其实不是人偶,而真的是主人本人?

四周晨风吹动稻穗,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幽暗中主人的冷笑。

聂隐娘正在出神,柳毅伸手将娃娃接了过去。

娃娃正在他们手上交接,一声尖锐的哭泣却响了起来。

疯丫头见到布娃娃被抢之后,眼眶里本就蓄满了一池泪水,这时见传到了另一个人手中,再无还给自己的希望,于是忍不住,哇哇痛哭了起来。

那个极高的红衣人缓缓回头,注目着他们,冷冷道:“你们是谁?”

“我?”柳毅将那个娃娃放在手中,随意翻转着,笑道:“刺客。”

话音未落,柳毅突然将手中的娃娃抛起,娃娃在空中滑落,影子恰好在红衣人眼前一挡,就在这一瞬间,柳毅手中的珊瑚枝已然出手!几乎同时,三枚血影针横扫而至!出手瞬间,聂隐娘和柳毅彼此看了一眼,两人甚至没有相约,靠的只是心中的一点灵犀。

那极高的红衣人猝然不防,闪开柳毅的珊瑚,一面将手中长剑撤回,向银针上斩落。噼啪声响,银针落地,那人长长松了一口气,似乎在庆幸自己的剑法不弱,就在此时,聂隐娘又一蓬血影针已无声无息的飞到。

那人似乎极少御敌,竟然慌乱起来,向后跃去,还不待他起身,柳毅一掌已击在他肩上。

那人整个被击得飞了起来,重重跌入泥土中。

得手如此容易,柳毅和聂隐娘反而有些惊讶。那人挣扎着从土中爬起来,白玉冠歪在一旁,露出几缕柔亮的青丝来。聂隐娘一怔,那个极高的怪人竟然是一位身材玲珑的小姑娘。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竟是两条高高的竹笋,她整个站在上面,又将长大的鹤氅垂下,这才显得身材高瘦异常。

聂隐娘面色微沉,上前一步,从一旁拾起她手中的天都剑,只见剑柄上刻着一排小字:“随意坊造”几个字。

随意坊,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赝品生产地,专门生产各种仿版的名剑、密宝,满足一些少男少女的虚荣心。

聂隐娘又好气又好笑,长剑一横,已抵上了小姑娘的咽喉,那小姑娘一面急忙将白玉冠扶正,一面望着聂隐娘,眼中竟全无惧意,嘻嘻笑道:“开个玩笑,别生气啊……”

聂隐娘冷冷道:“你也是传奇之一?”

小姑娘偏着头,点头笑道:“柳毅师兄好,师姐好,我叫红娘。”

聂隐娘疑然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柳毅?”

红娘调皮的笑道:“因为我拿到了他的名卷啊。”

她倒是无比坦诚,再加上嬉皮笑脸,聂隐娘反而不好出手,只得冷哼了一声:“我真不明白,传奇中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柳毅缓步走上前来,接口道:“我最不明白的是,她的武功并不算太差,但却仿佛完全没有对敌的经验,这太不符合传奇的训练标准。”他看了红娘一眼,道:“你到底杀过人没有?”

红娘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加入传奇,不过一年,还没有来得及执行任务呢,修罗镇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本来想表现好一点,才花了所有的积蓄,去买了这些装备……”

柳毅打断她:“你说,你加入传奇才一年?”他的眼中透出一丝冷光:“不可能。红娘是和我们一起受训的传奇。”

“——你到底是谁?”他的眼中,已经有了杀意。

自称红娘的女孩有些委屈,道:“我没有骗你们啊,我是第二任的红娘。”

聂隐娘讶然,皱眉道:“第二任?那以前的红娘呢?”

红娘吐了口气,道:“她死了。五年前就死了。我求了主人整整一年,才代替了她的位置。”

五年前……聂隐娘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不由身子一震,追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红娘撇了撇嘴道:“她是叛徒,刺杀主人,所以主人把她杀了。”

果然不出所料,五年前刺杀主人的传奇,正是第一任的红娘。

聂隐娘的脸色更沉:“传奇的秘密,天下少有闻之者,你在加入传奇前,又怎么会知道有红娘这个人?”

红娘轻轻叹了口气,挑着自己长长的指甲,漫不经心的道:“因为第一任的红娘,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啊。”

“还在撒谎!”聂隐娘已有了怒意:“按传奇的规矩,刺客绝不可以有局外的亲人,要么一起加入传奇,要么就得把他们杀掉!”

红娘抬头望了望天空,脸上流露满不在乎的表情:“没错,三岁那年,我们的父母都死了,她加入了传奇。为了不让主人知道我的存在,她把我藏了起来,锁在一间地下的小屋里,锁了整整十三年。小屋里没有阳光,没有伙伴,没有玩具,什么都没有。”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或者正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了寂寞的滋味,才适合做一个刺客罢……她每七天才会来给我送一次食物和水。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我就会被活活饿死……还好十三岁那年,我抓住机会偷偷跑了出来,她找不到我,一怒之下把那间地下室烧掉了。我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看着满天的火焰,不停的笑,十三年来,我第一次知道笑是什么,于是笑了整整一夜,我终于自由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她的话语中充斥着孩子们特有的满不在乎、故作旷达,但聂隐娘却看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泪光。

算来她如今也不过十九岁,还是个孩子。

聂隐娘不由有些动容。

红娘又笑了笑,玲珑的鼻子宛如被风吹皱了起来,轻声道:“后来,她死了,我无处可去,于是去见了主人,主人也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去求一个一直要杀死自己的人收留。但或许是嘉许我的勇气吧,他最后还是留下了我。于是,我就成了现在的红娘。”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问道:“他杀了你的姐姐,你还为他卖命?”

红娘低下头,麻木的笑了一声,道:“我从来没把她当作姐姐。她是正妻的孩子,而我是丫头生的。从小,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她的,我只能看看。她生气地时候,我还要做她的出气筒,被她打骂。她养了我十三年,我非但不感激她,还恨她。”她默然了一会,又抬头笑道:“何况就算是亲姐姐也无所谓,我就是要站在阳光下,用最好的剑,穿最好的衣,成为最高的高手,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

聂隐娘不由摇了摇头,每个传奇都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许,并不必苛责她的冷漠。

柳毅似乎对她的身世毫无兴趣,只指着那个江湖客和疯丫头道:“这两个人是哪里来的?”

红娘笑道:“他们啊,是我从镇上找来的,陪我演这出戏。

她指着那个疯丫头道:“她偷吃我的糖果,却不能吐出来还我,所以只有做我的戏子了。”又指着江湖客道:“这位大侠好打包不平,觉得我剖开她的肚子,取回糖果的做法太残忍,想要替她出头,所以也来跑龙套。”说罢仿佛觉得十分得意,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柳毅冷冷看着他们,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又落到红娘身上:“自从五年前上一任红娘行刺后,我就没面见过主人,我只想知道,这一年来,主人是如何训练你的。”

“这一年……”红娘喃喃念着这几个字,满脸笑容顿时凝固,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似的,突然躬下身去,紧紧抱住头,脸上闪过一片痛苦的表情:“我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就好似恶梦一样,我每次去想,头就会好痛,好痛……”

柳毅冷冷看着她,似乎在分辨她话中的真假:“最后刺杀呢?如果你受过最后刺杀的训练,就绝不会想不起来。”

听到最后刺杀这四个字,聂隐娘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柳毅说得不错,只要受过刺杀训练,那一幕就会宛如魔魇一般留在脑海中,一生一世都无法忘记。

她的最后刺杀,在一个雨夜的森林里。傍晚,老师发给那群同门学艺了三年的孩子们一人一把柴刀,然后要他们穿过森林,来到森林尽头。只有第一个走出森林的人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其他的,都将被杀死。

森林里有野狼,有机关,有陷阱,还有同伴冰冷而疯狂的刀锋。

最后是她,踩着同伴的尸体,走出了树林,那天的月色是那么冷,身上的血却是那么热……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强行止住自己的思绪,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她手上的长剑已经偏开了。

红娘却趁她不备,悄悄从泥土中坐了起来,突然纵身一跃,向竹林后的小河跳去。

猛地,站在一旁的江湖客身子一偏,手一扯,他披着的斗篷竟被他扯了下来,跟着迎风鼓动,兜头盖脑地将红娘笼住,他双手极为灵活地圈动着,那斗篷极大,红娘身材又小,竟被他将斗篷的四个角一齐握住,形成一个巨大的包袱,将她包得严严实实的!红娘发出一阵闷哑的惊呼,江湖客身子冲天而起,竟然无比灵捷,一跃就是两丈,眨眼没入了农田深处!

《莺莺传》选译:

唐贞元年间,有位秀才名叫张生,暂住在普救寺中。另有寡妇崔氏,将回长安,路过寺院,也住在其中。恰巧碰上兵乱,张生认识镇守此地的将军,于是借了兵来,守住普救寺,救下崔氏一家。崔氏感激张生的救命之恩,就设宴招待张生,而且命自己的女儿跟张生结为兄妹。

张生一见崔女,顿时惊为天人,几乎失去把持。宴退之后,张生私下里笼络崔家婢女红娘,找了个机会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了红娘听。红娘认为崔女操行贞洁,恐怕张生难以如愿,不过她献策说崔女喜欢文章诗句,如果张生以情诗挑之,未尝没有机会。张生大喜,立即写了两首春词,命红娘带给崔女。

晚上,红娘带回了崔女所回的诗,写道:"待月西厢下,近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读诗,知道崔女似有所指。晚上张生攀着杏树过墙,来到了崔家院的西厢,果然见到了崔女。但崔女颜色甚厉,劝谕张生不要痴心妄想。张生仍由原路攀回,只好打消了这份念头。但怀思念想,相思成疾。

又过了几日,张生正独自凭槛,忽见红娘抱衾而来,而崔女随后也至。张生大喜过望,目注美人,疑非人间。此后两情相悦,时时偷相往来。崔女琴音很妙,但从不轻弹,张生求了几次,都不肯鼓琴。如此过了一年,张生要去京城赴考,两人相别,崔女这才取出琴来,为张生弹奏《霓裳羽衣曲》,才弹了一会,就怨切不能终曲。两人啼哭而别。

张生没有考上进士,滞留京城,竟不再去与崔女会面。后来崔女嫁了别人,张生从其家经过时,谎称是其表兄,请求见崔女一面。但崔女却坚决不肯与他见面,只赋诗一首送给他:“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两人从此再不相见。

非烟案:张生之薄幸,有胜于李益者。则唐传奇中,薄幸男子多矣,足见柳毅、仙客之可贵。

第十八章 荥阳公子

这下变生顷刻,柳毅与聂隐娘都未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掳走了红娘!

柳毅怒道:“追!”

两人正要抬步,忽然满天竹影一暗,仿佛一圈无形的涟漪,在空中层层推开。

柳毅正在惊讶,只觉一股狂猛的剑气穿过竹林,横渡而来!他还未来得及躲闪,全身已如陷冰窟,再也无法行动半分!柳毅正待御敌,就听身旁聂隐娘一声惨呼,身子向后疾飞而出。

柳毅来不及细想,飞身去接,那道狂悍的力量将两人一起卷起,重重抛入泥泞中。

柳毅只觉全身骨骼碎裂般的剧痛,真气顿时无法凝聚。而一旁的聂隐娘似乎伤得更重,她双手勉强撑住地面,不住咳嗽,鲜血大口呕出,将胸前的衣襟都染红了。

几片翠竹打着圈儿从空中坠落。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朝阳的光芒也变得黯淡。

日晕渐渐散开,翠竹摇曳,竹叶翻飞处,一个紫衣少女手持龙文宝剑,缓缓向两人走来。她的长发在头顶高高挽起,被朝霞映出瑰丽的颜色。

柳毅的眼神苍乱而复杂,盯在这少女身上。

——红线。

她还没有死,甚至身上的伤也基本复原,而她手中的剑,又已是如此冰冷、强大,毫无瑕疵。

柳毅眼中透出一丝微笑,但随即又止住了。

杀气,如最绚烂的晨曦,在他面前飞散开去,让那紫色的身影也模糊起来。

满天翠竹中,她的脸色依旧冰冷如雪。

红线并不去看他,而是径直走到聂隐娘面前,驻足。

文龙宝剑华光腾耀,将她纤细的手指映得几欲透明。

她握剑的姿势很特别,食指和拇指挽成一个扣,紧紧套在剑鄂上。当年,为了这个奇异的姿势,她没有少受师父的责罚和同门的嘲笑。然而,她只是冷冷面对,既不辩解,也不改变。

一次次,在清晨和黄昏,她独自站在海边,舞动她的长剑,用自己的姿态——坚定,执着,视天下为无物。

谁又能想到,最后对剑术理解得最为深刻的,却是这个用怪异姿势、在海边舞剑的女孩?

柳毅眼中禁不住透出少见的柔情:多少年了,她握剑的姿势,还是没有分毫改变。

红线却依旧没有看他,只冷冷盯住聂隐娘,突然,长剑高高举起,就要自她颅顶刺下。

剑气喷薄而出,将聂隐娘的衣衫吹得烈烈作响,聂隐娘只觉全身刺痛非常,如遭针砭,完全无力抵抗。

她勉强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头顶的长剑,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没想到,自己竟还是死在她手中。

长剑穿透晨光,直刺而下!

“住手!”柳毅从回忆中惊醒,全力喊道,他的声音都有变调。

红线的手微微一滞,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长剑再度落下!

剑风逼人,柳毅一把将胸前的衣襟撕开:“你欠我一剑!”

他胸口上自左而右横亘着一条极深的伤痕,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横向劈开,伤口早已结痂,陷入肌肤,看起来已经伴随他多年。

凛冽的晨风在两人间吹来吹去,扬起满天翠竹。

红线看着他,目光依旧冷如冰雪,看不出丝毫起伏。

耀眼的剑华,照出柳毅脸上的忧伤:“你还欠我一剑。”

柳毅又重复了一次,声音却低了好多,他深深叹息了一声,道:“别杀她。”却已有了哀求之意。

红线久久不动,她苍白的脸在阳光下几欲透明,而脸上的神色更冷,她握剑的手稳如磐石,眼中却隐隐有神光闪耀。

柳毅。

多年以前,那个在海边,远远升起火堆、看她舞剑的少年;那个陪她在冰天雪地中罚跪、递给她一片翠羽的少年;那个注定和自己要生死决斗,争夺唯一一个生存之机的少年……

没想到,他们在这里又重逢了。

却是又一次,在绝望的杀戮中重逢。

她冷若冰雪的心,竟似也有些犹疑。

突然,长空血乱!

一道夺目的光华从她手底透出,这一剑终于还是出手!

只是,取向的不是聂隐娘,而是柳毅。

剑气撕开一切,席卷而下,柳毅只觉眼前一黑,大蓬鲜血在眼前盛开。

这一剑,也是自左而右,划过他的胸膛,和多年前那条伤痕完全重合。

她仿佛是想将这多年前的伤痕剜去。

然而,却只会让它更深。

红线提起尚在滴血的长剑,再也不看两人一眼,踏翠竹而去。竹影摇曳,渐渐将她的身影掩盖在满天霞色中。

过了良久,柳毅才勉强坐直了身体,聂隐娘扶起他,从衣衫撕下一条白布,替她将伤口包扎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想问他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他望着聂隐娘,微微苦笑道:“我和她两清了。下次再见的时候,她会将我们一起毙于剑下。”

聂隐娘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相识的?”

柳毅默默的望着空中尚在飘飞的竹叶,轻声道:“多年前,在十二处不见天日的地方,有十二群孩子同时接受着传奇的绝密训练。本来,每一群人中只能有一个能活下来,因此,所有的传奇,都应来自不同的地方,都应素未谋面,而我和红线却是例外。”

柳毅将目光投向远方:“我和她曾是一同受训的伙伴。”

说到这里,他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让他苍白的脸顿时显得温存起来:“在一次杀戮的训练中,我替她挡了致命的一剑。但我对她说,千万不要因为这个而对我手下留情,因为,我们中间只能生存一个。我希望最后能和她公平对决。如果我们有幸都能活下去,我再找机会向她讨回这一剑。”

聂隐娘手上的动作有些潦草,微微涩然道:“她怎么说?”

柳毅有些自嘲的笑道:“她留给我一个赌约,她说,我们决不可能同时活着离开——然后转身离去。”

聂隐娘轻叹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真不愧为传奇中最好的刺客。”这本是一句诚心的称赞,却不知为什么,聂隐娘总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勉强,她深吸一口气,掩饰道:“然后呢?”

“然后?”柳毅微微苦笑了一下:“然后就是最后刺杀了。”

“我们的最后刺杀,就是在一个小小的孤岛上,杀死其他所有人。最后,我对决的恰好是她。那时她的剑术还远没有今天这样高,我和她一直打了半个时辰,两个人浑身是伤,就在我们在血泊中作最后挣扎的时候,主人出现了。他认为我们这组超出了期望,决定破例将我和她一起留下。作为破例的代价,他杀死了训练我们的人以及另一组的胜利者。”

“这就是我和红线的过去,一个很平庸的故事。”他长长叹息一声,似乎不愿再讲。

聂隐娘也不再多问,草草替他包好了伤口,站起身来,心中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这是他的过去,他和红线的过去。

是她不曾拥有,也永远会拥有的记忆。

两人相对无言,竹林中只有晨风,轻轻吹来吹去。

柳毅的目光挪向前方,却见那个疯丫头不知什么时候拾起了地上的娃娃,紧紧抱在怀中。

柳毅叹息一声,扶着竹枝勉力站起,缓步走到疯丫头的面前,指着她抱着的布娃娃问道:“谁给你的这东西?”

疯丫头躲在几棵翠竹下,瑟瑟发抖,见他走近,急忙退开一步,紧紧抱住布娃娃,生恐他来抢,嗫嚅道:“红姐姐送……送我的……”

柳毅沉吟着:“她怎么会有这个娃娃?”

疯丫头吃吃笑道:“红姐姐拿了块亮晶晶的东西给了个人,那个人有好多的娃娃,我喜欢这个,红姐姐说只要我听话,就给我这个娃娃。我听话。”

她使劲地点着头,加重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她的身子直勾勾站着,绝不有分毫的抖动,来证明她非常非常的听话。

柳毅大约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个娃娃,却原来是红娘在集市上买给她的。但她随手挑选的这个娃娃,怎么会描绘着霍小玉的脸?

他沉吟片刻,忽然摸出一锭银子,在她面前晃了晃:“红姐姐是不是用这个东西换来娃娃的?”

疯丫头拼命地点着头,柳毅笑了笑,道:“这可以买很大一堆糖果,你想吃多少都可以买来,我用它跟你换这个娃娃,可不可以?”

显然疯丫头对于银子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她却对柳毅的另一句话产生了兴趣,她紧紧抱着布娃娃,兴奋地看着柳毅:“银子能买糖果,要是你将银子给红姐姐,她是不是就不再追究我偷吃她的糖果了呢?”

她紧紧抓住柳毅,就像抓住她的布娃娃:“快带我去找红姐姐!只要她不问我要糖果了,我就把这个布娃娃给你!”

柳毅苦笑了下,携起疯丫头那仍在颤抖的小手,道:“走,我们去找红姐姐,还你的糖果!”

杀手不但会杀人,而且还要会追迹。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要先找出他们要杀的人,再将其杀掉。所以,尽管江湖客也是高手,但他们仍然从他起落的踪迹中,找出了他离去的方向。

他去的,竟然是修罗镇。

如果只是柳毅,或者只是聂隐娘,很难追上上江湖客,因为他也是位高手,懂得怎样掩盖自己的行踪。——或许,所有的刺客都是这样,只有很好的掩盖自己后,才能够杀敌人于不防中。

也许这就是他们联手的原因,柳毅忽略的细节,聂隐娘恰恰注意到;而聂隐娘认为不重要的东西,柳毅却迅速分析出它的意义。这一切综合起来,便让他们最终找到了江湖客与红娘。

这时候,那个满脸泥土的疯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但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了。

这是一座废宅,重门大院,花木繁茂,依稀尚可见其昔日的繁华,但却只有秋虫败叶飞舞其中而已。聂隐娘跟柳毅决定隐身静查,因为他们发现这废宅中还有一个人。

一个垂死之人。

那人是位白衣公子,但却是财资散尽、羁旅京华的公子,样子极为落魄。他半倚在颓墙边,华衣已经褴褛百结,左胸上更染满了鲜血。他整个人都是衰败的,散尽繁华后被抛弃在阴暗的角落,渐渐腐朽,正如这废宅的气象。

他垂着头,干裂的嘴角微微蠕动着,似乎还在唱着一首哀婉的歌谣,虽然歌声断断续续,听不清词曲,但那悲怆到极处的垂死之声,却异常动人,让人不由唏嘘感慨。

柳毅更发现,他手臂上的皮肤被薄薄削去了一片,扇形的一片,正是刺青的大小。

——莫非,他也是也是传奇之一,被拿到了他名卷的人刺杀于此,强行将刺青剥走?只是那人为什么还留他一命呢?

这些疑问,让柳毅与聂隐娘决定先静观其变,再决定下一步的举动。

江湖客出手如风,隔着大氅点了红娘几处穴道,跟着左手一抖,将她甩了出来。他盯着白衣公子,冷冷道:“现在你可以瞑目了么?”

那公子脸上含着激动,他伸出手,手指竟然也在颤动着。他想要抚摸一下红娘的脸,但左胸的重伤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的手停在她头上玉冠前三寸处,便再也无法前进。

江湖客看了,似乎有些不忍,脚下微微一拨,将红娘向他身旁踢去。那公子终于将手放在了红娘的脸上,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让他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垂死的脸上也映射出了一片光辉,他喃喃道:“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见到了我阔别几年的红儿……”

江湖客别开脸,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心必须要冷,因为他是个杀手。所以他冷冷道:“当**一击得手,将你重伤,你说你尚有个心愿,死不瞑目,现在你夙愿得偿,也该走了吧!”

他身材高壮,拳头提起来就如钵一般,一拳向那公子击了下去!那公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欢愉的笑容,闭上了眼睛。他已看到了自己所爱的人,那么,就算死又何妨?

但在这时候死去,岂非最为可怜,最为可悲!

聂隐娘都几乎忍不住出手,挡住江湖客那开山裂石般的一击。但就在此时,场中奇变陡生。

垂死的白衣公子双目倏然睁开,他那枯败的眸子中,竟然有凌厉的精光闪耀着,哪里还有半点衰色?他的手从怀中扬起,从左向右,急速划了出去。冷电森然,他的手中,竟然掣了一支青色的袖箭!

而在此同时,昏迷着,被点穴的红娘宛如最轻灵的燕子,一跃就窜过江湖客的头顶,她的手也从怀中扬起,从右向左,急速划了出去。她的手中也有一条同样的冷电。双电交错,登时曳出一片璀璨的冷光,破空舞动,当胸向江湖客射去!

江湖客脸色一变,他这才知道,自己上了他们的恶当,而更令他愤怒的是,这杀星竟然是他自己找来的!

双电厉闪,一挥之间,爆开一团血雾,江湖客挥出的那一拳,竟被齐肩斩断,跟着被那凌厉相生的冷电催成碎末。

在此危急之时,江湖客一声大喝,他的身体向墙头疾退,那袭斗篷霍然向前飞出,化成一片乌云一般,将自己的身形掩住。他有自信,这斗篷乃是用海底寒金丝所织,刀剑水火无功。只要能挡住他们片刻,他就有把握逃脱。

就在他的身体就要越墙而出的一瞬,只听到斗篷背后传出双掌交击的“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的身子就整个定住了。

红娘凌空而下,掌中袖箭完全刺入了他的顶门之中。而那白衣公子却贴地掠出,袖箭刺透了他的左膝。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这一招那凶猛而灵活的力道,以及他中招的瞬间那肌肉受激的紧绷。

然后,他的生命急速地流逝,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流萤的舞动,也在迅速地远去,直到唯有无尽的黑暗。

红娘缓缓收起袖箭,从墙头跃下。适才她与白衣公子互击一掌,借力一上跃一下潜,杀江湖客于顷刻,虽只是一瞬间事,但为这一招,他们已练过千次万次,实已为他们武功中的精髓。

白衣公子弯腰,在江湖客的身上搜索着什么,红娘正了正头上的白玉冠,灵活的眼珠一转,竟然盯在柳毅与聂隐娘的藏身之处,微笑道:“戏也演完了,师兄师姐也该出来了吧?”

柳毅与聂隐娘一惊,双双对视一眼,都诧于她锐敏的洞察力!

看着他们的惊诧,红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微笑道:“请容我替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荥阳公子。”

柳毅盯着那位白衣公子:“《李娃传》里的荥阳公子?”

那白衣公子微笑点了点头。

红娘笑道:“洞庭柳毅,针神聂隐娘,我们都是久仰的了。”

柳毅与聂隐娘看着她,脸色都郑重起来。眼前的红娘,仿佛已经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行事如此精密,下手如此狠辣,都绝非刚才那个毫无经验的二流刺客。

只有她的笑容,依旧灿烂无比,仿佛毫无心机。

聂隐娘的目光盯在她微笑的脸上,淡淡道:“你刚才说谎了,就凭刚才那一招,你杀过的人决不下四十个。”

红娘眼睛弯起来,她的笑容看去又纯洁又明媚,似乎全然没有半分恶意与保留,她笑着打了个响指:“杀人这种事,又没有什么光彩,当然不好挂在嘴边了,我只是不想师姐认为我是个坏孩子而已。”

柳毅打断她,指着江湖客的尸体道:“为什么杀他?”

红娘眨了眨眼睛:“不杀他,我们的恶梦怎么能结束呢?”

聂隐娘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红娘笑了笑,蹲下身去,翻检那位江湖客的尸体,道:“你们一定想不到,他在传奇中的名字,叫做昆仑奴!为崔生负红绡的昆仑奴。只可惜,这次他负的是红娘,所以只有死路一条啦。”

聂隐娘一怔:“昆仑奴?你怎么知道?”

红娘从袖中掏出一张蓝色的卷轴,这卷轴似乎被人切成了无数块,却又被一块块精心的粘了起来:“这个花了我三天三夜才拼好,正是他的名卷。”

聂隐娘的眸子开始收缩:“你们拿到了昆仑奴的名卷?”

红娘摇了摇头:“有那么好的运气,我就不必花三天三夜,去把它拼好了。可惜的是,本来拿到它的人,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把它抛在空中,一剑划成了无数片。”

聂隐娘一皱眉:“谁?”

红娘吐了口气,吹了吹垂落在眼前的刘海:“这么大的傲气,自然是我们的大剑圣,红线师姐了!”她似乎怕他们不明白,又补充了两句:“我拿到了柳师兄的名卷,荥阳公子拿到了红线的。我们跟踪红线,又找到了昆仑奴的名卷。”

聂隐娘道:“这样说来,你们是早就盯上昆仑奴了?”

红娘笑了笑:“师姐总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在集市上随便雇了一个莽汉来陪我唱戏吧?”

聂隐娘微微冷笑道:“我还真是小看了你。”

红娘受到夸赞,似乎很是开心,道:“我还有更重大的发现,说出来必定吓你们一跳!”

她鼓了鼓腮帮子,郑而重之的道:“而且,我怀疑,他的身份不仅是昆仑奴,同时,还是这一切的安排者,我们的主人!”

《李娃传》选译:

唐天宝年间,常州刺史荥阳公有一子才华极高,到了应试之时,他父亲对他期许很高,就给他准备了丰厚的行囊,送他去京师赶考。

到了长安之后,他出去游玩,走到鸣珂曲,见到一座不太大的院子里一位妙龄少女正同两个婢女闲话。那少女姿容之秀美,并世无双。少年心中爱慕,停马不能前行,假装掉了马鞭拾取,不住地盯着少女看。少女也回眸注视,仿佛也有爱慕之心,少年更是流连不肯去。他打听到那少女乃是乐户李氏之女,于是盛装造访。近处看那女子,更是如花如月,艳冶无双。少年大加欢爱,就寄宿于其家。**欢宴盛游,他所带的钱财虽多,也渐渐消耗得差不多了。李娃的母亲见少年手中已经没钱了,便不愿再招待他,但李娃却对少年一往情深。李娃的母亲于是设计将少年诓出,带着李娃潜逃。少年四处遍寻不见,相思成疾,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

他此时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衣服也几乎典当净尽,无法归乡,只好为人唱挽歌度日。一天正以《薤露》之章与人比赛,正被他父亲来京看见,怒其自甘下贱,玷污家门,命人几乎打死。他的同伴们将他抢了下来,救了一晚上才救过来。过了一百多天,才勉强可以拄杖而行。此后,只能靠乞讨度日,连挽歌都无法唱了。

一天早上,大雪逼人,少年又冷又饿,冒雪乞讨,呼声凄厉。李娃听到少年的声音,立即就认出他来了,急忙出来相见。少年见到李娃,心中激荡愤懑,绝倒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李娃垂泪抱着他,道:"让你落到这个下场,都是我的罪过啊!"于是就将他留了下来。

李娃的母亲十分不愿意,李娃坚决不肯再弃少年而去,于是就拿出所有的积蓄,为自己赎身,同少年另外租了个地方居住,细心为少年调养。又延请明师,教少年读书,一直过了三年,才让少年去应试,先中甲科,又勉励少年更加发愤读书,中了直言极谏策科的第一名,授成都府参军。李娃觉得自己亏欠少年的已偿还的差不多了,就想离开少年。少年大惊,立誓若是李娃离开,他便自刭而死。少年强行带着李娃赴任,他的父亲见他改邪归正,也又跟他父子相认。他父亲听了他的经历之后,认为李娃是个难得的巾帼英雄,于是就主持着让两人完婚。

后李娃封汧国夫人,生四子,俱任高官。

评:李娃以盛年脱身风月,不以儿女情长为羁,助公子完成举业,成事后不居功、不自谋,欲抽身而去。其见识、风度、决断俱在公子之上远矣。娃虽无女侠之名,却行侠义之举。亦传奇中奇女子也。

(出《异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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