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不曾得见的男人,改变的似乎不仅仅是容颜。曾经几近透明的肌肤已经变得黝黑,人愈发清瘦,衣物在身也总觉晃荡。风尘仆仆的,神情也是淡,少了该有的波澜,甚至连最简单的鄙夷都消失不见。最刺眼的,大抵是那人眉角上的一道丑陋疤痕。像是利器狠狠划过后的功劳,恐怖的肉芽交错。
她的凤西,已经不再是那个青花瓷。
“你的眉角……”连乔怔怔,理智做出判断前已经抬了手去触碰。“还痛吗?”
“啪”的一声,回应她的是凤西挥手打开。
“别碰我。”
就连曾经那如瓷器一般清脆干净的嗓音都被低沉嘶哑取代。不过是短短的一瞬,连乔知道,她藏在心底多年的青花瓷,丢掉了。站在眼前的,是顶着那躯壳的陌生灵魂。
丢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连乔有些难过。
“两年前我已经停止往账户里打钱,你也没义务再照顾这所房子。现在出现,算什么?”凤西绕过连乔的身踏进房中,背上的行囊满是风尘。“从我的房子里出去。”
连乔对着那道决绝的背影无声笑。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你让我在这里再留三天,好不好?只要三天,之后,我会离开。”
凤西没有转身,却也没有再说一个字。连乔便厚着脸皮当做那人已经同意,然后自以为是地暗自窃喜。
自以为是。
实际上,也没有生出事端的可能。因为,那人把她当空气,或者更甚,视若无物。回来后的第一天,凤西除了见面时说过的话,之后,再没有开口说一字一句。简单的洗漱后便藏进了自己的房间,整日没有再露面。连乔也不去打扰,而是开开心心留在厨房,使出浑身解数。
太久没有下过厨,感觉总归是生疏。留在这房子里的大半月,日常三餐也不过是开水泡面。现在却不同,至少,她觉得,要准备丰盛的晚餐才可以。没有食材,便急急跑去山下卖场选购大包小包,兴冲冲回来一头钻进厨房没再出来。等到干净的蔬菜变成可口的饭菜时,连乔才真正开心起来。
庄昭唯很好养,什么都可以吃进肚,但更偏向于牛肉。沈舟平不挑食,却如同性子一般,偏好些软食。只有凤西,坚定选择干净蔬菜,并且讨厌一切味道繁琐的佐料。
像人一样。
准备好晚餐,却不见人出来。连乔一直安安静静守在餐桌前,直到饭菜凉透。或许是累到没有胃口,或许是有事没有忙完。或许,是讨厌自己的存在。连乔使劲摇头,在胡思乱想杀掉自己前猛地站起身来。讨厌也好,累惨也罢,所有的不满吃过饭再算不迟。
寻到凤西的房间,敲门,并没有意料中的回应。悄悄推开门,房里漆黑一片。凭着记忆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灯来,瞧见的还是那个一如既往缩在沙发里熟睡的男人。身子缩成小小一团,胳膊无意识挡在眼前,眉头紧锁。一瞬间,连乔有了回到多年前的错觉。
“凤西,起来吃饭了。”连乔小心凑到男人身前低语。
“……”
回复连乔的是男人几近哽咽的嘶吼与狂乱挥动的双手。如同被梦魇缠住一般,惊出一身的汗湿却不能摆脱,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连乔下意识抓牢那挥舞的双手,用力按住了,然后用轻缓的语调一遍遍重复着安慰。
“Relax,深呼吸。”握紧那人的手,想象着自己的力量一点点传给他。“别担心,我在这。”
毫无征兆地,本已慢慢平静下来的人突兀攥紧了连乔的双手,力道大得快要揉碎她的骨头。全身也不觉僵硬起来,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上每一块绷紧的肌肉都在无意识地颤抖。
连乔皱着眉接下男人无助到惶恐的错乱。
“对不起,你别死。”
凤西在哭。没有看到他眼角清晰的泪痕,可是挡不住的呜咽告诉连乔,那个男人,在梦中哭泣。
“听我说,醒过来,这只是个梦。”连乔黯然。“现在,跟着我的声音醒来。”
男人猛地睁开双眼,眸子里却灰蒙蒙一片,眼神空洞。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的同伴为了就我死了,血流了我一身……”
连乔默默矮身环抱住哭泣的男人,让他可以放心靠在自己怀中。
“都过去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是男人不甚自在地推开连乔的环拥坐起身来。扭回头看来时,脸色已经恢复平静,只有满布血丝的双眼提醒着两人方才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连乔。”低沉且带些嘶哑的嗓音,倒也说明,男人终于清醒过来。“你说英语时像是唐老鸭。”
“唐老鸭?”连乔大惑不解。“那是个什么东西?”
凤西一脸古怪地看着连乔,许久才以一种别扭的嗓音嘀咕开来。
“你是从冥王星来的吗?”
这一晚过后,两人不约而同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发泄过后的凤西,虽然不曾有异样的表现,但连乔就是知道,他轻松了许多。至少,在他无意识地动作里不会再加一项眉头紧皱。连乔也觉轻松,并且下意识地开始准备着安心度过那最后的三日。
只是,连乔发觉凤西开始无意识地拒绝出门。自他回到这所房子开始便再没有踏出门口半步。虽然没有夸张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但一日里的泰半时间藏在自己房里也是个不争的事实。甚至于连乔煮好饭菜放到桌上了,也不会瞧见他出来吃饭,这样便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当她再一次把饭菜端上桌而正主还不见踪影时,连乔叹一声,起身走到了那人房中。
房门并没有上锁,但是也不见人影。打开的手提随意放在床上,文件扔了满地。浴室里有水声响动,透过磨砂的玻璃墙幕隐约能瞧见个人影。连乔轻轻摇头,蹲下身来将散落的文件一一捡起。不小心瞄到上面的文字时,居然当场就怔在那边。
所有的纸张,上面无一不是用血红的笔画出凌乱的字符,Why,Why,Why,每一张都是,狂乱的笔迹纠结在一起,触目惊心。连乔怔怔,许久之后才慢慢站起身来,纸张放回床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打扰到他,便转了身朝门外走。饭菜凉了可以再热,没有必要拘泥这一会。
走到门边了,连乔又忍不住顿住了脚。有种怪异的味道丝丝缕缕收入鼻中。很淡,几乎可以叫人忽略。可是她连乔不会忽略,因为那种太过熟悉的味道,是能够叫她发狂的腥气。
“凤西!”
浴室的门是被连乔踹开的。积攒多时的雾气悉数涌出来,熏得人头昏目眩。在那雾气缭绕里,凤西赤身裸体坐靠在墙边,无力垂落身旁的手臂上,是纵横交错的狰狞伤口。血不断涌出来,混着热水慢慢蜿蜒成一道红线。
有些时候,身体会比理智更快做出回应。等连乔反应过来时,一记响亮的耳光已经落在了凤西脸上。清脆的响声唤回连乔的理智,也打醒了凤西。茫然着抬头看来的男人,眼神空洞,神情却脆弱不堪。
“你怎么敢!”连乔浑身颤抖着,再也站不住身子跌落下去。“你怎么敢!”
“我不能闭眼。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碎成一块块的身体,他的血溅了我满身,黏稠的血,我洗不掉。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伴随着男人嘶吼的,还有隐忍多日的眼泪与悔恨。明明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一身紧实的肌肉也无声诉说了他的成长,哭泣时却无助到像极总角小儿。胳膊已经被自己割得快要支离破碎了却还不肯罢休,硬是用手去狠狠撕扯那伤口才能开心。
“不要!”连乔尖叫着扑了过去,死死抓着男人的手,忍了多时的眼泪汹涌而出。“求你,不要,不要!”
“让我死!让我死!”男人疯狂地咆哮,挣扎着怒吼着,几近失控。“让我死!”
“凤西,凤西啊!”连乔哭嚎着抱紧男人的肩。
“我不能失去你!凤西,我不能没有你!”
男人突然泄力一般止了挣扎。
“求你。”
连乔伏上男人的颈子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