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舟平觉得，自己在生气。
这么说或许会叫人奇怪。实际上，太多年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感情，以致到最后，真正的感情涌现时，沈舟平发觉自己已经无法辨认那种汹涌又怪异的感觉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而这次，他自觉，应该叫做生气。
当然是要该生气的。即便自己有错在先，可是眼看着那人不顾自己伤痕累累的臂膀，决绝地用最残酷的手段来强迫自己清醒，些微的愧疚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愤怒遮盖。沈舟平很想冲上去给她一记耳光让她清醒。最后，却只能阴着脸用最轻柔的动作帮她重新包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沈舟平低着头，尽了最大的气力来让自己的双手不至于颤抖。
“在你推入第二针时。”连乔别开脸，神色凄清。“刚刚恢复了知觉，还没来得及睁开眼，便听到你在耳旁说抱歉，还有提及镇静剂的事情。”
“所以，在后来的几针，我注射完，你便用这种自残的方式强迫自己清醒？”沈舟平没有发觉自己的嗓音里满是干涩。
“我不是神仙，没有那么大的本领。也不会想不开要跟自己过不去。”连乔咧咧嘴，脸色还是苍白，眼底却有笑意慢慢溢出来。“之后的几日，只不过是在你注射完后强迫自己挣扎着慢一些陷入昏睡。真正强迫自己醒来，也仅仅是今天。”
“只为了去看他最后一眼？”沈舟平收回包扎的手，头却不觉垂得更低了些。“我看到你出现在墓地。一直不肯相信的，直到刚刚，从你手臂上包扎的纱布上嗅到了烟草的味道，还有渗出的血渍。已经看过了，为什么还要再继续？”
连乔猛地回过头来，眼中晶亮。
“我要去见小北最后一面。他还是个孩子，固执得叫人头痛，又那么傻。如果现在放不下，他这辈子都不会放开。你知道的，我没法坐视不理。”
“刚刚，你可以睁开眼告诉我。”沈舟平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多黯然。“总好过自残。”
“怕你会担心，也怕你拒绝。”连乔笑了。“沈舟平，我没有怨你。我知道，你是在为我好。放心，我只是去见他一面，然后，我会回来。”
“回来之后呢？”
这次的心情，沈舟平想，大约该算作紧张。下意识盯着连乔的双眼，甚至忘记了呼吸。满怀期待又惴惴不安的，为的仅仅是听到她的回复。一个可以让自己从此解脱亦或者万劫不复的回复。
“留在你身边。”连乔笑，一字一句道。
沈舟平只听到自己心中急急跳动多时的心脏猛然发出的欢愉呐喊。很想大呼一声来表示自己的喜悦，却又说不出，最后也不过用一个力气大得离谱的拥抱来表达。紧拥着瘦削的身，沈舟平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再压制心间一波波汹涌而来的强烈情感。
都不知，原来那种称呼为幸福的感觉竟是这般叫人难以招架。
“我答应你。去见他吧，不会拦着你了。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却没有意料中的回复。肩上陡然加重的力道清楚地告诉沈舟平，药效已经发作。小心放开怀中的人躺回床上，沈舟平的笑还是没有收起。拉过薄毯子盖好，再安静地凝视着连乔的睡颜，很长一段时间里，沈舟平都无法将视线挪开。幸福呵，近在咫尺的东西，绚烂到叫人睁不开双眼。
“乔乔，我们会幸福的，相信我。”
后来，还是起身悄悄退出房去。打电话到凤北那边，不意外听见混沌的嗓音，似乎还能捕捉到几丝酒精的影踪。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轻快的嗓音实在不妥，沈舟平却无法强迫自己假装幽怨，到最后，只能刻意压低了嗓音笨拙地掩饰着。
“小北，乔乔来了我这边。现在，已经睡下了。”
“你在跟我炫耀，她最终要选择留在你身边吗？”那边，凤北毫不客气地嘶吼。
“显而易见。”沈舟平轻咳一声压下心间狂喜。“我只是想告诉你，明天，她会过去找你。或者，你来。她要见你。”
“一点，街角露天咖啡馆。我在那里等她。沈舟平，不要急着下结论，最后还不知会是谁赢。”凤北鄙夷。
“好。”
沈舟平笑，干脆地挂掉了电话。凌晨两点整，整个世界都在沉睡的时候，他却兴奋到无法安眠。真的有唤醒整个世界来倾听他的喜悦的冲动。冲动过后，却又忍不住自嘲，已经过了冲动的年岁了，却还有这种叫人嘲笑的事情发生，实在无聊。
连乔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了暗室回到主卧。沈舟平不见了踪影，桌上却留下一张字条，上面有约定的时间与对象。看着那张小小便签时，连乔唇角的笑稍纵即逝。
依着约定的时间赶去定好的地点，远远的便看到了倚靠在墙边的人。明明隔着万水千山，却又一眼瞧见了。那个在自己的生命中如同亲人一般存在的家伙，一如既往地耀眼醒目的家伙，大约从此不会再有交集的家伙。一想到这里，连乔忽然就觉得抬起的脚重得叫人无法再承受。
“乔乔，过来。”
呆愣的片刻，凤北已经瞧见了连乔，还顺便高举了手招呼她过来。乍闻凤北的话，连乔又有了瞬间的微怔。依稀记得三年前某个闷热的午后，相亲中途躲进洗手间，再度出来时便看到了突兀出现在座椅上的男孩，美好到叫人挪不开视线。
这种似曾相识的景致呵。连乔突然很想笑。
慢慢走过去坐定，桌上已经摆了只小小的蛋糕，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只闻味道就知，是她最爱的蓝山。连乔黯然，默不作声地坐下来，头却不由自主地垂下去，半晌无语。
“乔乔，你又瘦了。”凤北笑，急急跳开的视线泄露了心间的苦涩与惶恐。“都已经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呢，叫人心疼。”
听到凤北满是关怀的抱怨，连乔忽地就放松了许多。一直都知道，眼前这个已经成长为优秀男人的孩子，一直都是从心底里在乎自己。最初的依赖，渐生的情感，乃至最后的爱恋，无一不在诉说着那个孩子的心意。认定了，便从此没了再放开的觉悟。一心只记挂着一人，至死方休。连乔忽然觉得看着他时犹如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固执到叫人心痛。
“小北，你长大了呢。”
“可是，在你眼中，我却永远是那个守着空房子的小鬼。”凤北苦苦一笑，好看的眉眼瞬时笼罩了一层浓郁的晦暗。“告诉我，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连乔，还是JoeLink？”
“我是连乔。”连乔别开视线。“却也是JoeLink。”
凤北猛地回过头来，眼中却有刺目的光亮。
“乔乔，你告诉我，当初你眼中看着的人，是我，还是凤西？答应那场求婚，是答应嫁给我，还是嫁给凤西？”大抵是觉得自己的无聊了，凤北古怪一笑，眼中却又陡然暗了下去。“其实，都是凤西吧。我只不过是顶了一张与他相似的脸。不过就是他的替身而已。”
连乔没有辩驳，只是用最安静的眼神回望着。心间涌起的，却是多年的情愫。还是个小鬼的凤北，藏在自己怀间哭泣，独自生活在异国他乡，日日固执地跟自己通话。艰难却又坚定地成长起来的凤北，不肯让自己瞧见长大后的模样，只为再度见面后送来惊喜，为了承诺不远万里追回来。在痛苦中成熟起来的凤北，把全部的感情送给自己，坚定地给出承诺，痛苦的等待。一切的一切，加在一起，便成了这个坐在自己对面微垂了头隐藏了全部悲伤的男人。
“我眼中看到的，是凤北，不是凤西。”连乔轻轻道。
凤北咧咧嘴，大约是想做个无趣的哂笑，最后，却只能急急别过头去掩饰夺眶而出的温热。连乔也笑，刻意忽略掉他的悲痛，继续着伤人的言语。
“可是，小北，很抱歉，我的心里只住进一个凤西。不是沈舟平，不是庄昭唯，也不是，你。不要恨我，因为恨也是因为爱。回到你的世界里，然后将我遗忘吧。遗忘，是最好的疗伤药。忘掉我，去找你的幸福。”
“你要投进沈舟平的怀抱了吗？”凤北还是固执地不肯回头，声音里却满满的都是哽咽。
“是。”连乔干脆地回应。“欠下的债，要还。没有人可以在种下罪孽后逃脱惩罚。”
“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也猜不透你的人。你走吧。憎恨或者遗忘，我自己会选择。已经决定到那个人身边了，就不要再出现。不要让我听到有关你的任何一点讯息，不要再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与不好。我也不要再像个傻瓜样担心你爱恋你牵挂你，我不要。”
“好。”
连乔点头，慢慢站起身来。凤北还是固执地没有回头，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却能叫人清晰地看到那一片闪着亮光的水渍。
“小北，好好的活着，连同凤西的份，努力的，幸福的活着。”连同我的份，一起。
凤北没有回头。
一直到很多年后，凤北都没有后悔离别时的不见。因为没有回头，所以忘记将那个女人的容颜再度收进心底。不后悔的，凤北很确定，自己不后悔的。可是，当他某天醒来并且真的忘记那个女人的模样时，铺天盖地的悔恨与泪水将他淹没。
他后悔了。后悔没有努力地看那个女人最后一眼。后悔，没有抓住她。
后悔，自己亲手将她送上了绝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