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房间的门,浓重的黑裹着呛人的烟雾迎面扑来。下意识躲闪一步,连乔抬手就开始往墙上摸索。
“不要开灯。”沈舟平的嗓音穿透黑暗徐徐而来,嘶哑之至。
“为什么不开灯?”连乔笑,执拗地摸到开关按了下去。“你在怕什么?”
灯光大开。眼睛因着光亮有瞬间的盲视,却不妨碍连乔将那个男人收进眼中。也因为瞧见了,这才明白为何不能开灯。平素里洁身自好并且永远淡定从容的男人,抛了一贯温润蜷缩在沙发内,左手执了杯,右手指间还有猩红的光亮明明灭灭。平日里总是规矩着扣死的领口狠狠敞开,一丝不乱的发也被揉搓到人神共愤。抬了头看来时,脸上的颓然甚至没来得及收起,愈发显得眼底的血红狰狞不堪。
“不想被你看见我这种丑陋的样子。”沈舟平咧嘴干涩地笑笑,视线一并脱了镇定慌乱地跳开。“我这个样子,很无趣。”
满满的都是自嘲。
连乔忽然就明白过来。也因为明白了,唇角勾着的笑才会不由自主退下去。慢慢走到那人身前蹲下来,稍抬了下颌看上去,眼里就只剩颓然的男人和颓然的脸。
“沈舟平,你在怕,对吗?怕我不会回来?”
沈舟平一颤,指间的烟蒂燃到了尾端,煨伤了肌肤,痛了心。
“我说过,只是去见小北一面。答应过你会回来,就不会食言。”连乔轻叹,自然地探手过去拿走沈舟平指间的烟。“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
“他爱你。”沈舟平黯然,连带着目光里都有畏缩。“深爱着你,不顾一切地要带你走。”
“那你呢,爱吗?”连乔笑,眼里有怪异的光亮。“沈舟平,你从来不肯将自己的心拿出来放在众人面前。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你要什么。我一直都搞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你这般地固执,固执到不肯相信任何人。”
“我也从来不知道你要什么。”沈舟平怔怔。“我藏了自己的心,乔乔,你却把自己的心都扔掉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先学着放开心。沈舟平,把所有你无意或者刻意隐瞒的事说出来。我会听,然后选择做些什么来帮你。”连乔直视过来,一字一句。
“当年,昭唯没有把凤西推下楼。他们两个起了争执,撕扯中凤西自己踩空。昭唯伸出手是想抓住他,却最终错过一步。”沈舟平垂下头来,啜啜低语。“我知道你的误会,可是,我自私了一次。想着如果你就此怨恨昭唯了,我便有了夺走你的机会。”
“还有呢?”连乔挑眉。
“我喜欢你。”沈舟平无声地笑出来。“一直喜欢着,却用无数的借口自我暗示,装作对你无视。”
“只有这些?”连乔轻声问。
“只有这些。”沈舟平慢慢矮身下来,轻颤地指犹犹豫豫探来停在连乔的眉眼前,到底没敢再前进一步。“乔乔,我们还有再重新来过的机会吗?”
连乔只是无声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眉眼俊朗的男人,轮廓分明。低垂了头小声地诉说时,神情里满是犹豫与惶恐。明明一眼就能看穿的男人,明明已经畏缩到叫人心伤的地步,连乔却依旧无法望进他的眸底深处。看不到眸底,便无法触碰灵魂。隔着面具的灵魂,展露出来的便只有虚妄。
连乔无意间给自己下了赌,结局却是输得一塌糊涂。
笑,或者自嘲。已经无所谓了。最后一点可能,被那个男人亲手扼杀。
“从现在开始,爱我吧。”连乔抬手握住男人没有温度的指,引导着男人触碰自己的肌肤,笑言安慰。“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直到死亡将我们隔开。”
沈舟平的眼里陡然生了晶亮。
这是两人之间最后一次触及灵魂底限的交谈。沈舟平同样生了悔。他知道眼中的女子生了一颗怎样玲珑的心,却终究没有料到,那颗心会玲珑到叫她眉眼含笑时还能让心底生了绝望的深渊。沈舟平后悔了,后悔着当日为何没有真正打开自己的心留给她些微的希望。连乔给了他最后的机会,是他自己固执地推开,然后,一并将两人推上了绝路。很多年后,当孑然一身的沈舟平缩在空荡的藤椅上仰望苍穹时,眼泪与悔恨夺走了他最后一丝吐纳。
如果可以重来,沈舟平多么想说出自己满身的罪孽然后祈求她的原谅。他知道,那个善良的女人,会原谅他犯下的所有过错。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永远没有。
隔日醒来,沈舟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医院辞去了工作。对于一个优秀医师的出走,换成谁都无欲接受。自然,沈舟平的辞职招来的是大堆的阻拦与最后的否决。沈舟平也懒得多言,兀自放下辞职信后转身便走。他的乔乔还等在家中,没有多少时间应该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只是,看着肥嘟嘟的身子蛮横地堵在门口试图用这种最无聊的举动来留下人时,沈舟平的好耐性磨到了底。
“沈家多养一间医院不算困难。继续做你的院长,或者卷了铺盖滚。”
还是第一次被个温文儒雅的下属指着鼻子恫吓,胖胖的院长真的吓住了,支吾了半晌后还是选择乖乖让到了一旁。
沈舟平很满意。
出了院长办公室,倒又意外瞧见曾经请求帮忙照顾连乔的医师。生性严谨的医师并没有出声阻拦,只是在沈舟平擦身而过时举了诊断书到他眼前。意料之外,诊断书并没有被接下,甚至,那人连身子都不曾转过。
“我知道,所以,不用拿给我看了。”
“你知道?”医师真正惊讶起来。
当然是知道。因为当年压下这件事的人,正是他沈舟平自己。冷眼旁观看那个随时会崩溃的女人如何搅乱一池春水,甚至还会好脾气地从中推一把以便叫那春水乱得更甚。千算万算,却忘记将自己算进去。于是,等到自己也无法幸免时,才会慌了手脚生了悔,恼怒着自己怎就能制造出诸多的事端乃至方寸大乱。
“我是医生,并且有一双被称作魔鬼之眼的手。怎么做,我清楚。没有我的允许,上苍也不能轻易收回她的命。”
沈舟平笑,施然离去。
还有很多的事要做。还有很多的幸福,现在才刚刚掀开了一角。他是沈舟平,他要的东西,怎么可以得不到?而现在,他要的,是连乔。所以,即便是上帝,也没有权利将他的连乔带走。
不能允许。
冷颜峻色仅仅维持在车子停进车库。出来时,沈舟平又找回了经年不变的温润笑颜,手里还多了一盒香甜的蛋糕。他的连乔,是喜欢甜食的连乔,最爱蓝山与黑森林的连乔,不是别人眼中的连乔,更不是别人的连乔。从现在开始,他的连乔,只能是他的。
进了房,他的连乔就安静地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个大大的纸盒,里面零散地放了些叠好的纸条。微微歪了头看过来时,眉眼弯弯。
“我带了你最喜欢的蛋糕。”沈舟平举起手间的盒子,笑容灿烂。“下午茶吃这个,好不好?”
“你把工作辞掉了,对吗?”连乔笑,眼里有狡黠的光亮闪烁。
“对。”沈舟平点头,轻轻放下蛋糕来。“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城市,我们离开。”
“瞧,你的话里,永远都会出现一个我知道。不是我猜我想我觉得,全部都是笃定的我知道。从前怎么就没有发觉,你是个善于掌控全局的人呢?”连乔眨眼,抱着盒子举到沈舟平面前。“抽一个。”
“那是什么?”
“我们的目的地。”连乔笑。
“我以为,你会找张地图让我用飞镖来决定。”沈舟平心情不错,连带着嗓音都轻快。
“当年,庄昭唯不是也用这种法子才会把你带到我身边吗?”
“原来你还记得。”
“有些事已经忘记了,可是三两的片段还是会留下印记的。来,挑一张。”
沈舟平顺从,随手抽了个纸条出来。打开来看,Z城的名字安静地写在纸上。心间有稍许的怪异转瞬而逝。沈舟平神色不变,半开玩笑样展开纸条举在身前,一脸似真似假的无奈。
“绕老绕去,又回到了起点。Z城,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了。可不可以再换一个?”沈舟平苦笑,顺手将纸条叠好了扔回盒中。“我们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呢。去北方,或者出国。不用必须回到那个地方的。”
“机会只有一次,是你自己抓到的,不要怨我。”连乔做个鬼脸,抱着盒子转身回了客厅。“我去准备下午茶。”
“好。”
沈舟平点头,目送着连乔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后。等到有声响从厨房里传来时,沈舟平这才张开手。一张方正的纸条安稳躺在掌心,是他刚刚放回纸条时顺出来的,自然是做得十二般小心不叫连乔发觉。犹豫了一会,沈舟平几度生了扔掉的心,到最后还是展开来。
意料中的意外,又是一张写了Z城的纸条。沈舟平想笑,咧咧嘴,到底没能如愿。
走到厨房前倚着门站定了,看到连乔忙碌的身影时,沈舟平倒是可以轻松笑出来。并没有急着走过去帮忙,仅仅是站定,心下思量着,许久才慢慢开了口。
“去Z城前,我带你回一次故乡吧。”
连乔愣住,看过来时脸上满满的都是惑。
“我答应过妈,下次回去时,会带你一起。”沈舟平笑。“我答应过她的,不能食言。”
良久,连乔垂下头去,瘦削的肩膀狠狠缩了起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