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昭唯的葬礼,冷漠中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在其间。
庄老太爷拒绝参加丧礼,凤北也拒绝,甚至连庄昭和都以枉死是晦气,露脸只会让自己跟着倒霉为借口而拒绝现身。于是,最后真正出席的只剩庄定生夫妇,沈舟平,季恩琪,神父,以及藏在远处草丛中的Linda。当然,勉强来说,正主庄昭唯没有缺席。
其实,不是不难过的。曾经多么是多么叱咤风云的家伙,光鲜亮丽到叫人睁不开双眼,最后也不过落个尸骨成灰的凄惨下场。很长一段时间里,沈舟平都觉这不过是个无聊的玩笑。甚至,还想掀开了那棺木看一眼,看看那个最喜恶作剧的家伙这次是不是也猫着腰藏在里面,脸上摆满奸计得逞的坏笑。
“以主之名,赐予福泽。逝者已矣,生者节哀。”一脸肃穆的神父高举了圣经低低吟唱着,让本便沉默的气氛愈发低沉了几分。“愿主保佑,阿门。”
棺木缓缓沉入地下的瞬间,Linda的眼角多了些湿润。其实,这种时候即便走过去也不会招来怨恨责骂,却终究还是固执地站在远处。一直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众围在墓地前的人,直到心间也生了湿意。
Linda知道,不属于她的那个男人,真的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难过吗?”一道女声从背后轻轻响了起来。随着那声音而来的,还有一只缓缓搭上自个双肩的手。惨白的手,指间有可疑的暗红残留,带来一股子若因若无的腥气。
几乎是下意识的,Linda就想转了身去。搭在肩上的手却突兀用力,用意自是溢于言表。
“别动。我不能被他们瞧见。”女声状似叹息一般呢喃着,声音却渐渐低了几分。“你解脱了,应该觉得开心才是。”
“如果这就是你想看见的结果,我无话可说。他傻到自愿把命送给你,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还能怎么做?”
“你怎知他会是自愿呢?”说是疑问,倒不如某种意义上的自我否定。
“你又怎知,他不是自愿?”Linda咧咧嘴,莫名笑了起来。“你约个时间,我把所有你不知道的事说给你听。”
“怎么就突然站到我这边了?”
“不,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有多么可怜。”Linda闭上眼深深吸气。“也要让你知道,你错得有多么离谱。”
肩上力道突然消失不见。Linda没有转身,耳中倒是不会遗漏掉那最后一丝叹息般的轻嗓。
“今晚十二时整,路加酒肆。”
Linda没有搭腔。她知道,那人已经走远了。再度抬了头远望,依稀瞧见众人矮了身将手间抱了许久的白玫瑰放到了墓碑前。男人猛地抬头遥遥看来,隔空无声地对视着。Linda微眯了双眼,转身消失在灌木深处。
午夜。
藏匿于古旧民宅中的小小酒吧,若非熟客,鲜少有人能寻到此间。换在别处正是气氛大热之时,在这随意到宛若自家卧室的酒吧里,只有三两人各自寻了舒适的沙发蜷缩着买醉。
踩着点进到酒吧的Linda,一眼瞧见了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儿。一件黑色的宽大卫衣,帽子遮在脸上,整个人安静地似鬼魅一般。兀自寻到那人身旁,并没有急着坐下,反倒是扬了手,紧攥半晌的包裹散落开来,大大小小的盒子堆了满桌。那人终于有了反应,缓缓抬头时,脸模糊难辨,唯独一双细眸里流光溢彩。
“不好奇,这些盒子里装的是什么?”Linda挑眉。
那人似是出神一般盯着大小不一的盒子半晌,许久,才随意挑了个打开来。一条白细的链子,尾端上缀着的红宝石坠子可是分量十足。下意识再打开别的盒子来看,无一不是贵重的首饰。项链,耳环,手镯,戒指,腰链,甚至还有两串镶了碎钻的脚链,亮闪闪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诱人。
“每到某些固定的节日,还有每一年的秋末冬初的某一日,他会亲自跑去卖场挑一件首饰,买回来却不送人,反倒随手扔进办公室的抽屉。一年一年的,居然也慢慢攒了半抽屉。开始,我以为他是无聊,真的等他死了,我才突然醒悟过来。这些东西,都是要送给你的。知道吗?我,季恩琪,甚至所有与他有过瓜葛的女人,他不会亏待,却也仅仅局限于扔下大笔的纸币或者干脆一张无限额的金卡。他从来不肯亲自买一份礼物送给我或者任何一个女人。”Linda自嘲一笑,点起烟来夹在指间,却又神经质一般狠狠揉熄在烟灰缸中。“甚至,他吝啬到连买一件次品的心思都没有。想想,我,包括所有的女人,知道你的存在后,该是多么地嫉妒。那嫉妒能让想杀了你的心都无限制蔓延。”
“这就是你说的,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那人低低开了口,嗓音里听不出任何的异常。“我以为,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信息。”
“庄式在一年前开始陷入困境。海外市场被当地政府高层打压,国内,则是一向交好的商家开始兵戎相见。那很不正常,不仅仅是我察觉了,他也开始调查真相。而事实证明,有些真相,真的被披露了,会引起天崩地裂。”Linda别开眼,笑得有些凄凄。“连乔,是你毁了他。”
“我知道。”
卫衣的帽子终于被揭开,露出一张惨白到极点的脸。本该是妖艳的容颜,这会看来,却与那鬼魅无二样,甚至更甚于。突兀瞧见连乔的脸,Linda也怔怔,一时间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
“想说,我为什么看起来像个死人吗?”连乔毫不在意地笑出来。“现在的我,跟个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比起你,我还是太过稚嫩。季恩琪更是斗不过你。输在你手里,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Linda慢慢惨笑起来。
再度戴回帽子的连乔,人又影绰得像是失了存在感。径自站起来,却是再也不看那桌上的三两盒子,自然,也不会有动动手随意拿起一只两只带走的可能。眼看着人已经转了身朝外走,Linda实在惊讶之极。
“你,就一点都没有对他动心?”不信,死都不信。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无情之人?
并没有再得到回复。不过是眨眼的光景,连乔已经消失不见。有那么一会,Linda忍不住在想,方才一同说话的人,原来竟真是个鬼吗?
凌晨一点五十四分。
忙完了丧礼,象征性地与庄定生夫妻吃了顿晚饭,顺便附赠苍白的安慰,真正等到脱身时却也已经到了半夜。急匆匆赶回家,周身都生了一层的汗湿,简单的洗漱都顾不上了,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开了暗格的门。直到确认那人儿还安静地睡在床上,这才脱力一般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竟是当场跌坐下去。
沈舟平咧咧嘴,笑得有些无趣。
白日里,眼角余光瞥到了灌木丛中静杵的女人,他记得,是庄昭唯的得力助手,亦是跟在他身侧时间颇久的女子之一。本便没有心思理会,大约着扫了一眼后就收回了视线,却又在转身时惊觉那人身后隐约多出的一道瘦小身影。离得太远,瞧不清面貌,心跳在同一时刻骤然加速的感觉却实在叫人惶恐。不是不想第一时间跑去看,去确定那人可是他的乔乔。却也不敢。怕她真的是连乔,怕没有现身的凤北会跟着出现。
怕,怕连乔再一次从他身边离去。
后来,还是费了诸多的气力暗示自己,没有人可以强大到挣脱了镇静剂的牵制逃出来,那人,不会是连乔。一遍遍地暗示着自己,神态自若地应付着庄定生夫妇,素净的脸上瞧不出一丝端倪。只有他沈舟平自己知道,真正的事实是,他快要被自己汹涌而至的幻想骇破了心胆。
赶在镇静剂失效前回来,瞧见了熟睡的人,沈舟平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瘫坐在地上半晌,等到脊背上的冷汗消退了,这才慢慢找回点气力站起身来。只要再打最后两针,换来的时间,便足以让他带着连乔离开。最后两针,尘埃落定。
熟练地稀释了溶液抽进针管中,针尖抵在连乔的臂膀上时,沈舟平忽然又下不得手了。以镇静剂困住她的人,营养剂维持着基本的体征,不会有生命危险,却也无法阻挡连乔以极快的速度消瘦下去。脸色已经惨白到叫人心颤,本便小巧的脸,这会似乎仅剩巴掌一般大小。甚至是那纤细的臂膀,骨头突兀,苍白的肌肤下是青紫的血管高高隆起,过去几日留下的针眼赫然在目,更不会叫人错过那大片的淤青。
沈舟平默默放低连乔的臂膀,脸色徒添黯然。
“乔乔,别怨我。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只要最后两日,事情马上就可以结束了。我们的幸福近在咫尺,信我。”
呢喃着说完所有的歉意,沈舟平小心抬起连乔曾经留下自残伤口的臂膀。对着那只淤青满布的臂膀,他下不了手。针尖避开纱布抵在静脉处,眼见便要刺破肌肤时,沈舟平眼中不着痕迹地滑过一丝异光。
缠绕在臂膀间的纱布,隐约多了几丝烟草的气息。
“乔乔,这一剂的药量,比昨天的要多了些。你的身体已经开始有了抗药性,苏醒的迹象也比开始时要快了许多。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了。”
话毕,针尖稳稳刺入肌肤。将药剂推完,沈舟平默默放下针管转身便离开了暗室。当那以书架做成的门缓缓滑回坑槽内时,本该失去知觉的人却猛地睁开了双眼。并没有急着起身,而是急躁且笨拙地撕扯着胳膊上的纱布。纱布滑落下来,露出狰狞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的伤口,猩红中有黄色的液体渗出,恶心又恐怖。
连乔微眯了双眼,然后一手狠狠戳进了那伤口中。更多的血水溢出来,甚至还有了些皮肉被硬生扯离骨骼的嘶声。连乔只是咬紧了下唇,手中动作没有一丝的停顿。
而本该合死的暗门便在这时悄悄滑开来。沈舟平站在门外,脸上悲伤满溢。
“乔乔,你就是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强迫自己脱离药物的控制吗?”踩着惨淡灯光一步步走来的沈舟平,悲伤之余,眼底有绝望泛滥。
“刚刚那一针,仅仅是普通的营养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