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的春末,干净并且温煦。
坐在草坪上,远远抬头看过去,能瞧见环绕在一片葱郁中的湖,晶亮似水晶。
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真正适宜生存的地方。
Marc在门边站了许久。清晨做例行检查时已经找不到那道身影,略一思量,大约也就知道人去了哪里。沿着回廊一路找了来,果真便在院后的草坪上瞧见安静坐着的人,耳朵里塞着耳机,正埋头匆匆画着些什么。
突然就不想过去了,索性站在原地,欣赏美景之时一并将那人收入了景中。其实,第一眼瞧见那个东方女子时,Marc便觉自己瞧见了从画中走下来的人儿。温婉,淡然,符合了他心中所有关于神秘东方的臆想。及至听到那个女子低低开口,有一瞬间,Marc似乎听到了叮咚泉水自山间流淌而下。
一眼,情动。
所以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在那精致的面容上硬生添些人工的痕迹。曾经尝试劝说那个美丽的女子打消疯狂的念头,却总是无果。争执许久,女人干脆起身笃定是要换一位医师。无法想象如同上帝的杰作一般的女人毁在别人手中,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却也在答应后固执地索取了女子的近照。不为其他,只想留作回忆。
只因当自己应下来时,便代表着那个精致的女子会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手中。
“Hi,Marc。”女人察觉到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灼热视线后抬起头来,层层纱布包裹下掩不住的是眸中的晶亮。
“今天感觉怎么样?”Marc走过去靠着女人坐下来,笑容明亮。“如果可以,下午就能拆线。Joe,恭喜你,这是最后一次手术了。”
“不,还差一步。”女人摇头,举起手间的画册到了男人面前。“还有这个。”
画上是一只抽象的凤凰。模糊了头和身,只在尾翎处以狂乱凌舞的线条做修饰。女人笑,抬手轻抵在自个眉骨处。
“这里,需要烙下这个印记。”
“Joe,你知道,不用这么急的。”Marc脸色一暗。
“拜托你。”女人只是微笑。
手术要比想象中顺利。裹了多日的纱布一层层掀开时,Marc不觉中就屏住了呼吸。一直都对自己的技艺有着绝对的自豪,所以在瞧见那张宛若新生的脸后,Marc还是高兴。可在高兴之后多少还有了许难过。曾经独一无二的佳人呢,如今虽然漂亮得像个BarbieGirl,多少还是俗气了。女人却是开怀,举着镜子左顾右盼,眼中满满的都是喜悦。
“好看吗?”
“好看。”Marc出神一般死死盯着烙在女人眉骨上的印记。一只抽象的凤凰,他知道,那是神秘古国的吉祥物。本意是不想落在女人精致的面孔上的,后来还是拗不过女人纹上去,如今看来,竟也佩服女人的眼光独到。眉角添凤的女人,美得令人窒息。
“Joe,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Marc由衷赞叹。
“谢谢医生。”女人笑靥如花。
“要回国吗?”Marc多了些不舍。“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女人摇头。
不曾犹豫,Marc站起身来将女人轻轻拥进怀中。没有情欲的亲吻落在女人眉角处的凤凰上,Marc眼里多了些湿意。
“Joe,如果你还记得这里,欢迎你随时回来。”
“好。”女人微微笑。
临行前的最后一夜,女人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蜷缩在沙发里,膝上摆着打开的手提,耳朵里塞上耳机。熟练地输入ID,选择网路,然后如同往昔轻松进入那个黑色的古堡。已经做过太多次的动作,所以不曾浪费一分一秒。午夜十二时进入,避开所有监控,在密实的网中逡巡,找到自己所要看的东西,然后退出。轻松到如同呼吸般自然。
回到现实中后,关掉电脑,躺回床上,耳机音量开到最大,然后在呢喃一般的自语中度过漫漫长夜。
“这是什么?”
“一个小小的礼物。”
“要送给我吗?”
“对。”
“可是我没有东西能送你。”
“没有关系。我只想送你一份礼物,如此而已。只是,现在不要去看。等哪天你有了新的梦想时,打开它。”
“我知道了。谢谢你。”
曾经有个人用世上最轻缓的语调对自己说话,并且用最轻柔的动作将一份礼物放到自己手中。一枚小小的钥匙,似乎是要打开未来的幸福大门。很久之后,打开那份礼物时才发觉,原来锁住的真的是幸福,却是迟来的幸福。
一个录音笔,一张银行卡。
幸福来得太迟,所以,已经无法再触摸到。
伴随自己走过漫漫长夜的录音,熟悉到可以重复里面的每一句话。却还是固执地重复着听,一字一词都不能错过。
然后,在那些只言片语中,卑微地幻想幸福。
“绝食多日换来外出的机会。只有二十天,足够了。一个偏远城市的中学,似乎比想象中要叫人失望。
那个女生替昭唯挡了一刀,有些出人意料。真正见到了,居然是个瘦骨嶙峋的家伙,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呢?
太过无聊的课程,只叫人昏昏欲睡。居然要跟一个女人抢课桌,自己像个傻瓜。
最讨厌的女生,被甩掉了还要哭哭啼啼。心烦,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用了那个家伙很多的血。她会不会死掉?好像能感觉她的血在自己体内流淌,很怪异。可是她收了钱后一走了之,让人生厌。
没想到能再见到她。心里陡然生出怪异感,不会是欣喜的。怎么可能会是欣喜?明明就是讨厌她。一个爱财并且丑陋粗俗的女人,不会喜欢她的。
她睡着时像死掉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一次吃到长寿面,好难吃。
想念花音。可是,快要分不清她到底是连乔还是花音。
被狠狠奚落还不觉难过,她没有神经吗?又那么能睡,猪。
居然懂日语。还喝不醉,果真是因为神经大条的缘故吗?
她成了昭唯的女人。哈,昭唯的女人。
昭唯洗黑钱。知道没法劝他去自首,但至少,可以阻止他继续错下去。
今晚喊舟平过来,要做个了断。
录音走到了尾声,耳机中只有嘶嘶电流滑过的响声。女人翻个身,能瞧见窗外的皓月,冷冷清清。女人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做个了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