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落英满地,突兀就生了些寒意。
入秋了。
房内是难堪的沉默。沈舟平倚着门边站定,门内,是颓然倒地的凤北,精致的面容里多了着怔怔。
“连乔也好,JoeLink也罢,就算她真的精神分裂,我也不会放弃。”凤北垂了眼帘。“我爱她,爱到时刻都不能没有她。她家境贫苦身世凄惨如何?她人格不全又如何?我只要她!”
“她看着你时,心中念的,是凤西。”沈舟平轻轻道。
“不是,她看的是我!她喊的是我的名字!”凤北吼了回去。“她看着我的眼睛喊我凤北,她知道我是凤北!”
可是,这种时候,辩驳居然也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模糊的事实隐约浮出了水面,纵使极力去掩盖,却总该不能完全抹煞。
事实是,凤北竭力否认的,恰恰便是事实。
“我梦到你从四十层上跳下来,落在我脚边,血流了满地。”
“你活着,真好。”
梦呓一般的低喃,如同魔咒萦绕在耳际。其实,已经怀疑了,所以才会有心跳突兀冻结的错觉,执拗着要她喊出自己的名字,以此来确定,她眼中的人,是自己,不是那个灰飞烟灭的人,更不是其他任何人。
都不知,原来眼睛也会骗人。
“小北,你认识的连乔,是什么样子?”沈舟平扭头望向漆黑的楼道。
“坚强,善良,温柔。”凤北怔怔。“烧得一手好菜,笑起来,叫人温暖。”
“现在的连乔,又是什么摸样?”
“有点迷糊,很可爱。”忍不住上扬了唇角。“像个孩子,叫人想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送到她面前换她的开心。”
“在我面前的连乔,聪颖,看透人心并且坚韧。不喜言笑,但会用无言的举动抚平别人的伤痛。”沈舟平微微叹息。“凤西身边的连乔,隐忍,包容,细腻。而昭唯身边的连乔,决绝,坚毅,原则分明。”
“你想告诉我,乔乔精神分裂到人格变成了多重?”凤北一脸的讥讽。
“不,我想告诉你,我们所有人眼中的连乔,只是她的一部分。我还要告诉你,你与她相隔千山万水,这些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你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不是你一句要给她幸福就能让她幸福。”
“我什么都知道!”凤北失控大喊。“我知道她心里装的人是庄昭唯不是我!我更知道她之所以抛了一切躲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是因为两年前庄昭唯舍了她跑去跟别的女人订婚!”
“你看错她。”沈舟平别过头去,脸上隐约多了悒悒。“让她心灰意冷的,是凤西。”
“你胡说!”凤北猛地站起身来,因为抑制不住满心的忿恨,身子都跟着颤起来。“她明明爱的是庄昭唯,怎么可能是我哥!”
“昭唯订婚的对象,还是她帮忙选定。当时,她在准备自己的作品发布会,你哥出事,她伤心过度,作品发布的当日便离开了那伤心地,留在这里,一呆便是两年。”沈舟平苦笑。“我以为两年的时间足以让她淡忘,真的来了才发现,她的伤处远比我想象中来得深。”
“沈舟平!”
“还是不信吗?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你不能抹煞。你记忆中的连乔与现在看到的连乔,分明已经判若两人,只是你固执地选择忽略。她完全忘却我的存在,是因为我没有救回凤西,她便放弃关于我的一切。没有忘记昭唯,是因为昭唯于她,不到伤心处。记得你,是因为,你与凤西一模一样。”
沈舟平深深吸了一口气。
“小北,你生了张与凤西相似的脸,她在潜意识里便将你当成了凤西。抹煞了凤西的存在,只当自己爱恋的是凤北。她在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告慰自己死掉的爱情。”
凤北的拳毫无征兆地挥出去。沈舟平轻松挡下凤北的拳,神色却是黯然。
“小北,放手吧。她要的幸福,你给不了。昭唯也给不了。”
“那你呢?你就能给了?凭什么你可以这样大言不惭!”凤北怒红了双眼。
“我给不了JoeLink幸福,可是,我能让连乔快乐一些。”沈舟平轻轻放开凤北的手。“至少,我可以让她不用再这么辛苦。”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等我找到乔乔,她会亲口告诉你,你错得多么滑稽!”凤北咬牙切齿。
“我知道她在哪。”沈舟平别开视线。
“她回去了。”
天慢慢亮了起来。
下楼时,听到楼下住家里一直有奇怪声响传来,像是重物倒地声,隐约还有人的呜咽。沈舟平下意识停驻在门前侧耳,凤北却是皱紧了眉头。
“早上回来时就听到里面有声响,折腾了一日还不罢休,有病。”
“乔乔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沈舟平心间一动。
“应该是我走之后不久。回来时天才刚刚亮,那会你刚给我打完电话。”凤北一脸的不耐。“抓紧走,管他们做什么?”
沈舟平置若罔闻,居然抬了手就去推那家的房门。果然,房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搞不懂沈舟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凤北皱紧了眉头跟着走进去时,瞧清房里的情形还是被吓了大跳。
满屋的狼籍。
家具东倒西歪,满地的碎片。一个男人可怜兮兮地缩在角落,身上五花大绑,嘴巴里还塞了只袜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可怜又滑稽。而在男人身边,一个长焦镜头摔得粉碎。
“入室抢劫?”凤北瞪大了双眼。
沈舟平蹲下身去扯掉了男人口中的袜子。
“得救了!呜!”男人的嘴巴一获自由就忍不住大呼,眼泪流得更欢畅了。“快帮我解开!”
“谁把你弄成这样?”凤北来了兴趣,索性抱肩站在一旁,满脸看好戏的模样。“啧啧,绑得真有水准,居然是水手结,碰到行家了呢。”
“是连小姐。”男人扁嘴,哭得凄惨无比。“早上什么话都不说就冲进来对我一顿拳脚,还把我绑成了粽子,呜呜。”
“她为什么要绑你?”凤北一愣。“你欠她钱?”
“他暗中监视乔乔两年。”沈舟平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碎到人神共愤的镜头。“并且随时向昭唯汇报她的情况。”
凤北瞠目结舌。
“乔乔知道?”
“我猜,知道的应该是JoeLink,不是连乔。会选在这时候撕破脸皮,大约是不想再被他探到行踪。”沈舟平转了脸看着男人,面无表情。“我说的对吗?”
男人哭着点头。
“连小姐给了我两脚,砸碎我的镜头,还对我说,再跟着我就把我打成残废。呜呜,明明是个柔弱的女孩子,下手怎么会这么狠?”
“相信我,她如果真的动手,会打死你。”
沈舟平扯了下唇角,转了身就走。凤北狠狠剜了男人一眼后跟着也朝外走去。
“啊,等等啊,你们还没帮我解开绳子啊!”男人大叫。
闻声,凤北转了身来冲男人的肚子就是狠狠两脚,一点情面都不留。男人疼得龇牙咧嘴,眼一翻差点疼死过去。
“如果是我,我会直接把你吊在窗外。”沈舟平微微笑。
“你该庆幸绑你的人不是我。”
直到车子驶上高速路,凤北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沈舟平也不愿多言,只是专注地开车。窗外,景物以极快的速度飞逝,看得久了,人就生出点眩晕来。凤北低低咒骂一声,悻悻转了脸看向前方。
“真像狗血的肥皂剧。天天活在被人监视的世界里,换谁都会疯掉。”凤北嘀咕,却又忍不住扯了下嘴角。“做医生的是不是都像你这么冷血?居然会发恨到把人吊到窗外。我一直以为你是无公害作物。”
“我对事不对人。”沈舟平熟练换挡,油门踩到了底。“至于发疯,连乔不会。JoeLink没到底线,也不会。”
“那为什么相安两年无事,偏偏选在这时候?”
“后天,是你哥的忌日。”沈舟平轻打方向盘,超过前方的车子。“JoeLink不会错过。”
“你是说她去见我哥?”凤北失声尖叫。
“是。”
“你不是说她把我当成了我哥然后彻底忘记凤西这个人吗?又怎么会跑去见他?”凤北怪嚷。
“把你当成凤西的是连乔。JoeLink不会错认。会绑了那个男人,也是因为她变回了JoeLink。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昭唯回来前,带走乔乔。”
“庄昭唯根本不喜欢乔乔,为什么还要把她绑在身边?那对她不公平!”凤北恨恨。
“他只是没有看清自己。”沈舟平淡淡道。
“你什么都知道,厉害哈!”凤北不屑一顾。“你不该做医生的,应该去做半仙。”
车子轻微一滑,轮胎摩擦地面生出些怪异的杂音。
“连乔的事,我不知道。”沈舟平脸色暗了些。“一直都不知道。”
“彻。”凤北冷哼一声,扭了脸再度看向窗外,笃定不愿再多言了。
一路紧赶。小城距Z城,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等车子驶进Z城的市区时,天已经过晌。接连开车一日一夜,沈舟平也不觉困顿,反倒有种奇怪的亢奋。不肯停歇,车子径自驶上半山的别墅时,凤北的脸色又有点难看了。
“我很多年没回过老宅了。里面大概快变成野猫的家了。”
“不会。从前她有空便会过去打扫,平日里也一直拜托家政公司的人过去照料,一直到现在。”沈舟平微微摇头。
“为什么?那里早就没有人了。”凤北吃惊不小。“不过是一幢空房子!”
“或许潜意识里,守护那所房子,便等同于守护凤西。”沈舟平苦笑。“这也是在她出走后我才想到的。”
凤北别过脸去,一脸的恨恨。
车子最后还是停到了半山的别墅外。多年不曾踏足的地方,下车时凤北还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又能看到那年夏天,年幼的自己独守着空荡的房子,门铃响过,从猫眼里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女生,瘦得可怜,笑容却温馨。蹲下来与自己视线齐平时,眼中晶亮。
“嘿,你好,我叫连乔。”
凤北甩甩头,把满脑子的回忆踢个干净。
只是意外,别墅前竟然停了辆敞篷的小跑。踩了高跟的女人倚着车站定,紧身的红色短裙勾勒出窈窕曲线,没有穿褒衣,胸波荡漾,相当大胆,却也相当性感。手间燃了支细长的烟,搭配上精致的妆容,嚣张地艳丽。
“Linda姐?”凤北疑惑。
“嗨,小北。”女人笑,随手弹走了指间红星。“沈先生,好久不见。”
沈舟平微眯了双眼。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凤北的嗓音古古怪怪。
“和你们的目的相同。”女人抬手不甚在意地挑一把长发,不经意里却是风情万种。“庄早上打来电话,要我在最短时间内查出那个女人的下落。根据信用卡的消费记录,我追到了这儿。”
“你想做什么!”凤北如临大敌。
“我的车子好看吗?”女人答非所问。
“这跟你的车子有什么关系!”凤北低低咆哮起来。
“上个月我拿掉孩子,换来这辆车。庄订婚虽然与我无关,但在他身边排到第四位却叫我无法忍受。所以,我来了。”女人朗声一笑。“暂时,我与你们的目的相同,找到那个女人。之后,我会帮你们掩饰她的行踪。”
“说你的目的。”沈舟平低低开口。
“作为交换,你们带她走,永远别让她再出现。”
女人放肆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