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鬼超脱了轮回,从此匿迹于天地之间,那些曾经的是是非非也都一并跟着烟消云散了,似乎只有槐树底下那几截松散的麻绳能够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张海荣见东方已经微微泛白,就把麻绳刀子收拾好走到老头颅跟前,对他说:“老鬼你这仇算是报了,这口恶气出得可痛快?”
老头颅没有作答,而是一把将自己的脑袋按在了脖颈上,这让他看起来终于像个人样,然后他扶着脑袋屈膝跪下,给张海荣扣了一个首,说道:“小师傅的大恩无以为报,若是来生有缘,做牛做马我决不推辞。”
张海荣赶忙扶他起来,对他说道:“来生的事太飘渺,你只要尽早去那地府把我家师傅赎出来就成,如此也不枉费我一番倒腾。”
老头颅扶着脑袋点了点头:“小师傅尽管放心,家师的事我断然不会含糊,倒是你自己今后要多加小心,并非所有的亡魂都如今天这只容易对付,你切记量力而行。”
然后这一人一鬼又说了几句离别话,老头颅看时间不早最终告辞了。张海荣看着他提着自己的脑袋一步一蹒跚地消失在昏暗里,心里竟是莫名伤感起来。
回家的路上,天色愈发明亮,那些凑热闹或是跟着张海荣的亡魂也都慢慢散了去。
到了家,张海荣颓然地躺在床上,他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又捋了一遍,想到世事无常,又想到自己孤苦半生,不觉间竟是老泪纵横。可怜张海荣,一朝入刑堂,一世断头郎。
张海荣经过这一次事件,那已是从活人的刽子手摇身一变成了律鬼的刑鬼人,他自此再也没有去过刑场,转而开始专心帮助那些曾经冤死在他刀下的亡魂。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张海荣已经是六十好几的高龄人了,这二十年他竭尽所能翻了一桩又一桩的冤案,其间也遇到不少凶险,但也都被他一一化解了。时至今日,张海荣手上只剩下了最后一桩冤案,也就是最后被他斩首的那七个犯人。
张海荣眼见着自己的孽障就快要还得圆满了,但是却出现了一个让他无可奈何的状况,那就是这七个犯人的冤害人至今还活在世上,这就意味着张海荣必须等到他归了西才能够行动。
但是张海荣一把年纪怎么等得下去,他却是担心自己会在那冤害人的前面撒手人寰。张海荣心里焦急,如果他翻不了最后这桩冤案,那这二十年的努力就等于是白费了,到了地府他还是投不得胎,要受那刀山火海的刑罚。
那冤害人是一州知府,有权有势,张海荣没有办法,只能整日去那知府的宅前打转,心里头盼着他能早日归西。
可是不曾想,那知府大概是做尽了丧尽天良的坏事,疑心极重,见到有人整日在他府前徘徊就以为是刺探消息的线人,就把张海荣抓起来盘问。
张海荣起先胡乱编造了一通说辞,但是那知府精明,听出来漏洞百出,更加疑虑,于是就对张海荣严刑拷问,张海荣一把老骨头哪里受得住拷打,最后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
谁知那知府听完勃然大怒,直接就吩咐手下把张海荣带到了一条偏僻的山沟里,用一条厚重的火铳子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枪。
可怜张海荣砍了一辈子人和鬼的脑袋,最后却死在了枪杆子底下,他那最后一桩冤案最终没能翻得成,到了地下还是要遭受刀山火海的酷刑。他在死前只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天道循环,因果报应。”
知府毙了张海荣,又派人去他家里搜查,那本《鬼法》和他那口断头刀自然就被搜了出来。知府把《鬼法》仔细读了几页,最后只当是有点年头的古物典籍给收藏了起来,哪知道当天晚上他的书房真就来了几只断头鬼,结果活活把那知府给吓成了疯子。
知府家里人觉得事情蹊跷,认定是搜来的那两件东西不吉利,于是就挑了个日子把那本《鬼法》和那口断头刀带到了江边,一甩手就扔进了滚滚江水之中。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大中华动荡不安,清朝灭了,民国起了,八年抗战,直到新中国成立。
那是1950年,新中国成立的第二个年头,那一年我爷爷二十岁,我父亲还在吃奶。
有一天我爷爷出江打鱼,谁知道一天下来鱼没打到多少却从江底的淤泥里面打上来一本破书,我爷爷一看就知道是个宝贝,毕竟哪有书浸在淤泥里面再出水还能辨认的,但是他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知道这书上说的是什么,就带回家藏了起来,这书随后就一直在我们家沉寂着。
我爷爷奶奶带着我父亲之后又经历了大锅饭时期,硬生生地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那一段日子过得相当苦,我奶奶就是因为那段时期营养不良,落下病根,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父亲的胃病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我父亲生在新中国,但是长在苦难的时代,虽然跟着教书先生认过几个字,但是迫于生计最终认得的字也仅限于那几个,所以那本书还是没能与我父亲结缘。
后来就是文革,但是那本书我爷爷和父亲从来就没让它露过脸,所以它也算是稀里糊涂地幸免于难了。
再后来就是我了,我出生于1981年,母亲在我还没有断奶的时候就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问过父亲,但他每次都不愿意跟我多说,从他言语里面透出来的情感,我猜大概是因为我们家很穷。
父亲和爷爷一起把我拉扯大,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平日里省吃俭用供我去学堂念书,我也算上进,在学校里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但是我十二岁那年爷爷去世了,家里的担子一下子全压在了父亲的肩上。
那时候农村还没有普及义务教育,学费都得自己掏,我父亲一个人,就几亩庄稼地,心有余力不足,后来只把我供到初中毕业,实在没办法,就让我辍学了,那是1997年,我16岁。
后来我就出去打工,但是因为是童工,又刚走上社会,一个月只能拿到二三百,再后来情况好转一些,能有个五六百朝上了。
我打了两年工,十八岁那年我听闻父亲病危,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家乡,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是不省人事了,他是胃穿孔,放到现在这病是肯定要不了人命的,但是当时医疗条件差,我们家又没钱,他的病犯了就只能等死,真是莫大的悲哀。
我父亲临走前回光返照,把我叫到跟前跟我说:“我走了你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你要好好干,别跟我们上一辈一样贫苦一辈子,你把日子过好,我在地下才能安心。”说完他就走了。
我一连哭了好几天,后来在邻里乡亲的帮助下给父亲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就把他送去火化了,最后我把他的骨灰埋在了他辛苦耕作了一辈子的土地上。
安葬完父亲,我呆在家乡触景生情难免伤感,就决定远走他乡,满世界流浪。我曾想过去寻找我的母亲,但是想想又放弃了,人海茫茫去哪里找呢?找到又怎样呢?后来我决定先去我打工的那座城市,然后走一步算一步。
父亲走了我就成了无牵无挂的人,他一生贫苦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就是那本古书,我把古书收好,然后告别了那两间破败的瓦房,踏上了属于我自己的前途未卜的道路。
那是1999年,20世纪的最后一年,我十八岁,刑鬼人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