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冬来,光阴如梭,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景和二十二年,冬。南楚皇城,建宁。
杏花楼,雕梁画栋、琉璃彩瓦,楼分两层,临江而建,窗外可观千帆过尽,一派大气磅礴之象。此处乃南楚皇城最大的酒楼,往来皆是达官贵人。
楼内挂的是南楚名家的诗书字画,每一幅都价值千金。台上咿呀唱曲的女子不施粉黛、顾盼生情,乃是建宁城的当红花魁,一旁奏琴的则是南楚最出名的宫廷乐师。杏花楼最吸引人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这里有一号称“孙铁口”的说书人,说尽五国战事、宫闱辛秘,江湖盛传孙铁口乃是楚国密探之首,因此才知道那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此刻,说书人“孙铁口”正在讲渝国炽焰主帅“鬼面修罗”的故事,孙铁口言道:“鬼面修罗姓卓名言,乃是渝国淮王的侍卫出身……”
苏维一袭暗纹白衣,玉冠束发,手持苦竹折扇,端坐于二楼雅座之上听得津津有味。
杏花楼的客人并不多,能来这里的大都有几分权势,苏维却在这个名流云集的地方看到了一名粗布麻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灰衣书生。那书生坐在一楼的角落处,一人独酌。苏维能注意到他,实在是因为他长得丰神俊逸,眉如远山、眸落星辰,嘴角若有似无的带了三分戏谑、三分嘲讽。
讲了半响,孙铁口忽然话锋一转:“各位看官不知道,卓言与淮王的关系并不一般,将军府与淮王府仅一墙之隔,每到夜里,卓言就翻墙而入,与后花园中与淮王私会……”
台下起哄道:“孙老头子越编越离谱了,鬼面修罗难道是女人不成?”
“鬼面修罗自然不是女人,可他是个断袖啊!”孙铁口话音未落,一只酒盏砸在他额头上,酒水撒了个满脸。
“谁砸我?”
苏维凭栏笑道:“本公子砸你,你若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本公子砸烂你满口牙。”
“你又没见过鬼面修罗,你又怎知他不是断袖?”
二楼对面雅座一黑衣男子接口道:“虽未见过修罗,但总听说过萨塔之战吧,月氏皇城血流漂杵、千里腥风,鬼面修罗一刀了结了月氏皇族,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边境战,你当他是吃素的么!”
台下众人哄笑道:“你昨日说魏国主帅叶回是太子禁脔,今日又说渝国主帅卓言是淮王相好,明日是不是该说秦国主帅林云有断袖之癖啊?”
孙铁口梗着脖子道:“魏国的叶回跟太子同饮同食、同进同出,太子只听他的话,魏国早就传他是断袖将军了,又不是孙某编出来的!”
角落里的书生忽然冷笑道:“当世四大名将个个都是断袖,楚国主帅宋子期是不是也是皇帝的面首?”
此言一出,楼中一阵儿静谧。
在楚国,三朝老将宋子期具有极高的威望,这位书生敢在楚地出言讽刺,当真犯了众怒。楼中有几位军士模样的人已经按耐不住了。
书生头也不抬,继续埋头喝酒,一边道:“宋子期邀约三国主帅来楚论兵,秦国的林云推托不来,魏国的叶回直接拒绝,渝国的卓言怕是连信都没回。宋子期老脸丢尽,不敢在战场上见真章,倒派了个伶人在这里满嘴胡邹,当真是丢尽了楚军的脸面。”
“敢辱及宋元帅,你好大的胆子!”几位五大三粗的军士围了过去,一脚踢翻了书生面前的桌子,将他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苏维原以为那书生敢在楚地公然挑衅,总该有几分真本事才是,却原来只是个嘴皮子利索的。
几名军士越揍越狠,书生被打得蜷缩成一团。一名军士揪住他的头发,逼其跪地道歉。书生偏生有几两硬骨头,被人打得吐血,却是死不肯屈膝下跪。
苏维和对面雅座上的黑衣男子几乎同时出手,几下撂倒了那几名军士。
黑衣男子冷冷道:“有本事战场上见真章,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书生算什么英雄!”
几名军士见二人武艺高强,撂下狠话,愤愤而去。
苏维蹲下身子将那书生扶起,那书生连谢都不谢,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坐起来继续喝酒。
“在下苏维,多谢兄台相助”,苏维与黑衣男子攀谈了起来,还拉了黑衣男子毫不客气地与那书生并到一桌。
“在下风凌,不用我帮忙,你也能解决了这些人”,风凌拱手相谢。
二人相谈盛欢,只有那书生继续埋头喝酒。
“喂,我说醉鬼,你受伤了,你这样喝下去会出事的。”苏维忍不住摇了摇那书生。
“谢了。”书生瞥他一眼,算是承情。
“在那里,抓住他们,他们是秦国的探子!”杏花楼大门被踏破,数百官兵冲了进来,弯弓搭箭,箭锋所指之处正是风凌他们这桌。
“就说了几句宋子期的坏话,至于这样么?”苏维觉得自己倒霉透顶。
风凌起身挡在二人身前:“不是因为刚才的事,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们二人与此事无关,赶紧走。”
风凌挥剑挡住箭雨。苏维试图越窗而出。那书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怎的,还坐在那里不动。苏维回头一把拽住他,“还不逃,不要命了!”
风凌抽出腰间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一时挡住不少箭矢。苏维则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打落了射向书生的箭雨。
三人奔到窗前,形势越发紧迫,苏维和风凌二人本可越窗飞檐走壁而去,带着个不会武功的书生,苏维发愁了,只好用长鞭卷了他甩到对面的屋顶上,还要护着他不会箭矢伤到,一时捉襟见肘。
书生没有自保的能力,但也并不惊慌失措。苏维只好时时将他护在身后,险险几次,都是擦着箭锋救人。
“喂,喂,你小心点儿。”书生好心提醒。
“闭嘴!你管好自己。”
三人一路逃到一座破庙暂避,却发现追踪而来的人武功越来越高,从南楚官兵变成了南楚的“血痕”死士。
书生审视风凌:“我说大哥,您到底是什么人啊?至于出动这么多人杀你么?”
风凌一剑挑开一名杀手的肚子,鲜血溅了满脸:“兄弟,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眼见一杀手合身而上,几乎空门大露以自杀式的招式袭向书生,苏维大惊,顾不得身侧的敌人,长鞭飞卷书生的腰间,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自己却中了一剑,手臂上带出串串血珠。
书生神色惊异,脸色忽然冷峻起来:“你顾着自己就好。”
风凌冲书生发愁道:“你一点儿自保能力都没有就敢在酒楼里惹事,真是个废物,算是服了你了。”
苏维笑道:“废物也是被大哥连累的。风大哥来头不小啊,看样子,楚国高手可是倾巢尽出,非拿你不可。”
“见笑了。”风凌斩杀一人,手上可没闲着。
书生伸手拉住苏维的掌心,笃定道:“不能这么瞎跑了,你们跟我走!”
苏维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心,在考虑要不要抽出来,实在不知道这人的盲目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居然说他们两位老江湖是在“瞎跑”,让二人情何以堪。
“你们不熟悉地形,我熟!”
苏维觉得自己一定昏头了,竟然决定信他,他似乎天生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书生手中拿了几杆树枝,一路走一路扫掉路面留下的痕迹。每到一处岔路口,他都会让风凌往错误的路上走一段儿,然后再从树上折返回来。过了几处岔路之后
,他又故意在正确的路上留下脚印,留一段儿之后,再用树枝掩盖掉。
风凌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这人对地形极为熟悉,更懂得虚虚实实之道,遮掩痕迹的手法甚至比军中好手还要老道。
天色已暗,书生带着他们一路七歪八拐竟是进入了山林腹地。夜黑风高,冷风袭袭,狼啸阵阵,也算暂时甩掉了追兵。
“天都黑了,你胆子倒是大,竟敢带着我们往林子里跑,不怕野狼吃了你!”苏维笑着吓唬他,顺手拿出火折子。当然,他不会傻到真的去点,仅仅是个试探。
书生叹道:“如果你想让血痕尽快发现我们,尽管点。”
风凌本来也想阻止苏维点火,不想被一个书生抢了词。
苏维摸摸耳朵笑道:“我就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三人寻至一山洞深处,书生来回检视一番道:“这里差不多了,苏公子可以生火了,如果我们够幸运,可保一夜平安。毕竟对方是血痕。”
书生看了苏维一眼,撕了中衣下摆,又从怀中摸出金疮药,一把拉过苏维,撕开他的袖子,上药包扎,手法娴熟。
书生心道,这胳膊怎么这么细,全身上下也没几两肉,倒是肤如凝脂。
苏维有些惊异,侧目看他。
“就算我长得好看,你也不用这样一直盯着。”书生笑道。
苏维霎时涨红了脸,幸亏夜色深沉,看不清楚。
书生和风凌分头去寻木柴,书生手脚利落,丝毫不亚于风凌。他找来柴禾,还从身上掏出一个水囊,“取水的地方有活鱼,这水我试过,应该没问题。”书生将水囊递给苏维。
“你身上究竟藏了多少好东西?”上好的金疮药、贴身水囊、取水时先看活鱼,苏维笑了笑,这位书生可不简单呢。
“你是江湖中人?”风凌问。
“不,我是废物。”书生低头笑道。
风凌一口水呛住,尴尬地连连咳嗽。
苏维更离谱,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噗”的一声全喷在书生脸上。
书生擦了擦脸,一脸无奈。
苏维转头又问风凌:“大哥是怎么惹上楚国死士的?”
风凌拨弄着火苗,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坦诚相告,毕竟二人是被他无辜牵累的。“我是秦国人,三日前我曾‘造访’宋子期的府邸,顺手拿走了楚国的地形图,露了行藏。”
“那也不至于让楚国精锐尽出吧”,苏维有几分疑惑,“即便如此,出动的应该只是军方,还不至于出动隶属于楚国皇族的血痕。”
“也算我倒霉,听说有人在同一日‘造访’了楚国皇宫,还顺走了皇城地图,血痕还把人跟丢了。后来我的手下被人盯上,楚国人误以为两单事都是秦国人干的,所以一路追杀。”
“你是说,除了秦国探子,还有另一路人马潜入了楚国?你是给人当了替罪羊?”
“恐怕是这样。”
书生微微蹙眉,半靠在石头上听他二人聊天。
苏维忽然转头问他:“喂,你叫什么名字?又是哪国人?你多大了?怎么这么熟悉楚国地形?”
书生倚着石头,浮现淡淡的疲惫之色,微微勾起嘴角道:“你问题那么多,我该答哪个?”
“一个一个挨着答,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苏维高傲一笑。
书生莞尔,拱手道:“燕七,渝国人。我在楚国待了快一年了,早就跑熟了。”
苏维霎时眼睛亮晶晶的:“渝国人?那你见过鬼面修罗么?”
燕七被他企盼的眼神弄得一愣,摇头道:“没见过!”
苏维自己叨叨:“也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认识他的……”
燕七好奇道:“孙铁口羞辱卓言,你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难不成你见过他?”
“我倒是想认识他,可惜没这个机会。”
燕七淡笑,侧头捂住胸口,压抑着低低的咳嗽。
“你被那几个大汉打伤了?”苏维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纤纤素手搭上燕七的脉搏。这才注意到燕七的手心布满老茧,实在不像个书生的手。
“没大碍。”燕七默默抽回手。
“你在发烧?手腕都是烫的!”苏维又发现了另一项问题。
“大概是着凉了吧。”
苏维见他不想说,也不再追问。
燕七身上有很多秘密,风凌身上也有很多秘密,他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