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维和风凌约好轮流守夜,让燕七休息。
燕七疑惑道:“为什么不算我一个?”
风凌拍拍他肩膀,“你不会武功,拖累你这么久已属不该了。”
燕七刚想分辨。苏维从后面一掌拍在他脑袋上,一幅长者的口吻道:“你都生病了,还逞什么能?赶紧歇着,这里我跟风大哥看着就好。”
燕七完全懵掉,对于这种状况全然没有经验,为什么要教训他?为什么要照顾他?他看上去很像小孩子么?
刚想分辨,眉心倏然一跳,燕七抬手捂住胸口不再说话,和衣靠在一块山石上闭目小憩。深秋时节,阴风阵阵,洞内湿气逼人,山石冰凉刺骨,不一会儿却是咳嗽起来。他微微侧头,轻掩嘴唇,压抑着胸口的起伏,咳嗽却越发难以止住,手心还溅出血沫来。
苏维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忙前忙后地寻来大量干柴、树枝、树叶,在火堆之旁挑了块干燥背风的地方,慢慢搭起“床”来,树枝树叶铺平架到一定高度,最后还将自己的外袍解下,铺在刚刚搭好的“床上”。苏维拍拍手,看着自己的“杰作”颇为得意。
燕七忽听苏维喊:“你过来,睡这边。”
燕七一愣,一脸迷茫地看他。
苏维趁机又教训道:“还以为你是老江湖呢,生病了都不会照顾自己,一点儿常识都没有,山石上太凉,过来睡。”
燕七此刻方明白,苏维忙活了半响是为了照顾他,着实大感窘迫:“不必了,我没事,你身上有伤,自己歇着吧。”
苏维毫不客气地一把拽住他手臂、掼他过去,还不耐烦道:“你这人真是的,还不领情。”
风凌看着有趣,也笑道:“燕老弟,你就乖乖听他的便是。”
火堆噼啪作响,昏黄的火焰映着“床上”半旧的衣衫,再看看那个头小小、身板单薄、手臂上还缠着白绫的苏维,燕七一时恍惚。早就习惯了餐风露宿,习惯了照顾别人,危险时挡在人前,生病受伤也从未曾麻烦他人。
在他这辈子最倒霉、最落魄、最想放弃自己的时候,却遇到了苏维和风凌这样奇怪的朋友,遇到了会将他挡在身后的人。
上一个这样保护自己,危险来临之际舍命相救的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一辈子都亏欠。
燕七这辈子最怕欠债,欠别人的命,也只有以命相酬。
他微微有些害怕,怕欠下苏维。他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他怕身不由已无力偿还。
风凌倏然面色大变,浑身上下胡乱翻找。
“你丢了什么?”苏维问。
“紧要过性命的东西!我必须回去找!”
苏维一把拽住他:“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我必须回去,那是多少兄弟用命换来的,不能在我身上丢了。今日无端端把你们两个卷进来,实属抱歉!”风凌拱手道别。
苏维迟疑片刻,咬牙道:“我跟你回去找,你一个人回去必死无疑!”
风凌大为震动,灼灼目光直视苏维:“你不是秦国人,没必要为我冒险。”
“反正都已经拖累了,也不在乎再拖累一次。”苏维回头看向燕七:“你明天天亮之后再离开,我们就此别过,你自己小心些。”
燕七施施然起身,颇为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你们两个真是脑子坏掉了,双双去送死。”
“你不是军中战将,有些事,你不懂。”风凌不愿多做解释。
“我是不懂,但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你不会武功。”苏维断然拒绝。
燕七淡笑:“武功就一定比脑子好用?虽然我没有把握躲过血痕,但我比你们两个熟悉地形,兴许我们能绕开官兵。”
“太危险了!”苏维蹙眉道。
燕七摸摸鼻子:“不是有你保护我么?我想,我应该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
苏维这回确定自己一定昏头了,居然决定带上他一起涉险,心中暗叹,美色误人啊,大不了拼死护他周全便是。
诚如燕七所言,他没有成为二人的累赘,反而隐隐成了决策者。
风凌开始认真观察燕七,他不仅熟悉地形,还会仔细勘察各类痕迹:被踩烂的树叶、士卒留下的脚印、新鲜的马粪、被兵器斩断的灌木丛……几乎所有细节都能给他信息。他懂得审时度势,明白何时该躲藏,更能找出最合适的隐蔽地点,有好几次搜山的士兵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经过,硬生生没有发现他们。
风凌自叹弗如,不得不承认燕七是一名追踪和伪装的高手,这种本事要么来自于江湖杀手、要么来自于军中密探。
风凌觉着东西很可能在破庙打斗时丢失了,三人几经周折,绕开封山搜人的数千官兵,抵达破庙附近。
破庙中留守的官兵并不多,风凌和苏维手起刀落,无声无息撂倒几个。
燕七的神色却是越发凝重,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时间不多了,血痕不是吃素的,兜了一夜的圈子,他们也该醒悟了,很快会找到这里。”
风凌和苏维在破庙中仔细翻查。
燕七半蹲着身子,倚靠在窗边观望形势。
“糟了,快走!”
窗外火光大织,数百名血痕的杀手包围了破庙,漫天火箭破门、破窗而入,随之而来的是杀手的剑影寒光。
苏维一鞭子卷住燕七腰间,猛地拉到泥塑菩萨的身后,挡住如雨箭矢。
燕七背靠菩萨,眉心纠结成一团,低头一阵儿猛咳。
整个破庙霎时陷入一片火海。
风凌就地翻滚,终于在菩萨底座下发现了羊皮卷,伸手去够,却逢横梁倒塌、火光冲天,寒光剑影齐齐招呼。
“走!”风凌咬牙放弃,再不走,三人都没命了。
三人齐齐往外冲,苏维忽然回头,熊熊烈火和漫天箭矢之中,黑色长鞭飞卷,堪堪够到羊皮卷。
苏维一阵儿欣喜,密集的箭矢却呼啸而至,转瞬间退路被数十杀手的剑雨封死。
寒光乍现,锋刃灼灼,三尺青锋翻飞流转如泻地银河,一只骨节苍白的手伸过来拽住他,揽入怀中,顾不得烈火熊熊、飞身扎进满是火焰的窗户,破窗而出。整个过程,那人牢牢把他护在怀里,丝毫没让他沾上火焰。
苏维在那人怀中抬头,恰逢皓月如洗、清辉一地,那人衣袂翩飞,搂住他躲闪腾挪,从容不迫,手中之剑杀伐决绝,快得让人看不清招式。
苏维终于明白,燕七不仅会武功,而且武功还在他和风凌之上。
苏维有几分愤怒:“原来你会武功,却一直装作书生!”
寒光一闪,鲜血溅到苏维脸上,燕七斩杀了他身后的偷袭者:“我从未说过我不会武功。”
苏维口中骂“骗子”,手下却解决了燕七的危机。
“我开道,你们跟紧我。”燕七霎时如杀神附体,几乎是一招解决一个,出手狠辣决绝,全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苏维和风凌赶紧与他背靠背,护住侧翼。
风凌发现燕七这人当真不要命,若不是他和苏维一直盯着他、护着他,他这种打法不知死了多少次了,也亏了他的拼命,三人终于从血痕的包围中撕开一条口子。
三人想尽办法躲避,奈何血痕也是追踪和暗杀的高手。猎杀与反猎杀的游戏持续了整整三日,尽管三人武功卓绝,也被追得筋疲力竭、异常狼狈。
风凌是秦国人,血痕在秦楚边境布下重兵。燕七果断放弃回秦国的路,带着二人一路往渝楚边境而来。
风凌忧心忡忡:“渝国边境有重兵把守,偃城盘查严格,我是秦国人,他们不会放我们进去。”
“只要能活着到偃城,我就有办法。”
风凌见他说得笃定,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得信他。
三人逃到渝楚边境,已是生死相交,身上多少挂了彩。受伤最重的是风凌,腿上被一剑洞穿,且是为了救援燕七所伤。
燕七一路扶着受伤的风凌赶到郾城城门,郾城守卫森严,来往行人一一盘查。城门士卒见三人身上都有伤,持兵器围了过来,领头的士卒厉声呵斥:“干什么的?”
燕七将风凌交给苏维,丢掉兵器,举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几步走到领头士卒眼前,“我有通关文书”,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递给领头士卒。
士卒接过一看,眼神露出几分惊讶,通关文书上盖的是兵部金印,这玩意可不是人人都能搞到手的,来人在皇城之中非富即贵。
“你能过去,他们俩个不行。”士卒态度礼貌,但口气坚决。
燕七微有几分苦恼,冯老爷子的手下当真和他一样认死理,只得将那士卒拉到角落处:“事情紧急,我要见城门官,劳烦兄弟将这个带过去。”
士卒接过一枚手掌大小、沉甸甸地铜牌,上面刻着火焰云纹,士卒定睛看了半响一声惊呼:“炽焰令?”
燕七一把将他按在城墙上,低声疾呼:“小点儿声!”
这东西只有炽焰军主将以上才会有,士卒几乎要屈膝行礼,被燕七一把揪住。
士卒看看远处苏维和风凌二人,暗暗会意这是不想让二人知道的意思。
“没想到你会认得这东西,既如此,那就不必见城门官了,你放我们进去。”
“将军怎么称呼?小的该怎么向上峰禀报?”士卒尚有几分犹疑。
燕七知他心中尚存疑虑,只得道:“代我问冯诚老将军好,胡子一大把了,别整日痴迷于侍弄马匹,追风年纪大了,也该退下来了。”
士卒一听这话,再无怀疑,来人能准确说出郾城守将的名字、相貌、嗜好,这些都不算什么,但他能准确叫破战马追风的名字,连追风年纪大了都知道,那则必定对冯诚相当熟悉。
领头士卒挥手示意放三人入城。
三人刚入城门,血痕已追至城门口。
南楚方面一将军模样的人出面与守城士卒交涉,要他们交出秦国奸细。眼见事情要演变成两国邦交之事,守城士卒不敢擅专,拦住燕七,依旧将他拉到一边道:“将军不能走,此事必须禀报给上官。”
燕七只得叹息一声,将炽焰令递给士卒,“不用一级级禀报了,你拿着这个直接报冯老将军,就说老七给他惹事了。”
冯诚拿到炽焰令的时候比守城士卒还要惊讶,那表情活像见了鬼。士卒只认得炽焰令,却并不懂得令上暗语,冯诚也算是炽焰旧人,他知道炽焰军一十九名主将的令牌看上去一样但其实并不完全相同,里面有些不为人知的机巧。更要命的是,他此刻拿到的根本就不是炽焰军主将令,而是主帅令?
炽焰军主帅卓言消失一年了,皇帝迟迟不任命新主帅,炽焰军一直由副帅韩烈代掌,难不成卓言真会出现在此处?
“什么人给你的?”
士卒见冯诚神色凝重,以为自己闯祸了,忙分辨道:“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因他有兵部通关文书,小的才斗胆将此物呈给大人。城外楚军说他们是秦国奸细,命我们交人。”
“来人现在何处?”
“已经入了城,小的扣押了三人,特来请示大人该如何处置?”
“他没说什么?”
士卒迟疑道:“他只是让小的禀报大人,说‘老七给大人惹事了’?”
冯诚霍然起身,命令道:“即刻关城门!挡住楚军,就说郾城没有他们要找的奸细!”
副将王猛迟疑道:“事情还没搞清楚,会不会激怒楚军,引致邦交之争?”
“清不清楚都不重要了,此人郾城非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