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倬云眼见皇帝旨意已下,卓言又丝毫没有认错服软的意思,心知这顿打是躲不过了,只得求情道:“念在卓将军有伤在身,恳请父皇允他伤好之后再去刑部领责。”
皇帝微一迟疑,正在斟酌。
这份迟疑不决却激得心情十分不好的卓言头脑一热,当庭挑衅道:“不必这么麻烦了,今日事今日毕。”
皇帝也怒了,本想放他一马,这小子当真是不知死活,从不肯退让一步,“既如此,就当庭行刑吧。”
此言一出,一直在装木头的左相郑庭玉实在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
罚军棍素来都是拖到后殿背着人打的,渝国皇帝何时曾在金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行廷杖?这是扒人脸面的事,他能明白皇帝是被气晕了、要当庭责子,可炽焰诸将大都不知晓卓言的身份,况且今日的卓言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稚子,这顿打,打得可是整个炽焰军的脸面,实属不智。皇帝为了跟儿子别苗头,连明君的判断力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到底被卓言给带偏了。
还跪在大殿上的卓言也是一惊,薄唇紧抿,抬眼直视皇帝,满腔郁愤。
重罚他,他无所谓,这些年来,皇帝刻意找茬的时候多了去了,他早已没有太多感觉,可今日皇帝要当着炽焰诸将的面当庭责罚算怎么回事儿?
侍卫们得了圣旨,两尺宽的刑凳即刻摆了上来。
两名龙骑禁卫上前要押卓言过去,卓言起身一脚将二人踹飞,自行俯趴在刑凳之上。萧倬云又是担心、又是气愤。
郑庭玉撇了撇胡子,还是决定不说话了,卓言这小子气人的本事不小,当着陛下的面就敢踹翻了龙骑禁卫,也难怪陛下非要灭了他的气焰。
炽焰诸将心中不好受,眼见葛二愣子就要冲出去惹事,燕十三一把将他按住。
苍狼营主将孙小雨压低声音道:“别给元帅惹事。”
炽焰军副帅兼前锋营营主韩烈以目光压制众人,低声道:“陛下圣旨已下,都给我忍着。”
葛二愣子冲口便道:“你就知道明哲保身!陛下回回压制元帅,你就跟在后面捡便宜!”
韩烈是渝国三朝老将韩毅的儿子,除了卓言,韩家就是渝国军方最大的势力,随着卓言的崛起、韩家逐渐没落,卓言与老帅韩毅结下的梁子也是一言难尽。
葛大洪脑子不转弯,突然将矛头指向一直不曾为卓言说话的韩烈,一句指责说得炽焰诸将面面相觑。
燕十三忍不住莞尔。孙小雨摸摸鼻子。沐清好死不死,突然看韩烈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问“你是不是这样的啊”?
韩烈气得涨红了脸,又分辨不得。
只有死士营两位营主万年冰山脸的鬼焰和修罗依旧没有表情。
军棍以铁桦木所制,坚硬如铁,棍身约有成年男子的手臂粗。
军中罚军棍,一般是二十下,就这二十下,也足以把一名铁骨铮铮的汉子打得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只有犯了大错者,才会被罚三十军棍,三十军棍足以将人打残。罚到四十,则是死罪了。
所以皇帝一开始要罚“四十军棍”,那就是要往死里打,即便后来减半,也并不好受。
卓言带伤被罚,偏偏大殿之上,炽焰众将都在,他不允许自己惨叫,连一丝一毫的细碎呻吟都不能有。
整个大殿一片静谧,只闻棍子击打在肉身上发出沉闷的钝声。
身后的重击早已震裂了腰间伤口,一股温热的血流慢慢渗出,卓言微微侧头,他不愿炽焰军中人看到他的狼狈,额上冷汗沿着下颚滴滴砸落在地板上。
连续数日,腰间伤口反复被折腾,卓言的身体状况其实十分不好,此刻再遭重责,眼前一阵儿漆黑,眩晕感阵阵来袭,却又被身后噬人的剧痛逼得清醒过来。
二十军棍罚完,卓言微微喘息,缓缓松开一直握紧的掌心。
羽卫营营主沐清按耐不住,几步上前相扶。卓言强忍着身后油煎火灼般的剧痛,推开沐清,一步步走入殿中,单膝点地,咬牙道:“微臣谢陛下责罚。”忽然抬头,目光如炬直视皇帝,复微微眯眼。
皇帝仔细凝视他,汗津津的小脸苍白失色,却是一脸的讽刺与不屑,潘皇后死之前似乎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他。
皇帝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儿子终究会恨他一辈子吧。二人均未曾料到,这会是他们父子二人的最后一面。
皇帝摆驾回宫,炽焰众人纷纷围上来。
卓言冷冷斥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韩烈,你带他们走!”
燕十三知他素来心高气傲,从不愿外人见到他软弱狼狈的样子,伸手拽了一把想说话的孙小雨,眼神示意他赶紧走。孙小雨瞬间会意,揪住葛二愣子一把拽了出去。韩烈等一行人纷纷告辞。
葛二愣子嘴里嚷嚷:“把元帅一个人留下?”燕十三道:“不是有沐清跟着么?”
葛二愣子又冲韩烈发火:“韩烈,你他娘的太不够意思。”
韩烈回头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元帅的性子,他不耐烦我们腻腻歪歪,此刻离开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此后数日,卓言闭门谢客在府中养伤。萧倬云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却未曾料到,卓言刚能下地就来向他辞行。他是真的要挂冠而去。
萧倬云惊道:“你来真的?”
“陛下心中已有决断,陛下一旦立您为储,炽焰军就是殿下的后盾,卓言在与不在无碍大局。”
萧倬云微有几分怒意:“就为了陛下责罚你,你心寒至此非走不可么?”
“卓言去意已决,求三哥成全。”
萧倬云拂袖打翻桌上琉璃盏:“我如今说话都不管用了是不是?”
卓言屈膝跪下。
萧倬云冷冷道:“你口口声声说听话,可你有哪一次真的听过我的话。你答应我在宫中忍耐,却出口顶撞父皇;你答应我不逞强,却与方嘉平殊死一搏;你答应服软,却激得父皇非罚你不可。你口口声声说知错,却从不悔改。你素来我行我素,主意正得很。如今你是炽焰主帅,我不过是个不得势的皇子,你要做什么,我这个做三哥的从来就拦不住!”
卓言附身低头,哀恳道:“都是卓言不好,求三哥别这么说。”
萧倬云缓缓坐下,微微黯然:“你如今长大了,翅膀也硬了,你是渝国战神、武将之首、炽焰军魂,三哥不过是金陵城中的一个瘸子,我管不动你、也管不了你了,你走吧。”
卓言一脸惊惶,膝行数步至萧倬云膝下:“您要打要骂都可以,只求三哥别这样……”
萧倬云一脚踹翻他,却因为足疾站立不稳,踉跄一步。
卓言心中一痛,跪行过去试图扶他。
“滚!我不想看到你!”萧倬云一瘸一拐地离开,心中也是寒凉之极,他教导了卓言快十年,却终究抵不过父皇的一顿羞辱么?
暗夜无声,落雪无痕,淮王寝殿之外宫灯摇曳,烛火在呼号的寒风之中忽明忽暗。
房内烛台高烧,地龙送暖,两个丫头跪在地上用汤婆子帮萧倬云捂脚,淮王妃窦紫潼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递给萧倬云,淡淡道:“今儿个小寒了,外面风大,整个屋子都一股子寒气。”
丫头们闻言,立即仔仔细细将窗棂的透风处用棉布塞了个严实。
淮王妃蹲下身子,亲自帮萧倬云揉捏脚踝,轻声细语道:“现在好些了么?怎么会扭伤的?怎的那么不小心?”
“还不是被那个小孽障给气得!”萧倬云怒气未消。
窦王妃语气越发轻柔了:“七弟素来听话,有什么事儿您好好跟他说就是了,何必动怒呢?看把他吓得,现在还跪在院子里不敢起来。”
“让他滚!本王不想见他。”
窦王妃不再相劝,专心帮萧倬云揉捏伤处,一会儿忽道:“屋子里闷得慌,锁儿去把窗户打开一扇。”
锁儿疑道:“娘娘,外面风大,灌进屋子里会着凉的。”
“打开透透气。”
丫头们迟疑着将窗户打开,不一会儿整个屋子冰凉冰凉的,地龙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窦王妃又赶紧命人将窗户关严实了,口中念叨:“这天儿可真够冷的,大半夜的还下雪呢。”
萧倬云侧目看她折腾,终于叫破道:“人都说慈母多败儿,你这个嫂子当得也真够尽心尽力的,想求情就直说。”
窦王妃笑道:“不是我想求情,我是怕殿下自个儿心疼”,复又正色道:“这么冷的天儿,七弟连外袍都没披一件,在院子里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了,您不见他,他是不会走的。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身上伤都没好,路都走不稳当呢。”
“哼!路都走不稳,就一心想着离开金陵。我一遍一遍让他忍耐、等着,我会还他一个公道,可他非走不可,我这个三哥就那么不值得信赖么?”
“七弟兴许只是一时想岔了,您让他进来,打也好骂也好,别把孩子一个人晾在外面,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怕这些。”
萧倬云叹道:“紫潼啊,他如今已不是当初那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了,你别总把他当孩子看。你派人去问问,如果他回心转意了,就让他进来。”
丫头们匆匆而去,又匆匆回来。
“怎样?”窦王妃问。
丫头低头答道:“七爷说他认打认罚,只求殿下别再生气。”
“我是问你,他是不是不走了?”
丫头怯怯摇头。
萧倬云“砰”的一声将茶碗砸在桌上:“你看看,你看看,亏得你还为他求情!去传我的话,要滚就即刻滚,淮王府庙小容不下卓将军!”
萧倬云愤怒地回了里屋。窦王妃眼见闹僵一时也再无办法,忍不住问道:“七爷人怎么样?”
丫头缩缩肩膀:“外面冻得要死,七爷脸都是青的。”
“蠢材,不知道拿件衣服出去么?”
丫头委屈道:“娘娘,奴婢拿了,还拿了个汤婆子出去,七爷都搁在一边儿了,七爷说殿下不肯原谅他,他不敢起来。”
夜渐深沉。
窦王妃眼见雪越下越大,到底不放心,撑了伞亲自去了院子。
甫一出门儿,寒风呼啸而来,宫灯高高摆荡,丫头们将狐裘披风给她裹紧了。院子里积了半尺厚的雪,一脚踩下去,嘎吱一声深深陷进去。
窦紫潼有几分心疼,这种鬼天气,言儿身上又有伤,一个人黑灯瞎火地跪在院子里,该有多难熬。
窦紫潼心知他状况不会太好,可见到卓言时还是吃了一惊。
卓言挺直了腰背跪在雪地里,积雪淹没了裤管,肩上和头发上都挂着霜花儿,发丝挂着水珠滴滴答答落在身上,脸色惨如金纸,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从下午到深夜,他在院里跪了快四个时辰,衣衫裤管尽皆****,寒凉刺骨的冰水渗进皮肤里。他维持着最严苛的姿势不敢稍动,整个重心压在膝盖上,如千根冰刺在血肉里反复搅动。
窦紫潼赶紧命人给他披上斗篷,往他手里塞汤婆子。
卓言整个人几乎都冻僵了,微微抬眼,眼神中几分哀恳,小心问道:“三哥肯原谅我了么?”
“瞧你都冻成什么样儿了?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走不可?”
卓言低头黯然,看来三哥还是不肯原谅他:“外面风大,娘娘请回吧。”
窦紫潼果断道:“起来!回屋去!天大的事情明天再说。”
卓言不为所动。
窦紫潼气道:“如果殿下不让你走,你还跪死在这里不成?”
卓言沉默不语,只是将汤婆子和衣衫推还给王妃。
窦紫潼气得直跺脚:“一个两个都倔得要死!我就不该管你!真是个不省心的小东西!”
窦紫潼愤愤而去。锁儿问:“娘娘,现在该怎么办?”
窦紫潼也怒了:“还能怎么办?他们兄弟俩的事谁能管得了!热水、姜汤、汤婆子都备好!去叫大夫彻夜候着!”
锁儿迟疑问道:“七爷什么时候会起来?”
“我怎么知道!两个人都不肯让步。言儿身体本就不好,又是受伤又是挨罚的,他对自己又够狠,殿下不发话他是不会起来的。你们今夜轮流守夜,有什么事随时来报。”
锁儿暗暗吐了吐舌头。
窦紫潼恨恨道:“当年就不该答应殿下照看这孩子,也省得养出感情了今日看着心疼。”
大雪悉悉索索下了半宿,窦紫潼几乎一夜未曾入眠。待到天光雪化时,萧倬云终于忍不住去了院子里。
卓言眼神涣散,双手死死抠住大腿、牙齿咬破了嘴唇,勉强让自己维持清醒,一双腿几乎已经跪到麻木无觉。
萧倬云叹道:“起来吧,我拗不过你。你去散散心也好,总有回来的一天,不是么?”
“卓言对不起您……”卓言万般愧疚,一句话开口却再也支持不住,直直栽了下去。
一日后,卓言挂冠而去,身上伤势未愈就匆匆离开了金陵,甚至连萧倬云的纳妾之礼都来不及参加。
皇帝大怒,却再也寻不到这位炽焰主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