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琉璃巷,淮王府与将军府仅一墙之隔。
入夜时分,落雪无声,将军府外一阵儿车马喧哗,淮王的侍卫扶卓言下车,将军府门前侍卫一直挑灯守夜,此刻见状忙上前相迎。
卓言轻推侍卫相扶的手臂,面对萧倬云微微躬身道:“三哥,您先回吧。”
萧倬云轻扶他起身,嗤笑道:“怎么着儿?怕我跟进去找你算账?”
卓言苦笑:“三哥要算账随时都可以,也不急于此刻。”
“别以为身上有伤我就不罚你……”言语之间,萧倬云见他身形微晃又强撑着站直了,终是心中一软道:“今日且放你一马,自己回去好好反省”。
卓言低头称“是”,躬身送萧倬云离去。
卓言回府却是吓了一跳,府内严阵以待,军医晏青、羽卫营营主沐清、大丫鬟秋娘早已恭候多时。
沐清原是卓言的贴身侍卫,跟随他六年多,一直住在将军府,直至他升任羽卫营营主、成为二品武将,也未曾搬出去。晏青则是江湖中人,因卓言与他有恩,为报恩而留在府中。秋娘原本是淮王妃的贴身侍女,自卓言12岁起就跟着他。
卓言微微蹙眉,一心琢磨着怎么打发这帮人散去。沐清见他扶住腰侧、步履艰难,抢前一步扶住他,急道:“殿下命人传话,说七爷在宫中受伤了?”
卓言微微侧头躲开他的目光,缓缓坐下道:“御医已经瞧过,没什么大碍。”
晏青轻捻胡须:“元帅眼中什么才算大碍?有没有事,要晏某瞧了才算。”
卓言被他顶得一愣,自己前科颇多,也难怪这位老先生不再信他。卓言无奈除下袍服,半幅染血的里衣刺得沐清心头一痛。
晏青仔细瞧了半响,忍了又忍,终究憋出一句:“七爷不要命了么?”
卓言淡笑道:“身不由自而已。”
就着高烧的烛台,晏青忽然侧目,又吩咐道:“秋娘去拿些冰来?”
秋娘一愣,“要冰做什么?”
沐清的目光很快落在卓言微微撕裂的嘴角上,然后又迅速避开,瞳孔猛缩、手心一紧,霎时明白七爷在宫中定是受了委屈。
沐清不好相询,只得斥道:“啰嗦什么,叫你去拿你就去拿。”
卓言的脸色冷了下来,极不情愿他们关注这些,淡淡岔开话题道:“你使唤秋娘倒是使唤得越来越顺手了,准备几时下聘?”
沐清霎时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末将……我……我……我……”
虽然腰上疼得钻心,卓言却是看得一乐:“我也算是秋娘带大的,沐将军想娶她,怎么着儿也得混到三军主帅的位置吧。”
秋娘用帕子包了冰块,低头递给卓言,不愿伤他并不多言。
卓言道:“行了,瞧也瞧了、看也看了,都散了吧。”
回房之后,卓言用冰块将脸上的肿痕敷了一会儿,揽镜看了看似乎没那么明显了,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衫,行至门口,眼前一黑,扶住门框好一阵儿晕眩。
秋娘端了铜盆推门而入,奇道:“七爷还要出门么?”
“嗯。”
“七爷身上有伤,即便要出门也不急于一时,要是晏先生知道了,又该骂我们了。”
三人之中,秋娘最早跟着他,卓言着实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混的,无奈道:“你也是打小就跟着我的,又是三嫂的身边人,府里上上下下素来你说了算,你到底是怎么被晏先生和沐清拿捏住的?”
秋娘委屈起来:“七爷前科太多,晏先生回回都责我们照顾不周,秋娘被七爷拖累自然抬不起头来。”
卓言哑然。
“七爷还坚持要出去么?”
“算了吧。等明日吧。”卓言心知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逞强不得。
第二日清晨,萧倬云一早来看卓言,却扑了个空。
秋娘禀告:“七爷天刚亮就出门了,不许人跟着。”
萧倬云微有几分不悦:“他伤得那么重,你们怎么照看的?”
秋娘万般委屈,却又无从分辨。自卓言12岁那年跟了萧倬云,萧倬云对他的教导一直极为严苛,并不准丫头们宠惯着,凡事都责令卓言亲力亲为,在军中更甚。卓言长年在军中,府中又没有女主人,秋娘更多的时候承担了一个管家的职责,在照顾卓言方面几乎没什么经验。
沐清单膝点地:“殿下,是末将失职,末将这就去把七爷找回来。”
萧倬云撂下一句狠话:“早知他还有力气到处乱跑,昨夜就该打得他下不了床。找到他,让他即刻滚回来见我。”
沐清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了一整日,终究没有找到卓言,黄昏时分,卓言却前往淮王府自投罗网。
“三哥!”卓言单膝点地,行了一个十分规矩的军礼。
萧倬云见他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几分焦灼、几分毛躁,越发不悦了,淡淡道:“我准你起来了么?”刚准备起身的卓言只好矮下身子,维持着半跪的姿势。
“时至今日,遇事还是沉不住气。”萧倬云说完这句话,慢悠悠命人上茶、掌灯,然后从架子上拿了几本古籍,施施然靠在窗边软榻上翻起书来。
狠狠晾了他一会儿,萧倬云抬手示意他起身。
卓言轻按腰侧,艰难起身。眼见三哥依旧一心一意专心看书,没有要听他讲话的意思,连眼光也曾不扫他。
卓言心知这个还没罚完的意思,只得缓缓放下手,忍着腰上的剧痛张肩拔背,在一旁规规矩矩站直了,不敢稍动。
一册书翻完,萧倬云头也不抬,伸手点了点案上茶盏。
卓言暗松一口气,赶紧上前一步,执壶添茶,茶水一线而入,丝毫不曾外溅,出手极为稳当镇定。
萧倬云看了看盏中打圈儿的茶水,心知他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方问道:“说,什么事?”
“我想辞官。离开金陵。”
卓言第一句话就让萧倬云大惊失色,勉强维持着面上的镇定,盏中茶水却泄露了心思,瞬间洒在手上。
卓言手心一紧,双膝砸跪于地,想开口说什么,却是千头万绪该不知从何说起。
萧倬云微微蹙眉审视他半响:“是父皇让你受委屈了么?”
“三哥,其实……”卓言微微低头。
萧倬云将茶盏搁在几案之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你觉得委屈,今日朝堂之上沸沸扬扬,纷纷传言炽焰主帅被陛下当庭掌掴,你素来心高气傲,面子上挂不住。可你也不想想,龙骑禁军统领被你一枪废了,这一局,无论面子里子都找回来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卓言听得一愣,三哥误会了。
“我说过,今日你所受之委屈,他日十倍偿还。说句僭越的话,陛下怕是动了立储之心,三哥虽是个残废,却是势在必得!”
卓言低头道:“临阵脱逃,我对不起三哥。”
萧倬云侧目看他,耐心分析道:“父皇虽一直苛待于你,却从未动过你手中军权,即便罚得再重,也将整个炽焰交在你手中,你觉得是为什么?”
卓言微一迟疑道,“怕是为了三哥,陛下明知我与三哥的关系,这是将军方托付的意思。”
萧倬云微微颔首,卓言从来就十分通透。“如果我没猜错,父皇纵容你废了方嘉平,是在剪除老五的势力。”
“陛下怕是心中早已决断。”
“军中有你,朝中有我,皇室宗亲以安国公为首。半年前,父皇将安国公的嫡长孙女许给我做侧妃,若不是那丫头一直病着,我早就和她完婚了。你仔细想想,安国公是什么人、在朝中又是什么地位,他的嫡长孙女怎么可能与人做小?怕是父皇向他承诺了什么,他才肯答应了这门婚事。所以……你再耐心忍耐几年。”
卓言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娶了安国公的孙女,就能让宗亲站到我们这边么?”
“安国公之妻是父皇的姑姑,大长公主曾权倾一时,虽然现在不在了,皇室宗亲依旧以安国公为马首是瞻。姓赵的那丫头我必须娶!”
“那您喜欢赵家姑娘么?”
萧倬云微微一愣,卓言怎会关心起这种问题来,旋即又似乎明白过来,笑道:“你这是在为你三嫂担心么?放心,无论我娶了谁,紫潼都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卓言抬头看向萧倬云,目光幽深:“三哥愿意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
“不。我喜欢她!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见过那姑娘,在金陵城郊的梅花林中见过一面——冰清玉洁、鲜衣怒马,你很难想象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会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出现。一面之后,寤寐思之,辗转反侧。只是,我该娶谁从来由不得自己,为了那个位子,我本以为这辈子注定与她无缘,却不曾想父皇的赐婚给了我天大的惊喜……”
卓言安静听着,听他讲那艳若春花的女子,讲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痴。
萧倬云发觉自己竟像初坠情网的青涩少年一般絮叨,卓言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
萧倬云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尴尬笑道:“咳……你不恭喜我么?”
卓言低眉敛目,眉睫轻轻颤动,终究道了一声“恭喜!”
萧倬云见他神色黯然,怕还在为父皇苛责的事情烦心,有些事却又不得不面对:“我找你来是要告诉你,老五明日会在金殿之上告你蓄意伤人,你一口咬定是无心之失就好,明日大殿之上,炽焰主将都会在场,父皇不会责难于你。”
卓言低头称是,告辞而去。
次日,未央宫金殿之上,淑妃披发而入,当庭大号,恭王萧倬铭率先发难,指责炽焰主帅借比武之机蓄意伤害龙骑禁军统领,致其终身残废。
萧倬云的一句“无心之失”,激得淑妃怒指卓言:“即便伤及肩胛是刀剑无眼,但他在伤了嘉平之后,复刻意挑断嘉平的手筋,分明是蓄意谋害。”
“卓将军,你可有解释?”皇帝面寒如霜。
卓言心中冷笑,局是陛下设的,比武是陛下默许的,甚至他废了方嘉平都是陛下期望的。至于事后他该付出怎样的代价,全凭陛下喜恶,此刻,陛下却问他要解释,着实可笑。
卓言稳步出列,心中不停叮嘱自己按三哥的命令做,跪下的刹那却不知怎么了,冲口便道:“卓言无可言,全凭陛下决断。”
皇帝眉毛微颤,心中几乎翻了个个儿,这小子真是回回都能让他意外,这算是公然挑衅么?那眼神分明是“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想怎么收场自己决定”。
萧倬云恨不得冲过去踢他一脚,此事服个软说不定也就过去了,他偏要试试父皇到底能对他有多狠,当真倔到家了,回回吃亏,回回不长记性。
皇帝微微眯眼,冷冷道:“既是蓄意伤人,朕判你四十军棍不算冤吧?”
“不冤!”卓言咬牙冷笑。
“父皇不可。”
“陛下不可。”
“陛下三思。”
……
“老三,你又要为他求情?”
萧倬云朗声道:“当日的比武,是方统领挑衅在先,逼得卓将军带伤应战,方统领趁人之危、专攻伤处,下死手欲夺炽焰主帅性命,卓将军气不过才出手伤人。陛下的判罚有失公允。”
在场炽焰诸将只知自家主帅废了禁军统领,本有几分心虚,此刻被淮王叫破,方知中间还有这么凶险的一遭,霎时议论纷纷、义愤填膺。
三品武将苍狼营营主孙小雨出列道:“元帅在外征战于国有功,在宫中却遭小人暗算,灭月氏一族大功未赏,被迫反击却遭责罚,陛下赏罚不明,末将不能心服。”
恭王萧倬铭冷冷道:“于国有功就能蓄意伤人么?炽焰诸将一个个都有军功在身,就能在金陵城中胡作非为么?”
虎贲营营主葛大洪直接冲了出来:“方嘉平手段下作,恭王殿下欲置元帅于死地,也该先问问末将的拳头同不同意。”
淑妃趁机哭诉:“陛下,您看看他们,他们这是居功自傲、威胁臣妾和恭王殿下。”
皇帝微微有几分不悦。
鬼机营营主燕十三眼见葛二愣子过火了,出列朗声道:“陛下,卓将军不善言辞、不懂分辨,但淮王殿下看得分明,将军比武之中为求自保难免失了分寸,并非有意伤及方统领,但伤害既已造成,陛下罚他也分属应当。只是四十军棍太过狠辣,让功臣寒心事小,但若炽焰因此与龙骑禁军结下梁子,致两军不合,伤了军心事大。”
皇帝微微抬眼看他,心中暗赞不愧是炽焰第一智囊,这话说得有分辨、有服软、有威胁、有情理,还将大局摆上台面,偏偏又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燕十三又道:“卓将军灭月氏一族,陛下当日曾言及改日再赏,将军功大于过,即便不能功过相抵,也不该再罚。”连台阶都给皇帝搭好了。
萧倬铭眼见情势急转,急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岂可混为一谈?”
“好了!都不用吵了!卓言蓄意伤人不可不罚,念其事出有因,责罚减半,罚二十军棍。至于灭月氏一族,功在社稷,既然方统领伤重,就由卓言代掌龙骑禁军吧。”
皇帝的决断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萧倬云万没料到,陛下明知卓言重伤在身,还能狠心罚他二十军棍,虽不致要人性命,却能让卓言生不如死。
炽焰诸将也没料到,灭月氏的大功被陛下一笔带过,不说裂土封王吧,连该有的赏赐都没有?反而因小事重责卓言。说陛下不信任卓言吧,陛下把龙骑禁军都交到他手上,这下,除了驻守西边的靖安军,举国军权皆在卓言一人之手。说陛下信任卓言吧,陛下待他也太苛酷了。
萧倬铭也当场傻眼了,他没想到他的一句“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虽然如愿以偿让卓言被罚二十军棍,却把龙骑禁军白白拱手让人,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