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过去了,命运像一个轮回。
萧倬言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回到这个地方。
十六年前,三哥亲自把他从这里接出去,十六年后,还是三哥亲手把他送进来。
未央宫,掖庭。寒风呜咽,落叶凝霜。
这里关着罪臣之后,低贱宫奴,以及皇族中那些犯了死罪被褫夺封号的罪人。
萧倬言低低咳嗽着,无所谓地拭去嘴角的血迹,看着满院荒凉颓败,不可抑制的走神了,故地重游竟没有小时候那般惊惶和害怕。
或许是人长大了,经历得多了?也或许是三哥教会了他勇气和承担,所以当年那些让他恐惧入骨的东西,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院中一青衣太监扯着嗓子阴阳怪气:“看什么看!到了这地界儿,都给咱家老实点儿。你是什么人?铐子都没上?皮子痒了么?来人,先把家伙什儿上上!”
萧倬言微微侧头,有几分不屑。
送萧倬言来的小太监一把拉过青衣太监:“安公公,您小点儿声。这位可不是咱们能开罪得起的?”
安公公哼了一声:“达官贵人咱家见得多了,即便是皇子皇妃这里也不少,一个个不都老老实实的!进了掖庭,就别想出去。”
萧倬言回头淡淡道:“我就从这里出去过……”
安公公一惊,百年来,从掖庭出去的活人,只有当今权倾天下的传奇人物靖王,迟疑道:“您是……”
“靖王。”小太监附耳低言。
“靖……靖……靖王殿下……”安公公腿一软,差点儿跪下去。这位灰衣灰袍、眉目清朗的男子就是那位杀人不眨眼的修罗?
没想到了如今,靖王这个身份还这般好用,百般凄苦之中,萧倬言竟然忍不住淡笑,伸出双手:“规矩我懂!来吧!”此刻他实在想不明白,小时候,他看到这些人为何会吓得瑟瑟发抖。
安公公一把拉过送人来的小太监,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靖王殿下怎么会被送到这里来?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我就是再糊涂,也明白这位不是掖庭能接得住的!”
小太监满肚子苦水:“公公,小的哪里知道,只知道上面传下来的旨意是暂押掖庭!这下会惹出多大的事儿来,谁也不知道啊……”
安公公到底见多识广,即刻问道:“李公公怎么说?”
“李公公交待,要我们招子放亮点儿,别自己找死!”
“你当靖王是普通的皇子皇孙,往掖庭一丢就行了么?那位手中可握着大渝一半以上的兵马!日后,随便哪位营主都能随手拗断我们的脖子!”
小太监忙道:“听说只是暂押,估计迟早会移交刑部或者大理寺。”
“殿下这边请!”安公公瞬间明白,这位只是在这里打个转儿,不论他将来是重掌大权还是就此被打落尘埃,都将会引起整个朝堂的震荡,这都不是掖庭能参与得了了。
头两天,萧倬言在掖庭的日子并不算难过,安公公找了间相对干净的屋子请他住下,每日菜肴也尽量捡好的来。他的内伤好得很快,心中有些担心府中众人的状况,却苦于打听不到,只能每日看看书,自己跟自己下下棋,除了因为肩伤疼得彻夜难眠之外,几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转变发生在第三日,数十名青衣太监浩浩荡荡闯进来,领头的是一名朱紫锦袍的公公。在宫中,能着朱紫的,也基本做到奴才的极致了。
安公公点头哈腰:“朱公公,什么风把您吹到咱这个小地方来了啊?”
朱公公冷着脸:“掖庭里押有重犯。上头有旨,命咱家即刻接手掖庭。小安子,你们这里的规矩可不太好,人犯镣铐都不戴,可以随意乱跑的吗?”
安公公腿一软,立马跪下。这……敢情是哪位大人物要找靖王的麻烦。
萧倬言端坐在几案旁翻书,一动不动,似乎对外面的事情充耳不闻。
“来人!上家伙!”
旁边的青衣太监即刻奉上手铐脚镣。
朱公公微微侧目:“这么些小玩意儿,哪里配得上靖王殿下!去,把咱家珍藏的家伙什儿拿来。”
青衣太监压低声音:“公公……这事儿……咱别做得太绝了吧……”
朱公公一掌扇过去:“咱家的话你也敢不听!”
青衣太监重新奉上一幅镣铐。
安公公偷偷抬眼,镣铐玄铁所铸,看那份量比普通镣铐要重得多。仔细辨认,镣铐内圈竟有一圈细细密密的倒刺。安公公心中一惊,朱公公你到底拿了人家多少银子,竟敢不顾性命的找死!
青衣太监哆哆嗦嗦过去,手中拿着镣铐对着闲闲看书的靖王不知该如何下手,最终十分没出息的双腿一软,屈膝跪地,把镣铐高举过头顶:“您……您……”您自己来吧!
安公公见此场景,差点儿笑出声来。
手底下的人如此怕事丢脸,朱公公气得吐血。
好在靖王终于放下手中札记,抬起两根手指掂了掂镣铐,“咔哒”两声,自行卡在手腕之处,腕间霎时冒出一层血珠。随后,靖王把脚一伸,杵到跪着的小太监怀里。那意思是,脚铐你来!
他二人一坐一跪,靖王领兵多年,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上位者的霸气,那样子实在不像是身陷囹圄,倒像是小太监要替他脱靴似的。
小太监的手一直在发抖,悉悉索索半天才弄好,脚镣上的倒刺刺入靖王脚踝时,小太监吓得闭了眼睛。
萧倬言冷哼一声,还不忘在他头上拍了一把:“就这么点儿胆子?”
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每动一下,铐间倒刺又扎深了几分,萧倬言行动受滞,腕间和脚踝很快被磨得血肉模糊。
朱公公将他领到掖庭的水牢之中。
这地方萧倬言并不陌生。小时候犯了错,他曾被太监丢进去过。那年数九寒冬,水牢里结了冰,寒气刺骨,人在里面待上一两个时辰,就能被冻个半死。小时候,他总是宁可挨顿棍子,也不愿被人丢入水牢之中。
“伺候殿下下去!”朱公公拉长了鸡公嗓子。
两名太监迟疑着,面面相觑,最终在萧倬言的脚镣之上扣上两只玄铁所铸的铁锤,又在他脖子上卡上一只铁圈,推他入水。
铁锤牵动身体一路下坠,池水深不见底,脖子上铁圈一紧,才阻止他的下坠之势,萧倬言微微吸气,整个人被淹没在池水之中,只有脖子以上被铁圈拉住,扣在池边。
朱公公凉凉道:“殿下喘不过气儿来是不是?池子里有扶手,自己用手撑着儿点儿,别被淹死了。”
萧倬言用手攀住池中扶手,撑住被向下拉扯的身体,勉力维持呼吸。池水冰寒刺骨,一开始只是冷,慢慢的血肉像被针扎,最后各处关节刺痛难挡。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太多旧伤,撑不了多久,尤其是左肩,根本禁不起半点儿受寒。
才一会儿工夫,萧倬言的脸色已是惨如金纸,为了缓解身上的刺痛,他试图转移注意力,强迫自己思考。
这不像陛下的手笔,陛下在那样的误会之下,会一刀杀了他,甚至将他千万万剐,可在杀他之前,绝不会做出这等折磨他的事情,即便是盛怒之下,也不会!
那么,朱公公是谁的人?奉了谁的命?
陛下都未曾明正典刑,他就敢下手,背后的主子来头一定不小。
是皇后娘娘吗?
萧倬言微微苦笑。不,三嫂不会这么对他!
还有,行反间计的是秦国降将封诺吗?
但是,赵翎的事情被瞒了七年多,为什么会突然被发现,这未免太巧合了。
看陛下的样子,这两件事他都是刚刚知道。
那么,这只能证明宫中有奸细,在时间上,完美配合了封诺的计划。
会是谁?和这个下令折磨他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
四个时辰过去。
两个看守的小太监在一边唠嗑:“靖王殿下也真是真英雄,那带刺的镣铐一扣下去,鲜血哗啦啦的,吉祥那小子都被吓傻了,靖王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英雄又怎么样?还不是虎落平阳,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唉……我说……天这么冷,那池子太折磨人了……我们偷偷把他拉上来歇会儿吧……”
“朱公公没许你拉他上来,你敢么?再说,咱们不都拿了上头的银子,你这会儿装什么清高。”
“我这不是有些良心不安么!”
“呵,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掖庭这地方还有良心这种东西!”
“你看他整张脸都青了,会不会出事啊?”
“你可别吓我。他一直都没吭声,要是快死了,总该叫一声吧。”
“……”
二人正在商议,朱公公回来查看情况,伸手一切靖王颈部脉搏,慌张道:“快!快!快把他拉起来!”急忙命人生火,将昏迷多时的萧倬言移到火堆边,抱了好几床被子捂上。
朱公公怒道:“你们两个不要命了?靖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整个掖庭都得陪葬!”
几个小太监糊涂了,又要整,又不能往死里整,到底什么意思?
“公公,他都没吭一声,我们哪里知道出事了啊。”
“公公,上头到底什么意思?不是说让我们往死里整治么?”
“两个蠢货!你们做足样子,足够交代就行了!你们就蠢到真的要他的性命?你当他是普通人么,死了会没人追究?他要是真死在这里,第一个放不过你们的就是陛下!更别提炽焰军那帮杀神,他们会把你们撕了喂狗!一群猪脑子!”
萧倬言慢慢醒转,却真希望自己能再昏过去。
浸在水里的时候不觉得,被拖出来放在火边一烤,才是最难捱的时候。全身上下的关节像是被绞进了一根根锋利的刀刃,微微一动,疼出一层冷汗。
朱公公亲自扶他坐下,又命其它小太监退下。
萧倬言低低咳嗽两声,这才注意到,手铐脚镣不知何时已被除去了。他微微转动手腕,确认未曾伤及筋骨。
朱公公道:“殿下还记得老奴吧!”
萧倬言凝神看他:“有些面熟,想不起来了。公公与本王有仇?”
朱公公抬头诧异地看萧倬言,仔细分辨半响,终于确认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
朱公公锤着桌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老奴担惊受怕整整十六年啊……每天就等着悬在头顶上的那把刀何时落下来……老奴整晚整晚的做噩梦,梦见殿下折磨我、报复我……拔了我的指甲、打断我的腿、用烧红的烙铁烙我、一刀一刀的凌迟……”
萧倬言蹙眉,打断他继续幻想:“本王有那么可怕么?你到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至于吓成这样!”
朱公公呆呆看着靖王:“老奴怕了整整十六年,整整十六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原来……原来……原来殿下竟然全忘了。”
萧倬言侧头掩口,咳得越来越厉害:“本王……仇人太多……一个个都记着,岂不累死!”你自己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忘了,十八年前,殿下刚到掖庭……那时才这么高,是老奴招待的殿下……”
萧倬言歇了一会,看了他好半响:“哦!本王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命人打断我一根肋骨,还逼着我洗马桶的死胖子!”复又惊讶道:“你……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事情挑开,朱公公悬在心头十六年的石头咣当落地!
他却未曾料到,靖王是用这般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起当年旧事,他惊讶的不是他是他的仇人,而是他为何“这般瘦了”!这……这是重点么!
朱公公长叹一声:“老奴以为我早该死了,一直等着殿下来找我报仇……等啊等啊,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殿下权倾天下……殿下越是不来,老奴就越是害怕……老奴不知道殿下到底准备怎么折磨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从一个大胖子变成如今这般消瘦……”
“噗”的一声,萧倬言忍不住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你也算没白等。本王最终不也落到你手上了么!说吧,当年你收了多少银子,这回又收了多少?”
朱公公伸出两个指头:“都是二百两!”
“本王十八年都不涨价的么?”
“不!十八年前是二百两白银,现在是二百两黄金!”
萧倬言笑道:“这还差不多!这回本王让你赚了不少,连杯酒都不请我么?”
朱公公道:“殿下想要什么酒?老奴即刻命人弄来。”
萧倬言伸出一根指头:“烟雨楼的千日酿!一两银子一口酒,你舍得?”
“殿下还在老奴手上,就不愁没有银子花!”
萧倬言身上其实疼得有些扛不住,他一直同朱公公闲扯,也是为了分散注意力。
等他歇了一会儿,朱公公重新拿起镣铐起身道:“殿下,上头有令,只好委屈您了。这回,您要是还能出去,可别忘了回来找老奴报仇!”
萧倬言重新将镣铐扣在手腕之上,忍不住眉心深蹙:“下次别这么麻烦,反反复复地打开又拷上,你真当我不怕疼么?”
朱公公蹲下身子,亲自将脚镣扣在靖王脚踝之上,鲜血瞬间溢出:“这是陛下的意思,殿下只能忍着!”
萧倬言霎时眯眼冷笑,怒道:“死奴才,本王懒得找你算账,你还真当本王好懵么!你背后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攀扯陛下,你就不怕落个欺君之罪!”
朱公公命人推他落水,掩饰着心中的惊惶。
锁链划过石阶哗哗作响,萧倬言被冰水呛的咳嗽连连,左肩剧痛难忍,手却只能死死攀住池中把手,任刺骨寒凉一分分侵入骨血。
朱公公道:“殿下就那么笃定?”
“能……咳……咳……能在深宫之中,刻意……刻意将本王的仇人找出来,并许以重利!……陛下可……不会做这么麻烦的事。若我侥幸不死,总会揪出此人,到时你可别怪本王手下无情!”
朱公公实在想不到,萧倬言落到这般田地还敢威胁他,临走时吩咐:“每两个时辰拉他上来歇一刻钟,吊着他一口气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