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未央宫承云殿,数十尊鎏金烛台高架、红烛的火焰溢满宫闱,满殿宫人穿梭忙碌。皇帝在宫中设宴,金器银盏、满桌佳肴,菜式摆开有数丈远。他要招待的客人只有一位——靖王萧倬言。
萧倬言也被眼前的阵势吓了一跳,三哥从未如此郑重其事招待过他,更何况,他们都很反感那张从头到尾数丈长、把两人远远隔在两端的长桌。
萧倬言撩衣下拜。
端坐于长桌那头的萧倬云看不清表情,缓缓开口:“坐吧!”
“臣弟不敢!”
萧倬云微微勾起嘴角,可那实在不像是一个成型的笑容:“时至今日,别再跟朕说什么敢与不敢的。坐下,今日你我兄弟二人好好吃顿饭。”
萧倬言迟疑着坐下。
烛光暗影中,萧倬云挥退满宫宫人,整个大殿霎时空荡荡的,只余兄弟二人独对。整顿饭,只闻杯盏之声,陛下未置一词。
萧倬言微微低首,也有了不安的感觉。三哥对他从来都是喜怒形于色,哪怕是讽刺、训斥、责骂、甚至是处罚,都来得无比直接。他会让他清楚明白的知道,他在生气,他在愤怒,他在找茬儿。
可此时此刻,陛下仿佛压抑着什么,似乎是大怒之前的大静。
萧倬言忽然发现,他与陛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推心置腹地说过话了,此时此刻,陛下的表情他看不清,陛下的情绪他也触摸不到。
萧倬云端起龙纹银盏,轻晃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水:“你可知朕今日要告诉你什么?”
“臣弟愚钝。”
“呵……愚钝?你可一点儿都不愚钝。该从何说起呢……从父皇留下的遗诏说起吧……”
“三哥……”萧倬言低声轻唤,微微有些逃避这个话题。
“我曾告诉你,父皇死的时候惦念着你,你总以为我在骗你。父皇留下的那道遗诏伤了你的心?”
“臣弟不敢。”
萧倬云仰头,将杯中苦酒悉数吞入口:“你可曾想过,父皇到底为何留下那道遗诏?”
“父皇厌恶倬言。”
萧倬云忽然讽刺地冷笑:“往日,我总是心疼你这份儿委屈,现在想来,也不知是真是假……罢了,我今日就告诉你,父皇留下那道遗诏,不过是为了保你一命!”
萧倬言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军功无数,父皇却刻意打压。他不过为了要将你留给我而已。父皇说,他对你越残忍,你就越会感念我的恩情……这不过,是最简单的帝王心术……”
萧倬言微微黯然,他与三哥不是这样的关系:“三哥……倬言不想知道这些。”
萧倬云冷笑:“父皇曾对我说:言儿惊才绝艳、奇兵绝谋,我势必会倚仗你征战杀伐,以你的能力,即便是一统中原也不无可能。父皇要我答应,无论我怎样赏都可以,唯有一件事不能做——绝不能将你重新纳入萧氏宗族,你可知为何?”
……
“父皇曾断言:终有一日,言儿会功高震主,我控制不了你……”
萧倬言恭敬拘谨地起身道:“臣弟不会……”
萧倬云摆手阻止他的辩白:“父皇说,你若想以军功重归萧氏,我就拿着遗诏阻止你。这样,即使你恨,也只会恨父皇,不会恨我!只要你不是皇族之人,就名不正、言不顺,永远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我们就永远不会走到兄弟相残的那一步……”
萧倬言几步上前,屈膝跪下:“父皇想错了,倬言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三哥的事。”
萧倬云讽刺的笑了。若在往日,他觉得自己会被感动,而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无比厌恶:“父皇还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是他择定的主君,他这辈子就只能委屈你。所以,他想尽办法也要阻止你重回皇族,究其根本……不过是为了保你性命。”
萧倬言眉眼低垂,平静地不能再平静。对于父亲,他期盼过、失望过,爱过、也恨过,却在时隔多年之后,忽然得知他曾经最想要的东西,其实真的拥有过、存在过。
萧倬云侧目:“怎么?父皇将你当作巩固皇权的棋子,你伤心了?”
萧倬言微微笑笑,竟然觉得眼眶酸涩:“不……其实,我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开心。”
“开心?”
“我原以为,我在父皇心中什么也不是……今日您却告诉我,父皇也曾赞我惊才绝艳。您可知,多年前我曾愿意付出一切,只求他能正眼看我一眼。他还会为了顾念我的性命,百般筹谋……此生……足矣……”
萧倬云微微愣神,时至今日,他还能表现出这般赤子之情的模样,是否该夸他演技太好?
“是啊!我一直不信父皇的话!我自信我懂你、了解你,自信即便重新纳你入皇族,你此生也绝不会背叛我!我自信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你我都不会兄弟相残……我不想看着你伤心,不想把你当作棋子,所以一把火烧了那道遗诏……”
“三哥之恩,小弟明白……”
“明白?可我今日却后悔了!”萧倬云忽然起身大笑,抬手打翻满桌杯盏:“若不是我给了你皇族的身份,你又怎会生出狼子野心来!”
萧倬言大惊失色:“皇兄,臣弟不明白您的意思!”
“事到如今,你还跟我装糊涂!”
萧倬言叩首:“求皇兄明示!”
“好!朕问你,你与林云是什么关系?”
“……”
皇帝的第一个问题,就让他无法回答。三哥到底知道了什么,该不该把他与人结拜的事情和盘托出?
“你答不上来?那朕来告诉你,你曾与他歃血为盟、义结金兰,是与不是?”
“是!”
“秦渝第一次交战,你曾活捉林云,最后却放了他,是与不是?”
“是!”
“你私纵敌首,却指使监军卫铮和炽焰上下集体瞒报,是与不是?”
萧倬言微一迟疑,答道:“是!”这个黑锅不能推给卫铮,更不能推给炽焰军。
“太子随你征战,你却一直未曾把他带在身边,是与不是?”
“是,都是臣弟错!”
“子桓死后,你下令三军瞒报死讯,执意攻入秦国王城,是与不是?”
“是,臣弟有罪!”
“秦国国君献城投降,林云已是降将,你却在大殿之上亲手杀了林云,是与不是?”
“是!”林云不能留。
“好!好!好!……你还算老实!你与林云暗中勾结,让他绞杀太子,事后又急着杀他灭口,是——与不是?”
……
萧倬言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半响,才从三哥那双杀气四溢的眼中确认,他听到的都是真的,一切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三哥在怀疑他,怀疑是他杀了太子!
“太子一死,朕再无子嗣。等朕百年之后,你就是大渝当仁不二的继任者,是与不是?……不……还是你根本就等不及,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萧倬言只觉全身血液逆流,浑身冰凉,重重叩首道:“陛下!微臣绝没有!”
“你本就是皇后嫡子,若不是当年那场血洗,今日这皇位本该是你的!你恨父皇,恨我,恨命运待你不公,所以你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要夺回你失去的一切,是——与不是?”
萧倬言只觉心头剧痛难当,急急辩解道:“不,不是这样的!”
萧倬云指着他,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响说不出话来,突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于大殿之上。
“三哥!”萧倬言膝行数步,跪到他脚下。
萧倬云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离殆尽,颓然坐在地上,大口喘息道:“可是……子桓那么爱戴你,皇后对你可是真心!你怎么下得去手?你若要恨,就该冲着我来……稚子——何辜?”
“陛下!”萧倬言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似乎都被凝冻,无法语言无法思考:“我没有……”
“滚开!”萧倬云甩开他,一阵狂笑,笑得眼泪都落下来:“没有?那这是什么?……伯歌季舞,埙篪相和!心照神交,刎颈莫逆!休戚与共,誓死同生!……靖王殿下的字迹,自己该认得吧!你竟然与杀我孩儿的仇人称兄道弟、休戚与共、誓死同生!枉朕这么信任你!你如何对得起我!”
三张素笺重重砸在萧倬言脸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触目而及,那本就是他的真迹!
当年,他们三人在郾城生死与共、月下盟誓、义结金兰时留下的真迹。
他们三人嬉笑怒骂、论剑纵酒,在最快乐肆意的时光里,他赠与林云与苏维的真迹。
苏维还曾笑言,一定要好好收着,等没了钱,就拿他的字去卖钱。没想到,林云真的把这三张素笺留到今日!留到此时此刻!
他该如何解释,能如何解释,又该从何说起?
三哥该有多失望,多心痛!
此时此刻,他连伤心的资格都没有。
萧倬言万般难受,脑中却奇迹般地转了无数个念头。
林云已死,可本该在他手上的素笺却出现在皇帝手上。以萧倬言的智计,此事的前因后果,瞬间洞若观火。
这大概就是林云未完成的后招,这本该是在太子死后,逼他再也不能踏足东秦的反间计。林云未曾料到,他敢瞒报太子死讯,全力灭了东秦。
林云死了,但他留下的计策却终于还是奏效了。林云大哥,我到底败在你手上!
他毁了林云与主君的情义,报应来得竟然如此之快。这本是他应该承受的!
事到如今,信与不信,是否真的那么重要?他从来就是为了三哥活着!他早就该为太子偿命!
如今,大渝鼎盛、四方臣服、炽焰大定,他这个早就该死的人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必要?
萧倬言低头一阵儿猛咳,苦笑道:“陛下,臣弟知道您再不信我。臣弟只能说,我没有害太子殿下,没有背叛渝国,更没有背叛您!”
话音未落,一队黑衣劲装的男子在殿外回禀。
皇帝命首领进来。
萧倬言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支影卫存在。
那个黑巾覆面的男子双手呈上卷轴:“陛下,我们只搜到这个!”
萧倬言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见皇帝看完之后,冷笑连连,从身后取出另外一卷卷轴。
两幅卷轴齐齐丢与萧倬言膝下,木轴滚动的声音清晰可辨,叮叮咚咚之中,两幅画面徐徐展开。
那画上,本是同一个女人。
一幅是十年前,他为赵翎所画,他曾承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另一幅……另一幅,赵翎已身着皇妃服饰,弯弓搭箭,目光凄绝……
那日,她一箭射向他。他却一笔一画将她画了下来。
他本该一把火烧了。最终,竟然舍不得了,舍不得那个一箭射伤他的女人,他将这画藏了起来。藏匿多年,从未再敢看过一眼。
……
这幅画是从靖王府搜出来的。
三哥抄了他的家!
燕十三现下如何?秋娘有没有被牵累?府中下人又如何?
萧倬云裹狭着全部内劲,一脚狠狠踹在他胸口上:“你说你从未背叛朕!那这是什么?你与赵翎做得一场好戏,什么不合、什么迁怒、什么委屈……全都是假的!你骗得朕为你们调合,骗得皇后为你抱不平!”
萧倬言不敢以内力相抗,受了不轻的内伤,强行压下口中腥甜,爬起来跪好道:“不……”不是您想的那样!可我该如何解释?
“朕当真可笑!你可知道,当第一次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朕还一心为你开脱。朕说服自己,你绝不会勾引皇嫂!朕甚至骗自己,这副画是你以前画的,是赵翎还未入宫之前你为她所画……”
“但你现在告诉朕,从靖王府中搜出来的又是什么?赵翎一身皇妃服饰、弯弓搭箭!朕甚至记得当日情景,你们二人玩出那般惊险惨烈的一幕,竟只是为了撇清关系,让朕彻彻底底的相信,你们二人真的是水火不容!”
“萧倬言!你竟然要与朕的皇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不惜自伤一箭,来做成这个局,当真好手段、好气魄!”
“你二人暗通款曲、秽乱宫闱!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萧倬云一口气不停,一字一句,像刀锋一般扎进萧倬言的心里,一刀一刀似乎要将他凌迟。
萧倬言忽然发现,他真的是百口莫辩!
他没有办法解释,他为何会画出一个身着皇妃服饰的赵翎。
可这个真相又该从何说起?
他真能告诉三哥,他最深爱的女人和他弟弟曾经海誓山盟,甚至差点儿私奔吗?
他此生欠赵翎的太多太多,绝不能再牵累她。
萧倬言叩首道:“陛下,所有的事情都是罪臣一厢情愿,是罪臣对贵妃娘娘有了不该有的觊觎之心!娘娘厌恶罪臣的这份非份之想,才会在猎场之上对罪臣下手。”
萧倬云冷笑:“萧倬言!事到如今,你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了!”
掌风刮过,耳边嗡嗡作响,唇角霎时撕裂。萧倬云一巴掌将他煽倒在地:“你让朕恶心!”
萧倬言侧头,强自压下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殷红的血珠顺着嘴角淅淅沥沥……他倏然苦笑,不知怎的,想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那年,他在宫中被父皇当众掌嘴,三哥曾说:“这辈子,有三哥在的一日,没人再敢动你的脸。”
三哥教养他整整十六年,不可谓不严厉,但即便军棍加身、罚得再狠,他也从未羞辱过他。
整整十六年,他其实……是第一次煽他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