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四名小太监将他从水里拽出来。
萧倬言英雄一世,却也有趴在池边坐不起来的时候。他高烧数日,此刻却无法分辨清楚身体到底是火烧还是冰刺,连日来的折磨,消磨掉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连续数日,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小太监胆子渐大了:“磨蹭什么?皇后娘娘要见你!”
萧倬言昏昏沉沉,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心中却是激动万分。自太子死后,皇后这是第一次肯见他。
娘娘也会像陛下一样误会他么?他内心隐隐期盼,皇后能够一如既往地信他,肯听他解释,肯像小时候一样,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安慰他。但他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实在太过贪婪,他对不起皇后,也不配得到原谅。
萧倬言抬起手,镣铐哗哗作响,手腕脚腕处早已被泡得发白,露出根根隐刺,却连血都流不出来了。看看自己镣铐加身、披头散发的模样,他忽然不想就这样去见皇后。他勉强喘口气,靠着池壁解开发带,将散乱发髻重新挽好,又将衣衫上的水拧干。尽管这对于全身湿漉漉的他来说,根本于事无补,但至少衣衫上不会滴滴答答落水,看上去会好很多。
小太监皱着眉头等他弄完,才带他出去。
萧倬言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从水牢出来,太久没见到阳光,觉着有些刺眼,抬手遮住眼帘,穿过门廊,走过一个三进庭院,然后从地窖口顺阶而下,来到一间封闭的石室。
石室内只有数盏油灯,光线昏暗。
他看到石桌前背对着他的那个熟悉身影,屈膝跪下去:“拜见娘娘,娘娘大安。”
耳边传来的,不是昔日般温文娴静的话语,而是带着凄厉、讽刺和无穷恨意的声音:“大安?……子桓不在了,本宫还能安么!”
……
萧倬言的心霎时沉入谷底。
皇后以为自己会恨、会狠,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去羞辱这个害死他孩儿的仇人。
可是甫一开口,却是泪水铺面。一提到子桓,眼泪就像开了闸口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萧倬言抬头看她,心如刀割。
眼前这个目光凄绝、充满恨意的凄厉妇人,还是那个温婉娴雅、恬淡若水的三嫂么?
那令人称羡的满头青丝如今竟已花白过半!
这就是嬷嬷说的一夜青丝成雪。
到底是怎样的伤、怎样的痛,让一个人瞬间充满死气,变得如此彻彻底底?
萧倬言嘴唇颤抖,半响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此时此刻,皇后信与不信,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子桓死了,这是无可挽回的事实。
即便不是他杀的,对于一位母亲来说,也毫无差别!
此时此刻,他愿意用一切的一切去交换他的三嫂能回到从前,哪怕为此下十八层地狱都在所不惜。
“你答应过我!一定带他回来。你答应过的……”皇后蹲下,拼命摇晃萧倬言,
根根指节惨白,指甲几乎扣入他的肩膀。
萧倬言低下头,心痛难当:“是……是臣弟的错……臣弟对不起娘娘。”
“是你杀了他,是不是?”皇后盯着他,言语像毒蛇吐信一般凄厉地撕咬在他的心脏之上。
萧倬言一阵猛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嘴唇抖了几次,微弱地声音才勉强传出来:“不……臣弟没有……”
皇后一掌煽过去,指甲在他脸上划出一粒粒小血珠:“事到如今,你还骗我……你答应过我,我只求你保他一命……只要……只要你永远不让他上战场,他就不会死!”声音凄厉,如夜鬼嚎哭!
萧倬言无地自容、无言以对,这是他根本没法解释的地方。是啊,当时如果他再狠心一点,也许……也许子桓就不会死了。一切都是他的错。
面对因丧子之痛几乎崩溃的皇后,萧倬言终于率先冷静下来。
他可以死,但不能中奸人之计,如果认下杀太子一事,对陛下、对皇后、对炽焰军、对整个渝国,都将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萧倬言俯身叩首道:“娘娘,一切都是臣弟的错,要杀要剐臣弟都愿意承受!但臣弟没有勾结林云、杀害太子!”
“你怎么证明?”皇后神色冷冽:“你如今……权倾天下,即便是陛下,都不敢轻易动你!你说你没有害子桓,那就拿你的命来证明!”
“娘娘要臣弟怎么做?”
皇后拿出一只檀木匣子,双手微微有些抖,但依旧稳定了声音道:“这里面是一种叫做千日劫的毒药,你吃了它,剧毒会一点一点侵蚀你的五脏六腑,一千个日夜之后,肠穿肚烂,暴毙而亡。”
萧倬言微微苦笑,从匣中取出那粒乌黑色的药丸,试图放入口中。一千日吗?足够了……
皇后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此毒无药可解,你会生不如死,你想清楚了?”
萧倬言用冰冷的手指反手握住皇后的掌心,淡淡笑了笑:“臣弟只想让娘娘信我,我证明给娘娘看。”萧倬言心道,三嫂到底会有些不忍呢。
皇后眼睁睁看着他吞下千日劫。
看着他一口一口呕血。
看着他疼得冷汗淋漓。
看着他按住腹部,终于撑不住倒在眼前……
药性发作很快,剧痛像一团烈火、瞬间燎原。
萧倬言见识过很多种伤、很多种毒,他本以为凭自己的能力一定能在皇后面前忍住,却从未想过这世上也有他忍不了的剧痛。
他蜷缩成一团,呻吟出声。
皇后吓得蹲下来,抓住他,几分慌乱:“你……”
萧倬言想开口说话,剧痛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汗透重衣,缓过最初的那阵儿他才勉强开口,却是气若游丝:“娘……娘娘……臣弟没事……”
皇后突然甩开他。茫然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是杀她儿子的仇人,她怎能同情杀害他儿子的凶手,她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子桓!
萧倬言被摔在地上,右手勉强支起身子,苦笑道:“娘娘……臣弟会证明给您看……臣弟没有害太子……没有背叛陛下……”
皇后慌忙离开掖庭,几乎是一路逃走。
她怕再待下去,她会后悔。
他肯以死来证明!
她是不是错了?
好在,一千个日夜,她还有两年多的时间来看清。
可如果真的错了,还有挽回的可能么?
靖王消失数日,王府被查抄,府中上下人等悉数被锁拿入狱。
但靖王府里住着燕十三这名“外客”,燕十三挂着一品武将的官衔,抄府之人不敢动他,他目睹了靖王府被抄家的整个过程。
萧倬言被囚禁于掖庭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
这回,燕十三既不联络炽焰众人,也不找人托关系打听,直接跑到大理寺击鼓鸣冤,一纸诉状同时递交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
燕十三告的是,皇族影卫私自查抄靖王府,掳劫靖王,以致靖王殿下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三位主官接到状子都傻眼了。
所有人心知肚明,靖王是被陛下扣了,王府是陛下下令抄的。当所有人都在忧心军方是否会出现叛乱的时候,这位炽焰智囊一纸诉状递到了三司,号称靖王不知所踪,状告影卫私自抄府。这案子该怎么接啊?
偏偏从法理上而言,陛下一直未下明旨,也未说明靖王到底犯了什么事,更未公开将靖王拿下。影卫查抄靖王府,名不正言不顺,也没有白纸黑字的圣旨。
燕十三就逮住一点,既然拿人和抄府都是偷偷摸摸干的,那堂堂靖王不明不白的不见了,人在哪里,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就要三司给个交代。
大理寺正卿何赛飞完全不知所措,只一味拖着。
兼任御史大夫的肃王萧倬雨只暗中做了一件事,查清了靖王被陛下囚禁的前因后果,然后将案卷丢进了刑部尚书沈清河的马车里。萧倬雨心中明白,七哥与陛下的症结在于功高震主、君臣失衡,此事自己不适合挑头,就像军方不适合出面一样,肃王和军方若为靖王站台鸣冤,只会让陛下更加猜忌。
萧倬云未曾料到,率先在朝堂之上发难的不是武将,而是刑部尚书沈清河。
沈清河此人极好青天之誉,满脑子的铁面无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心想着哪天能当庭死谏,然后名垂青史。因此,他逮到这个案子也就格外卖力。
沈清河梗着脖子义正辞严道:“靖王殿下不知所踪,据微臣所查,乃陛下命影卫所为。陛下不能单凭敌国降将的一面之词,就囚禁当朝七珠亲王。即便有真凭实据,也该经刑部、御史台会同大理寺三司会审,有错或有失者,当明正典刑、昭告天下、加以追究,而不是像这样私下囚禁不明不白,让人无端怀疑是陛下鸟尽弓藏,容不得靖王功高震主!”
右相方仲谋听得一身冷汗,不得不赞沈清河真是个不要命的愣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武将之首韩烈趁机当庭一跪:“作为渝国武将当以忠君护国为己任,微臣本不该插手朝堂之事。但因事涉秦渝之战,为免人心浮动、军中胡乱猜疑,求陛下令三司会审,靖王有罪与否都该审个明白。”
孙小雨的话则更为直接:“求陛下还靖王一个清白,还炽焰一个公道!”
萧倬然也道:“臣弟跟随靖王多时,靖王实在不似奸佞之辈,求陛下明查,切莫误中奸人之计。”
萧倬云微怒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觉着是朕容不下靖王,是朕冤枉了他!你们有谁看到了他的狼子野心!”
燕十三趁机道:“陛下手中或有真凭实据,但也要昭告天下才能让人心服,才能杜绝军中的流言与猜忌,才能无损于陛下的明德。”
肃王萧倬雨接口道:“陛下,既然这么多人对靖王之事尚心存疑虑,何不开堂会审?如若靖王当真是狼子野心、有悖国体,正好让天下人看清他的真面目,以昭陛下之英明。如若这其中有误会,或是有小人挑拨,也正好查个水落石出。”
萧倬云道:“好!既然你们都要查,那便查个清楚!”
燕十三暗暗松了口气,只要陛下肯明旨明查,萧倬言就有一线生机。他没做过的事情,总能查个水落石出,这世上,做得再好的局,也一定会有破绽。
皇帝最终决定,将靖王涉嫌私纵敌首、谋杀太子一案交由三司会审。主审官却是比三司更高级别的朝中重臣。主审由三人担任,分别是速来与萧倬言不合的左相郑庭玉,持中立态度的右相方仲谋,以及兼任御史台主官的肃王萧倬雨。
刑部尚书沈清河、大理寺正卿何赛飞陪审。
因事涉机密,此案的审理过程并不可能完全地昭告天下,但为了堵住悠悠之口,
陛下给出了八个听审名额,军中请五人听审,皇族宗亲请三人听审。
军中的五个名额,其中一个自然是给了当下的武将之首——炽焰军主帅韩烈。另外,皇帝为了镇住军方,召回了镇守南楚的三朝老将长平军主帅韩毅。其余听审的三个名额则由众武将自行商议决定。
为了这三个名额,炽焰军军帐之中差点儿吵翻了。
魑魅营营主钟离最为激愤:“殿下为大渝、为陛下,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伤,现下他都辞官归隐,什么都不要了,皇帝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军师卫铮冷静道:“将军慎言!”
虎贲营营主葛大洪一锤子砸过去:“我去你妈的!”
新任前锋营营主的孙小雨一枪架住葛二愣子的锤子:“有本事你去替殿下洗刷冤屈,冲卫老夫子撒气有什么用!”
葛二愣子一下红了眼睛:“殿下不准我们闹事,可……可我心里难受!”
孙小雨眼眶酸涩,怒道:“你心里难受,大家伙儿心里就不难受!你不高兴了还能在这里打人撒气,可你想过羽卫营的燕十三没有,他不比你更难过!你又想过韩烈没有,靖王代他受过,你以为他心里就好受?”
韩烈抬眼看孙小雨一眼,心中羞愧。
孙小雨霎时明白韩烈误会了,他这次其实是真心的,又压低声音道:“你又以为韩烈还能强撑多久,但他答应了殿下,要守住你们这些人!你又想过殿下没有,他要是知道你今日这样,心里就好受了?还有钟石头!你给老子把嘴巴管好,别再给殿下招惹麻烦!”
韩烈感激地看孙小雨一眼:“好了!大家都别吵了!我提议卫将军和燕将军去听审,还有一个名额留给长平军的秋于心。”
钟离看卫铮一眼:“给燕将军我没意见,但为什么是卫老夫子,他会为殿下说话么?”
韩烈解释道:“陛下起疑的起因是私纵林云一事,当时只有沐清、卫铮和燕十三在场,只有他们能帮殿下解释清楚。如今沐清不在,卫夫子和燕将军又是整个炽焰军脑子最好使的人。我们这是去上阵杀敌么?还要争个先后?当然不是!我们需要的不是猛将,而是思辨清楚、脑子灵光、善于审时度势的听审者。”
葛大洪又道:“那最后一个名额为何要留给秋于心?老子最看不惯他那磨磨唧唧的样子!”
卫铮接口:“秋将军已不在炽焰多年,他的话,会比炽焰诸将的话更能令人信服!”
钟离又问道:“那为何不给长平军的上官慈铭?上官将军是老将,靖王又曾舍命救他。他不比秋于心更合适?”
半天不开口的燕十三忽然叹道:“既然已经忍到今日,就得一直忍耐下去。上官将军脾气太爆,跟钟石头和葛二愣子有得一拼。我怕……他看到殿下当庭受委屈,会当场砸了大理寺,那岂不是适得其反?”
接替了秦川、任夜枭营营主的萧倬然急道:“七哥会受什么样的委屈?难道他们还敢动刑不成?”
众人皆沉默。
卫铮抬眼看萧倬然:“离王殿下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您身份不同,到时您的话可比我们这些大老粗有用得多。”
萧倬然道:“只有三个席位,已经给了三位将军,我怎么去……”话一出口,旋即恍悟,“我当然要去!皇族宗亲不是还有三个听审的席位么?老王爷纪王肯定会占掉一席,这么多年来,大哥一直就是根墙头草,届时肯定是看情势来说话……皇族之中,七哥树敌太多,若是其它宗亲去,绝不会为七哥说话……”
燕十三忽然神色凌厉:“所以,离王殿下必须要拿到一个席位,能挤掉一个算一个!”
“我一定办到!”
燕十三拱手躬身行了大礼:“那就拜托离王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