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殿中,皇帝盛怒,掀翻御案之上所有奏章,怒道:“传靖王入宫!”
李公公从未见皇帝发过这么大的火,赶紧领旨。
萧倬云满脸阴云,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等等!先去把封诺提来。”要查,就一次性把所有事情查个清楚!
李公公狠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封诺是暂押刑部的秦国降将。
封诺被提到皇帝陛下面前时,衣衫尽裂,镣铐加身,伤痕累累。
萧倬云阴沉着脸:“怎么回事?没朕的旨意,谁敢对你用刑?”
封诺跪于御前,仰头大笑:“陛下,自我首告靖王之日起,就没想着活着出去,区区刑囚又能耐我何?”
萧倬云冷笑:“你的意思是靖王派人做的,他又怎知你跟我说过什么?”
“内宫之中耳目众多,如今靖王权倾天下,陛下就从未想过,您身边是否有靖王的奸细!”
萧倬云彻底冷静下来:“封诺,老实说,靖王是朕一手养大的,朕不信你的话!但朕今日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你若拿不出实证,朕就治你个攀诬之罪,明正典刑。”
封诺苦笑:“陛下今日终于肯听我说话了吗?真是可笑!靖王只手遮天,瞒了陛下那么多事,您却一件都不信!甚至不肯去查证一下。”
“你不必挑拨!”
见萧倬云起疑,封诺开始字斟句酌:“事情要从灭楚之战说起,当日秦渝联手灭楚之后,靖王与林帅惺惺相惜,曾相约于无人之处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萧倬云微微眯眼:“与秦军主帅结义?他难道不明白秦渝总有一战么,怎会做如此蠢事?”
封诺开始陈述实情:“当夜,两军主帅都曾消失一夜,陛下若不信,当可去军中查证,此事并不难查。”
眼见萧倬云沉默,封诺又接着道:“三年前,秦渝首战,为何打了两年之久,双方却并无多大的伤亡,陛下不觉得奇怪吗?直至最后渝国战胜,靖王殿下生擒主帅林云,但却当着三军的面放了他……”
“不可能!”萧倬云神色微变。
封诺迅速道:“确实是靖王放了林帅一条生路。”
“萧倬言若敢私纵敌首,炽焰军不可能无人回报。”
封诺决定再赌一把,大笑道:“陛下听到回报了吗?”
萧倬云道:“就算炽焰主将集体瞒报,但炽焰军中到底有朕的人,他不可能完全不回禀。”
封诺知道自己抓住了关窍,霎时心中大定,大笑道:“那陛下为何时至今日才听说此事?难道陛下以为我在编故事!当日,秦渝两国上万将士亲眼目睹,陛下只要稍加查问就能获知真相!可笑炽焰军上下数十万人,竟然集体失声,迫于靖王积威无一人回禀!就连陛下安插的密谈,恐怕也叛变了吧……”
萧倬云面沉如水:“你不用讽刺朕!说下去……”
“靖王与林帅一直都有书信往来。秦渝第一次交手,打得那般从容;但第二次交手,为何会百般惨烈、死伤无数?那不过是靖王殿下要营造出惨烈的战事,要借林帅之手杀了太子殿下而已!”
萧倬云脸色惨白,豁然起身道:“言儿绝不会这么做!”
封诺嗤笑:“不会?我想太子殿下上战场之际,陛下一定嘱托过靖王,让他把太子带在身边吧!您大可去问问靖王,太子可有一直跟着他?据我查证,靖王带在身边的一直都是十三王爷。什么理由让他抛弃太子?又是什么理由让他将太子丢给韩将军?太子死的时候,靖王又在哪里?”
萧倬云脑中一片空白。
封诺再添一把火:“当时,他与林帅在函谷关,却将太子殿下一手推入死地!林帅曾下令三军,不惜一切代价绞杀一名十七八岁的主将……”
萧倬云还是第一次听说爱子被诛杀的详细过程,浑身冰冷:“林云放着主帅萧倬言不管,反而去追杀一名孩子,他疯了吗?”
封诺惨笑道:“林帅当然没疯!他那么做,不过是因为萧倬言承诺他,只要秦军杀了太子,他即刻借太子薨逝一事回京解释,就此撤兵、永不再犯!”
封诺呲目欲裂:“可萧倬言竟然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太子一死,他一方面向大渝瞒报太子死讯,另一方面挥军王城、杀林帅灭口!”
“瞒报死讯……”萧倬云从未细想,太子死了那么多日,为何萧倬言直到灭秦之后才报与金陵?此前竟然一点消息都无。
封诺接着道:“真是可笑!如此一来,他萧倬言竟是渝国最大的功臣,坐享皇帝的亲迎和封赏,太子殿下之死却成了意外!最不值的是林帅,白白被他利用,最后却落得身首异处!陛下可曾想过,秦国国君明明已经献城投降,林帅已是降将,萧倬言为何还要亲手杀了他?死人是最可靠的,他不过为了让林帅永远闭嘴而已!”
封诺叩首道:“陛下!封诺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每一个细节您都可以去查证!若不是林帅死得太冤,我也不至于非要揭开此事!”
……
萧倬云怒极攻心,却在急怒之中一遍一遍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几乎拼尽全身力气,压抑住怒火。
必须冷静下来!封诺所言不难查证,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他没有证据!
萧倬云掌心抠破,维持着冰冷的表情:“你说靖王与林云一直都有书信往来,那么信呢?靖王的字,普天之下没人能伪造!”他盯着封诺,试图看到他一瞬间心虚动摇的表情。可惜,他到底失望了!
封诺潸然落泪:“林帅一直信守承诺,每次看完信就烧毁。本来,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此事!可惜,萧倬言千算万算,却未曾算到他把那份儿兄弟情深演得太过了!总有那么几封情真意切的书信,林帅舍不得烧了,到底保留了下来!也算老天有眼!”
萧倬云命人取来封诺藏匿多时的书信。
那手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映入眼帘。
一共三幅字:
伯歌季舞,埙篪相和!
心照神交,刎颈莫逆!
休戚与共,誓死同生!
萧倬云狂笑:“好!好!好!好你个萧倬言!你竟与杀我儿子的人休戚与共、誓死同生!”一口鲜血激涌而出,系数喷在御案之上!
整整十六年,无论别人怎么说,我从未真正怀疑过你!你骗得我好苦!
那日,残阳殷红如血。封诺被押出甘泉殿,他仰头看天,心中凄然。
他心中明白,自己刚才那番话,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偏偏每一个可以查证的细节都是真的:二人结拜、私纵敌首、瞒报死讯、诛杀林云……全部都曾真实发生。只要皇帝起疑,只要皇帝肯去查,就能推导出一个与事实真相完全相反的结论。
再加上那三封手书,萧倬言这回,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林帅,您在天之灵可曾看到?
靖王也算当世英雄,他可以杀您,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您!
他不该让您当着三军将士的面爬上金殿,更不该让秦国国君亲手将您推入死局!
我要让他也尝尝,被自己的主君怀疑、背叛、抛弃的感觉!
林帅,我跟了您一辈子,您当日未能完成的事情,就让我来做吧!
哪怕国已破,家已亡!主帅之仇,不能不报!
一连数日,皇帝频频召见炽焰军中的低阶将领,甚至是士兵,说是为了了解些士兵疾苦。可每个回来的人都有奇怪的感觉,陛下为何会突然询问那些不着边际的旧事?韩烈隐隐有些不安,却又不方便一一询问刺探。
数日后,甘泉殿。
面对跪于殿中的青袍男子,萧倬云勃然大怒:“你跟了朕这么些年,竟比不上你跟萧倬言几年的情义!别人瞒着朕也就罢了,你是谁?你是朕的心腹,是大渝皇族影卫之首!这么多年来,你从未辜负朕的信任。朕把你放在炽焰,就是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放在了炽焰,把朕的性命交付在你手中。有你在,朕从未怀疑过炽焰军一分一毫。但结果呢?朕的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这一桩桩、一件件,朕竟全然不知,还需要一个敌国降将来告诉朕实情!你们一个一个好手段,联起手来欺我骗我……好一个靖王殿下,好一个影卫之首!”
青袍男子以首触地:“陛下,错在微臣,那些事微臣不该瞒而不报,微臣甘领责罚!但微臣敢以性命担保,靖王殿下绝无叛主之心……”
“你闭嘴!你忘了规矩么?你的任务是回禀,事无巨细的回禀,所有的事情都该由朕来判断!今日朕本该杀你……”
“微臣愿以死谢罪!”青袍男子即刻请死。
萧倬云冷冷道:“如今,你恐怕想死都不行了。今日留你人头,此后炽焰军的一举一动你都必需回禀于朕。恕朕再不信任你!明白跟你说了,除了你,朕还会安插别人。若下次你们回禀的内容有出入……灭全员、诛九族!皇族密探既然不能为朕所用,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青袍男子浑身冰凉,灭全员、诛九族,那意味着,整个影卫组织上万人将被集体诛杀。仅仅因为他这个首领坏了规矩、瞒报了皇帝,皇帝不再信任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心腹。
皇帝时隔半月之久,才宣召靖王入宫。那日恰逢冬至。
金陵城中银装素裹,大雪压境。
秋娘将正式的冠带蟒袍递给萧倬言,眼见萧倬言微微蹙眉,左臂有些抬不起来,就要上前帮忙。
萧倬言抬手阻止她:“我自己来。”
秋娘转头,眼泪哗哗就下来了。
萧倬言一见她落泪,就慌了:“我没别的意思。”
秋娘默默垂泪。
“我……我不是嫌弃你,你也知道,我们……已经不是小时候了……”萧倬言语无伦次,到底败下阵来,把手伸给她,“算了……”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秋娘默默帮他整理衣衫。
萧倬言忽然抓住她的肩膀,低声赔小心:“你别哭了好不好?前些日子是我不好,我不该不问问你的意思,就把你许给沐清,我道歉行么?”
“七爷不用给奴婢道歉。”
萧倬言越发苦恼:“我真的知道错了,你都给了我好几日的脸色了,要怎样才肯消气?我什么都愿意做。”
秋娘忽然抬眼盯住他道:“七爷,秋娘今日索性僭越一回,把话挑明了说。秋娘明白,七爷是为了我好;秋娘也明白,七爷一直把我当亲人而不是女人;秋娘更明白,七爷是怕自己有朝一日会有不测,所以迟迟不肯给我名分……这些我都不在乎,秋娘只想告诉爷一句话,爷若飞黄腾达,我给爷当一辈子丫头,爷若……有事,秋娘绝不独活!”
萧倬言怔怔无语。
“还有,爷刚刚弄错了,我哭,不是因为觉得委屈,是替爷难过……”秋娘踮起脚,将厚厚的裘衣给他拢上,低声道:“今日冬至了,爷肩上旧伤恐怕难熬,您……自己小心些。”
燕十三一直守在门口,见萧倬言出来,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皇帝为何频频召见炽焰士卒,他到底在查什么?
燕十三叮嘱道:“你此去未央宫……小心应答。”
萧倬言疑惑看他:“你一直等在这儿,就是要跟我说这句话?你们一个个都怎么了,到底什么意思?”
“你小心着点儿回话,别又白白招一顿打。”
萧倬言苦笑,沉默半响方道:“自太子走后,陛下哪里还有心情管我,我倒是盼他能打我一顿,他心里好过一点儿,我心里也好过一点儿。”
“太子的事错不在你,你就是在这一点上太过执拗了……”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既然陛下留我性命,我懂得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