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萧倬言以养病为由,辞去渝国兵马元帅一职,辞去炽焰主帅一职。
皇帝本以为,此道请辞一出必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让他意外的是,除了部分文臣反对了几声,众多武将竟然未置一词。
萧倬言三辞,皇帝三驳。如此来回几番,皇帝最终准其所请。也借此时机,对渝国兵马将领进行了大换防。
韩烈正式从长平军调回,接任炽焰主帅。
其父魏国边境三朝老将韩毅被调往南楚境内,接手长平军,镇守楚地。
炽焰军前锋营营主沐清,接手韩毅的长林军,调往魏国边境,升任长林军主帅。
对皇帝此番换防,右相方仲谋简直要拍案叫绝。如今渝国兵力强盛、无人敢犯境,趁这个时候让将领换防再好不过。调防之后,兵将互不熟悉,自然不可能结党。
首先,为了稳定炽焰,让韩烈接手自然最为可靠。
此外,长平军主力原是从炽焰分兵而来,韩烈任主帅时,以韩烈、上官慈铭、秋于心为首的不少炽焰旧部,总念着靖王的情义,此时,让镇守西境的老将韩毅接手长平军,就能彻底斩断长平军与炽焰军的渊源。
最绝的是,将炽焰军前锋营营主沐清调离,让他接手西境长林军,他面对的将是全然不熟悉的兵将,再不会有炽焰一家独大之虞。
那日,沐清向萧倬言辞行,跪倒在地,眼眶泛红:“七爷,沐清再也不能跟在您身边了,沐清对不起您!”
萧倬言难得笑容温润,拉他起来:“说什么傻话,你又不是女人,难道还能跟我一辈子不成?沐将军也任主帅了,我该恭喜才是。没什么可送你的,就将我随身多年的勾月弓赠与你吧。”
“那是您的心爱之物!”
萧倬言嗤笑一声:“这会儿倒想起是我的了,平日见你借用的时候可是毫不客气!我左手之力大不如前,勾月弓放在我这里恐怕也是明珠蒙尘,你既然那么喜欢,就送给你了!”
“七爷……您的伤一定会好的,兄弟们都等着您回来。”
萧倬言笑容淡得几乎看不清:“沐清,有句话你一直记不住,我指望你这次能记住!你虽一直跟着我,但你早已是渝国一品战将,而不是我萧倬言的侍卫。韩毅老帅是我的恩师,长林军是他带出来的,当值得信赖,你要好好带领长林军不要辜负陛下才是。”
沐清哽咽:“沐清记住了!”
“还有,你既然当上了主帅,就带秋娘走吧。我要你明媒正娶,不许欺负她,做得到么?”
沐清忽然道:“七爷,您问过秋娘的意思么?”
“你不是一直喜欢她么?”
沐清咬牙道:“她是殿下的人。”
萧倬言微怒:“沐清!别人或许不明白,但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敬她如长姐!”
沐清急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七爷可知,属下倾慕秋娘多年,为何迟迟不来提亲?并非属下不愿,是秋娘不肯!七爷当他是姐姐,可她心中只有七爷一人。”
“她跟着我,注定孤苦一生。”
沐清苦笑:“她喜欢怎样便怎样。属下无能,带不走她!”
萧倬言不死心,命人请秋娘前来,开门见山道:“秋娘,沐清要明媒正娶,娶你为妻,你可愿意?”
秋娘先是一惊,旋即淡笑道:“爷说笑了。”
“我是认真的,沐清也是认真的。”
秋娘面寒如霜,冷冷道:“秋娘15岁就跟了爷,不管七爷当秋娘是下人也好、丫头也罢。秋娘生是七爷的人,死是七爷的鬼,七爷若真的厌倦了,不必把秋娘送人,秋娘唯一死而已!”
秋娘转身出门,萧倬言大惊失色。
沐清苦笑:“七爷,您当真不了解女人!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秦楚已灭,大渝边境只有魏国为强邻,此去西境,属下该如何对待魏国?”
“魏国自血罗刹一统之后,国立鼎盛,政通人和,军力并不差。但难得魏国主帅血罗刹并不好战。我们与秦军决战之际,血罗刹也未曾犯我西境、让渝国腹背受敌。所以……此去西境,守土为责,切勿轻易挑起战火。”
“沐清明白,可是……可是……陛下肯放过魏国么?若灭了魏国,就能一统中原大地,成就万世功业。如今渝国军力鼎盛,若是陛下下令攻魏,末将该何以自处?”
萧倬言狠狠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你是军人。当以服从为天职!是我僭越了,我不该插手军中事务,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七爷……”
“你走吧。此去西境,别堕了炽焰威名。”
沐清双膝跪于大堂正中,恭恭敬敬给萧倬言磕了三个头。
他自萧倬言12岁开始跟着他,如今整整十六年,终有一别。
燕十三在院子里撞上哭得稀里哗啦的秋娘。
“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你燕大哥,我去修理他!”
“七爷要将奴婢送人。”
“送……送……送给谁?”
难得看到燕十三结巴,秋娘止住了眼泪:“送给沐将军。”
燕十三跳起来:“沐清?他算哪根葱,哪里配得上我的秋娘妹妹!”
秋娘被他逗得破涕为笑:“可是……七爷这次好像是认真的。”
燕十三忽然道:“他在安排后事么?”
秋娘大惊:“此话怎讲?”
燕十三摸摸秋娘的头:“傻丫头,萧倬言虽然经常犯浑,但你的心思他一直都明白,否则也不会留你到今日。他觉得有负于你,又不知道该怎样待你,更不想勉强于你,但如今却火急火燎地把你推给沐清,不是安排后事又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七爷会有什么危险?”
“现在还不好说。但他一定是觉得自己难有善终,怕连累你,才会干这种混事。”
秋娘反而定下心来,认真道:“反正我是不会走的。要么现在就一刀抹了脖子,要么等七爷有难的时候,陪他一起死。”
燕十三愣愣看她,忽然大笑道:“你这架势,他怕是不敢再赶你。也不知他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一个个的待他都这般好。”
与此同时,接手秦国的诸般事宜也在右相方仲谋的主理下按部就班。
那日,秦军降将封诺突然提出要面见陛下,有要事密奏。
没人知道封诺跟皇帝到底说了什么,众人只知皇帝大怒,当场拿下封诺、押入刑部大牢。
右相刻意去打听,也只有一句话隐约从内宫中传出,皇帝似乎说了句,“如此拙劣的伎俩也拿来显眼”,具体什么事也是一头雾水。
可这一押就押了三个多月,皇帝再无旨意,不说杀、不说放、也不说审,像是彻底忘了这个人似的。
玉枢宫中。满园落梅。
梅妃琳琅一袭火红长衫,不施脂粉、不插金钗,云鬓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她一言不发,慢慢给皇帝斟酒。她太懂得在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开口。
萧倬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几乎就未曾停过。
琳琅一杯一杯的陪着,也并不劝他。
皇后整日以泪洗面、状若疯癫,赵翎又常年冷若冰霜、不爱搭理他。萧倬云的丧子之痛也只有琳琅能开解一二。
他看得明白,琳琅虽用了些手段引他注意,但入宫多年,她却一直温良无争,从不搬弄是非、争宠夺利,真有几分第二个赵翎的意思。
她和赵翎唯一的不同是,她对皇帝足够好,事事以萧倬云为先。
更难得的是,对皇后、贵妃,琳琅也一直敬重有加。就像此次太子新丧,琳琅整日整夜陪着皇后,衣不解带、悉心照看。一个人是不是真心,逃不过那些在深宫中浸淫多年的老嬷嬷们毒辣的眼睛,琳琅对皇后的关心甚至打动了皇后的贴身嬷嬷。
萧倬云道:“今日皇后可有好些?”
“娘娘近日总算能安睡片刻了,陛下若是有空,还是多去陪陪娘娘才是。”
萧倬云仰头饮尽杯中酒,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想去陪她。可是你知道吗?我竟然怕见她,我怕她提到子桓。她曾哀求我不要让子桓去军中,她甚至愿意让子桓放弃太子之位。可我到底没听她的,我总觉着是我害了子桓,我没脸见她。”
“陛下,太子之死是个意外。不是您和娘娘的错。您别再自责了。”
“罢了,罢了。子桓这辈子一直都想做名军人,保家卫国、战死疆场也算遂了他的心愿。我的脚废了,你不是会枪法么,你替我舞一段以慰他在天之灵。”
琳琅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即刻起身舞枪,沉默片刻,倏然叹道:“陛下,您该去看看翎姐姐了。”
“为何突然提她?”
“陛下,您已经一年多没有踏足淑宁宫了。您这样,宫人们会暗地里欺负贵妃娘娘。”
萧倬云苦笑:“她又何尝在乎,她就像一个没有心的冰人,怎么捂都捂不暖。”
“但陛下还惦记着她,不是吗?陛下为我种下满园梅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看我舞枪。人人都说我宠冠后宫,可我心中明白,陛下不过在我身上找翎姐姐的影子而已……陛下……我叫琳琅,可午夜梦回之际,陛下多少次错叫成小翎。您说翎姐姐的心捂不暖,但您可曾试图去了解她,看清她的真心,她到底在想什么,她为何这般冷心冷情?”
“我不是没问过。小翎说,她在嫁给我之前曾爱过别人,那人死在月氏战场之上再没回来。也因为这个,她甚至一度迁怒于靖王。为了她,我甚至委屈言儿,纵容她胡闹。可整整七年了,花开花谢、草灭草长,她就那么忘不了么,朕竟然怎么也比不上一个死人……”
“陛下,只要有真心在,翎姐姐总有被打动的一天。既然您还爱她,您现在就去看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铁杵成针、水滴石穿,我相信翎姐姐总会走出来,陛下一定还能见到当年梅林中飒飒英姿的女子。”
萧倬云凝神看她,“琳儿,你就真的不吃醋、不嫉妒?”
琳琅凄然一笑:“不,我吃醋、嫉妒,可我想要陛下开心。”
琳琅拖着萧倬云一路往淑宁宫而去。
淑宁宫中,青砖斑驳,灰尘满积。奴才们懒散失期。
对于一个皇帝一年多都不曾踏足的地方,奴才们也不见得有多经心。
萧倬云一路直入,阻止了通报之人,他想看看,他不在的时候,他的小翎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远远地,他看见那个淡淡的白色身影,一身素衣,白色锦带挽髻,长发垂过腰际。琳琅不爱脂粉穿戴,笑容总是淡淡的。可只有看了赵翎才能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淡妆素裹、仙姿卓灵。
那窈窕女子周身冷冷清清,只凝视着墙上一幅素墨丹青发呆,目光凄然。
萧倬云凝视望去,那是一幅他从未见过的画。画风潇洒肆意,人物却是栩栩如生。画中人分明是赵翎,当年在梅林中初见的赵翎。他记得,当年,她就是那样笑的。
“怎么了?一个人望着画儿发呆!”萧倬云轻声道。
声音清浅,赵翎却像受到很大的惊吓,突然回头:“陛下!”
那种受惊的表情把萧倬云也惊到了。
二人同时回头看那幅画。
赵翎瞬间脸色大变。
萧倬云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上,瞬间淹没他所有的感官。
那画上女子轻吟浅笑,仿若三月春光沁人心脾。
那画上还留有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虽然没有落款,可那手铁画银钩,他又怎能不认识!
……
如此好字,连当世书法大家文崇和老先生都推崇不已,还有谁写得出来!
如此好字,书坛圣手萧倬雨曾刻意模仿三年而未得,当世又有谁能模仿得了!
如此好字,本是他亲手教出来的!
……
萧倬云如五雷轰顶,满脸的不可置信。
好你个萧倬言,好你个赵翎,你们联起手来把朕当傻子耍。什么不合,什么有怨,什么迁怒……不过是你们联手做戏而已。亏得朕为化解你二人的恩怨费尽心机,你二人却背着朕暗通款曲,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话都说出来了。
萧倬言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朕!
萧倬云大怒。
赵翎脸色雪白,几步跌撞过来,双膝落地,拉住他的襟摆:“陛下,不是您想的那样!”
萧倬云抽出被她抱住的脚,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