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压境,满地银辉,秦国人的心境就如这数九寒冬一般冷到极点。
炽焰军城外扎营,顺次接收六座城池。
夜深人静,灯火摇曳,门帘之处风声嘎嘎作响,凝神倾听还能听到帐外士兵巡防的脚步声。萧倬言悬腕而书,淡淡的墨香萦绕笔端。他按住肋下,一直隐忍的咳嗽声从唇边低低溢出。将林云挑于马下,总归要付出点儿代价,好在这代价不算太大。
老头子卫铮依旧把自己裹得像个毛茸茸的球,此刻,这只球正在萧倬言的大帐之中打盹儿。
“军师,你看看按这个安排顺次接收六城可好?军师?”萧倬言抬手拭去额上冷汗,手上墨迹未干,抬眼望去,卫铮已缩着脖子把自己埋在狐裘里睡着了。
萧倬言摇头失笑,对燕十三道:“你把他扶去睡吧,他被我拖着,也两日两夜没合眼了。”
燕十三倚着桌案:“那你呢?”
“我把此次战报写完就去睡。”萧倬言搁下手中狼毫,不小心牵动断裂的肋骨,忽而眉心深蹙、胸口起伏不定、喘息艰难,冷汗淋漓而下。
燕十三皱眉,“懒得管你!”他半拖半抱地把卫铮弄出去,没走太远就很不客气的摇醒他:“此次战报监军大人准备怎么写?”
卫铮睡眼惺忪、满脸不满:“不是说好了殿下来写么?”
“他写?他写就会据实以报!我们与秦国对战两年无所建树朝中已是物议四起。你还真准备让殿下背个私纵敌首的罪名?”
卫铮叹道:“当初殿下既然敢这么做,就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燕十三冷冷道:“面对一切?让他去面对那些老夫子的指手画脚,还是去面对皇帝陛下的苛责为难?”
卫铮傲气道:“无论过程如果,结果是我们胜了!即便殿下私纵敌首也不过功过相抵而已。”
燕十三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功过相抵?你几时在靖王身上见过?有功难赏、有过必罚!但凡有丝毫过错陛下何曾放过他一次?”
卫铮凝神看他:“你对陛下成见太深。陛下对靖王不是无情,是爱之深、责之切!”
燕十三懒得跟他理论:“这次他根本没得解释,即便陛下不计较,又如何堵得住朝堂上的悠悠之口?”
“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过求一个公平而已!当时在场的主将只有你、我和沐清,将士们什么都不会说,也没有上达天听的机会。只要你不开口,没人会知道殿下放走了林云!”燕十三眼神凌厉地看着卫铮。
卫铮浑浊的眼神瞬间炯炯,忽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上一任监军殷鉴不远,炽焰军中怕是有人起了灭口之心:“你是来威胁我的?如果我不答应呢?”
燕十三摸摸他毛茸茸的衣领,笑道:“你别想歪了!虽然你口口声声说要告靖王殿下的状,可我知道你从未真正做过!”
卫铮勃然大怒:“你派人监视我?偷看我的密奏?”
燕十三也怒了:“你也太小人之心了!就算我想,殿下也不会准我这么干!我只是看到从金陵出来的御旨,猜出来的。我们与秦军周旋两年,朝中早有人不满,但看陛下一次次的谕旨,竟无丝毫责问怀疑之意。若不是你有心回护,断不会如此!”
卫铮沉吟道:“就算我们有心瞒下,你拦得住殿下自投罗网?”
燕十三叹息:“他为了挑林云下马,硬扛了一棍子,肋骨断裂。这几日天气阴寒,你整日里叫苦连天,你可知,他比你难受百倍?他肩上旧伤才是当真不能受寒的。他苦练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勉强让左手恢复,你没见过他疼得汗透襦衫还咬牙苦撑的样子,你不明白那个过程到底有多痛苦,我绝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再度重演。殿下那里我自有办法。”
燕十三拖着卫铮回到大帐之中,远远看见萧倬言伏在案上昏睡过去。
桌上压着写好的战报,墨迹未干。
燕十三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两年里,每每战事紧张,萧倬言总会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世人都说他惊才绝艳、奇兵绝谋,其实这世上谁又比谁强多少?谁又能保证自己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燕十三明白,他能成为渝国战神、次次得胜,不过是因为他12岁就上战场,整整14年里,为了每一场胜利,他付出的总比别人多得多。
虽然万般不忍,燕十三还是冷着脸把他摇醒了。
萧倬言轻哼一声,脸色苍白,疲惫难以掩饰。
卫铮自从来到炽焰军,彻夜不眠已是常事,他十分明白这种累到极点昏睡过去又被人强行弄醒的痛苦。
燕十三抬手将战报撕了。
萧倬言脸色不善:“你干什么?”
“这样写不对,林云的事你不能提。”
“为什么?”萧倬言疑惑。
燕十三道:“私纵敌首,朝堂上多少人会揪住不放,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炽焰军的兄弟们考虑。”
萧倬言冷笑:“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人无尤!”
燕十三立即换词:“卫铮的密奏已发往金陵,他已替你瞒下林云之事。你这道战报一上去,监军大人的失职之罪是跑不了了。卫老夫子被你拖累不少,你还准备让陛下治他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么?”
卫铮内心翻白眼,我的密奏还没开始写呢,怎么就变成发往金陵了?
萧倬言看卫铮一眼,犹豫道:“你怎么写的?”按规矩他不该问卫铮写了什么,可若卫铮真的瞒下林云之事,他岂可害了卫老头?
卫铮叹息,这个实诚的靖王殿下哟,可坑死老头子我了:“我写的是殿下血战秦军主帅林云,林云重伤逃走恐无生还之望。林云已废,也不可能再出现在沙场之上,死与不死的又有什么关系?殿下又何必授人以柄?”
“……”萧倬言有几分不愿。他从未骗过他的三哥。
燕十三又道:“殿下不为自己着想、不为炽焰着想、不为卫铮着想、也该为陛下着想!你这里授人以柄,让陛下何以自处?罚你,是对不起功臣、对不起兄弟,伤了陛下的爱惜之情;不罚,是不正朝纲、不昭刑典,难堵众人悠悠之口!”
“……”萧倬言犹豫了。
燕十三再下一剂猛药:“论公义,你让陛下为难;论私情,你则会让陛下伤心!你扪心自问为何放走林云?不过是为了当年的结义之情,你真准备让陛下知道,在他之外你还与别人有了兄弟情谊,生死相交?甚至为了这份儿情谊不惜做出背叛他、为难他的事情?”
萧倬言从未想过背叛三哥,为了防止林云再战,甚至不惜废了他。可他到底留了他一命,此举真会如燕十三所言让三哥伤心难过?
萧倬言叹息:“我做不出瞒骗他的事。”
燕十三沉吟片刻,迟疑道:“殿下真的从来没有任何事情瞒着陛下?”既然曾经有过善意的谎言,也不差这一次。
“……”
高!实在是高!卫铮虽然没有明白最后一句,但已对燕十三的三寸不烂之舌叹为观止。
他简直是靖王肚子里的蛔虫,利用靖王对炽焰军的责任,利用靖王对他这个监军的顾惜,利用靖王不愿让陛下为难的心情,甚至利用靖王对陛下的赤子之情拳拳之心。字字句句切中要害。
看萧倬言决心难下,燕十三断然替他决断:“也罢!这份战报就让监军大人代笔吧!具体怎么报全凭大人定夺。”话音未落,燕十三向卫铮深鞠一躬:战报和密奏都交给你,靖王的命交在你手上,一切全看你怎么写了!
卫铮悚然动容,他未曾料到,燕十三和靖王殿下竟然能如此信任他。
事实证明,燕十三没有看走眼。卫铮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一份战报一份密奏,不该提的事只字未提。炽焰军中官兵将士更像集体瞎了一样,无人再提及此事。私纵林云就此抹过,未曾上达天听。
班师回朝后,皇帝赐萧倬言为五珠亲王,为诸位亲王之首。
秦渝交战的两年间里,朝堂之上也发生了一起叛乱事件,事情究竟怎么起的头儿谁也说不清,只知道结果是四王爷萧倬安在叛乱中被射杀,恭王萧倬铭被打入天牢,淑太妃被赐死,萧倬安的生母被贬为庶人。
萧倬言回到金陵之后,去了天牢,算是送萧倬铭最后一程。
萧倬铭镣铐加身,看着他一阵儿狂笑:“如今,你是大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离刀斧加身的日子怕也不远了。”
萧倬言命人打开牢门,摆上几案,对面席地而坐,淡淡道:“五哥,你费尽心机挑拨了十多年了,可有成功过?这招不新鲜了。”
萧倬铭苦笑:“事到如今,你还肯叫我一声五哥……也罢,成王败寇是我输了。但我和老四一死,你就首当其冲功高震主,怎知老三一定不会猜忌于你?”
萧倬言斟满酒推了过去:“你和陛下斗了一辈子,有意思么?”
“那个位子谁不想要?你就一点都不觊觎?”
萧倬言摇头:“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比它重要。”
萧倬铭愣愣看了他半响,“有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傻。陛下命你什么时候送我上路?”
“明日午时。”
萧倬铭举杯一饮而尽:“但愿如你所愿,你和陛下君臣一心,不会走上我和老四的老路。”
“谢五哥吉言了,我与陛下,是君臣也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