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烽烟,佳人聚少离多。
苏维和萧倬言相聚不过数日,萧倬言在一个料峭多雾的清晨向她辞行。
她看着他在回廊之上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尽头,心头怅然若失。
秦渝边境硝烟四起,民不聊生。炽焰大军开拔。
苏维再度猜度,燕七恐怕真是大渝军中之人,他的消失刚好在大军开拔的前一日。
萧倬云以为,他的三弟会像以往一样给他惊喜,很快为他传来捷报。却未曾料到,这一战打了整整两年多,比灭楚之战更长久。
索性双方的交战并不十分惨烈,几乎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正面对撼。
萧倬云和林云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像真正的高手过招一样沾衣即走,未等招式用老,另一方就迅速察觉对方的陷阱和意图,即刻换招再战。双方将领都快被二人的九曲回肠弯弯绕绕弄得晕头转向,失去思考的能力了。
整整两年过去,双方各有小胜,渝军稍占上峰。这两年来,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被后人当做研习兵法的典范。
林云对萧倬言不按常理出牌的各种无赖打法十分恼火,终于体会到当年南楚老将的郁闷心情。
时间拖得越久,他越渴望与萧倬言硬拼一次。
可萧倬言指东打西、虚虚实实,还不停的给他挖坑埋雷,设下陷阱无数,稍不留神就会全军覆没。幸亏林云对他十分警觉,见招拆招疲于奔命,丝毫不敢懈怠。
秦军帐中,前锋营大将封诺心中忐忑:“元帅,我们真的要屯兵紫水坝偷袭渝军后方?紫水坝如今一片平川、兵家大忌。上游还有淮河,若是渝军在上游毁坝决堤,我们的十万大军可就淹死在紫水坝了。”
林云指着地图道:“你看看这个,若是萧倬言毁掉大堤,淹掉的不仅仅是紫水坝,还有秦国三座城池、数十万百姓。我赌他绝不会这么做!”
封诺更忧心了:“毁堤只会淹掉秦国国土,丝毫无损于渝国。他为灭秦而来、又一向冷血残忍,屠城灭族的事他又不是没干过,您怎么断定他一定不会炸坝?”
林云叹道:“我们与他交手整整两年,你还不了解他吗?我每时每刻都在琢磨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们能在大渝铁骑之下坚守至今,真的是我们足够厉害?那只不过是因为萧倬言的一念之仁……整整两年里,他不愿正面硬拼,是不想看到渝军将士伤亡惨重,他甚至不愿伤害秦国的平民,有时为了让大军避开百姓聚集地,甚至能够放弃军事要塞。若不是他有此弱点,宁可与我们慢慢周旋,我们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也觉得真心可笑,鬼面修罗居然会有妇人之仁。他是个用棋高手,可惜舍不得弃子。”
数九寒冬,雨雪纷纷,炽焰军主将齐聚。
萧倬言微微转动左臂,眼下浮出淡淡青影,略显疲惫,这种湿漉漉的阴冷天气是他最讨厌的。
新任监军大人卫铮里三层外三层,又是狐裘又是大氅还围个毡子,把自己裹得像一个毛球,一直捻着胡子神叨叨的。
虎贲营主将葛二愣子急道:“我说军师、鬼机营主、监军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您不是素来挺聪明的吗?我们真的要在紫水坝设围?林云除非脑子进水了才会屯兵紫水坝!钟石头你说呢?”
自修罗营归属皇权后,新成立的死士营名为“魑魅”,现由钟离打理。“钟石头”自君王被刺一案之后被一撸到底,却从死士做起,数年后重新爬到魑魅营营主的位置,也算是个厉害人物。
钟离道:“葛大哥说得有理,林云不太可能挥兵紫水坝,这个劣势太明显了,他就不怕我们毁了紫水坝,水淹大军?”
萧倬言开口问道:“燕十三?”你觉得呢?
燕十三一本正经道:“回殿下,末将是羽卫营主,我可不是沐清,羽卫营不能不务正业,末将和羽卫营的任务就是保护您的安全,其它一概不论。大军的脑子可不在末将这儿,要问,你问他。”朝鬼机营主卫铮努嘴。
卫铮吸吸鼻子,脸皮厚得很,前锋营主将沐清倒是涨红了脸。
自从来了卫铮,燕十三越来越不爱动脑子,能推为卫铮的全推给他,羽卫营也渐渐没了前锋的功能。萧倬言恨恨道:“你就等着脑子废掉吧!”
孙小雨笃定道:“燕将军,你定是有主意了,就给大伙解释一二?”
朔风营新任主将沈暗急了:“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聪明人,别吊着我们这些笨的,军师你说!”一把揪住卫铮的花白胡子。
卫铮把胡子一根根揪出来,还慢吞吞喝口茶,瞟了萧倬言一眼:“殿下懒得解释,燕将军又不愿细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每次都要麻烦我这个糟老头子,自从来了炽焰,吃不好、睡不好,累死我了,这种鬼地方又冷又冻,老人家经不起折腾,一变天儿我这身上就骨头疼……”
眼见他老毛病又犯了,就要滔滔不绝地诉苦下去。
“军师。”
“营主。”
“监军大人。”
……各种无奈的声音四起。
萧倬言揉揉额头:“再给卫大人拿个炉子,捂着!”
自从炽焰来了个卫铮,大家似乎都染上了聒噪的毛病,也多了几分人气。
卫铮眯着眯眯眼,拱手道:“殿下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示弱,固然是慈悲为怀、不忍伤及无辜,又何尝不是在等今日?……哦,我忘了跟殿下说,本监军已经在陛下面前告了殿下好几状了……”
萧倬言真有扶额的冲动:“说正题!”
“两年前,秦渝开战之际,林云已是惊弓之鸟,他对殿下太过紧张,所以我们的种种谋算总是落空。他太喜欢揣度殿下的心思,所以殿下就让他揣摩个够,直至得出殿下舍不得弃子的结论。恐怕时至今日,林云是做得出屯兵紫水坝之事的。只是……我们到底要不要水淹三军,一次性永除后患,还是在紫水坝设围擒其主帅?如果水淹三军,可以一劳永逸,让秦国十年之内再无战力,但三城数十万百姓恐也不保。如果只是设伏擒其主帅,固然能得一胜迫其国主投降,可他们总会有卷土重来的一日……到底怎么做,还请殿下决断。”
沐清低声道:“水淹三城太狠毒了,有伤天合。”
“若是不一次性永除后患,只怕朝中又有人告殿下的黑状。”孙小雨有意无意瞥了卫铮一眼。
葛大洪道:“反正我和钟石头听殿下的,朝中哪个敢聒噪,老子一锤子崩了他的牙。钟石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夜枭营的秦川笑道:“葛二愣子你以前是一个人胡闹,现在还拉上钟将军垫背?”
“月氏国一事还是不要再重演了吧。”燕十三难得正经一回。
“就依燕将军所言!”萧倬言迅速接口,将“黑锅”扣死在他头上。
燕十三撇嘴。
萧倬言紫水坝设伏,将秦国三军装进口袋,封死退路,陷于葫芦谷,瓮中捉鳖。
萧倬言半张青铜獠牙的面具遮住脸,打马上前与林云打了照面:“林将军别来无恙。”
“托殿下洪福,还死不了。”林云微微愣神,实在不习惯他那张冷冰冰的面具,更不习惯他冷酷无情的声音,他始终没办法把杀人如麻的“鬼面修罗”与他那个乐天憨直的三弟联系起来。
萧倬言冷冷道:“如今你大军尽陷紫水坝,若我毁坝放水,无人能幸免。”
“如此有伤天合的招数,靖王殿下不会用。”
萧倬言淡笑,当即吩咐孙小雨:“传令下去,半个时辰之后上游毁坝!”
“萧倬言!”
“林帅不信我做得出来?”
“你不会的!”
“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该怎么做本帅说了算,林云,你没得选择!”
“殿下,您不是这种人!”
萧倬言冷笑:“林帅并不了解萧某的为人,怕是没见过人间炼狱是什么样子,五年前月氏国血流漂杵、尸积如山,萧某既然敢做第一次,未尝不敢做第二次,你当修罗的名号是白叫的么?”
“紫水坝下不光有秦军,还有平民。”
“我陪你玩了两年,故意卖个破绽给你,就是为了今日。林帅还真的相信我怕伤及无辜?实话告诉你,当年为免月氏东山再起,本帅坑杀了他们一万男丁。”萧倬言冷笑,笑声瘆得吓人。
“月氏全民皆战,但秦国不一样,秦国的百姓是无辜的。”
“秦军并不无辜!”
“萧倬言,你到底想怎样?”
“我敬你是条汉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随本帅前往僻静处一决生死,你若胜得了我手中之枪,我放秦军出谷。”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秦军前锋营主将封诺急道:“元帅不可。”
林云郑重交代后事:“秦军托付给你了。我们败了,我若不随他去,十万将士性命难保。”
二人在葫芦谷单挑,打得天昏地暗。林云数度中招,身上枪伤无数,萧倬言肋下也挨了一锏,最终一枪将林云挑于马下。
林云自知死期已至,朗声笑道:“今日死于鬼面修罗之手,也算不枉此生!”
萧倬言长枪划过,呼啸呜咽,寒光一闪血光四溅,锋刃挑断了林云双脚脚筋。
“大哥,你败了!”萧倬言策马扬鞭而去,即刻下令:“秦军副将以上,一个不留!”
“萧倬言!你今日胆敢不杀我,他日必死于我刀下!”林云受不了这种侮辱,萧倬言将他生擒,却不杀他!萧倬言竟敢废了他!对于一位当世英雄来说,这比杀了他更残忍、更无情。
萧倬言策马回头,冰冷鬼面遮住表情,连声音都冷冽如刀:“林帅脚筋已断,此生都将坐在轮椅之上。若你还有能力统帅三军、再战沙场,我等着你又何妨?”他们曾月下盟誓,共死同生,他不能杀以性命相交的大哥,更不愿林云还有再战的能力,彻底废了他是最好的选择。
紫水坝一战,渝军大胜。除了封诺等个别将领,秦军副将以上大部分当场战死。半个月后,秦国国君献降书,愿以六城割让、岁岁纳贡。双方息兵。
炽焰军帐,待众人散去,卫铮突然放缓脚步,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卫夫子想说什么?”
卫铮道:“殿下要想好,回金陵该如何解释才是。”
“解释什么?”萧倬言一脸不屑。
卫铮微微眯眼,言辞如刀:“长达两年的时间,殿下未曾与秦国正面交锋,是故意拖延战局、聚兵揽权么?紫水坝成功设伏,殿下却不肯水淹三军、永绝后患,是故意留下强敌以稳固自己在渝国的地位么?葫芦谷一战,殿下不将林云生擒,又不肯杀了他,是为了两国还有交战之机,殿下还能大权在握么?”
萧倬言挑眉:“监军也这么认为?”
“末将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朝臣们怎么看。”
萧倬言冷冷道:“那么,监军认为本帅该如何解释?”
“殿下没法解释。”
“我也没打算解释!”
“殿下不在乎朝臣们怎么看,难道也不在乎陛下怎么看?”
“陛下不会听信谗言。”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殿下就那般笃定陛下一定会信您?”
“放走林云一事,我自会承担,其余的但求无愧于心。陛下,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