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云殿中,宫宴的位次摆得颇为有趣,本来,无论是炽焰主帅还是宫中盛传的皇七子,卓言的位次怎么着都不可能摆到恭王和四王爷的前头去。一般情况下,左手第一位是纪王,右手第一位是恭王,左手第二位是四王爷,然后才是各兄弟及朝中重臣顺序摆下去。
这回,左手第一位依旧是纪王萧倬青,右手第一位是恭王萧倬铭,但左手第二位直接留给了卓言,右手第二位才是四王爷萧倬安。
萧倬安见卓言“以左为尊”的压他一头,心中不忿,本想借敬酒之机闹事。不想,卓言并不似往年宫宴一般狂傲无礼,反而进退得宜,见到来敬酒的也颇为给面子,喝得十分爽快。
恭王萧倬铭这才惊觉,卓言是不想坏了陛下寿宴,他若不想与你争拗,涵养可以好得惊人,比当年先皇在位的时候难对付多了。
萧倬云见卓言正襟危坐,态度甚至有几分谦和,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耳边却响起今早御医的回禀:“卓将军身上的棍伤倒是不碍事,但肩上被一枪洞穿,腰上箭伤伤及内府。”如果不是他脸色略显苍白,一起一坐之间稍有迟滞,你都很难想象他是个身带重伤之人。
萧倬云微微敛目,他这个弟弟,他亏欠良多。
密密麻麻的旌旗遮天蔽日,铿锵作响的铁骑整齐肃杀,十万大军回拔金陵有气吞山河之势。
韩烈仗剑端坐于通体乌黑的高头骏马之上,一身银色铠甲迎着阳光熠熠生辉,耀得行人睁不开眼。街边百姓夹道相迎,把这位只能仰视的统帅当天神一样膜拜。
实际上,韩烈此刻郁闷到吐血,真想一口血吐到卓言脸上去。
他怎么也没料到,带大军凯旋,得皇帝亲迎十里的竟然是自己。他如芒在背,几乎能听到葛二愣子暗地里的辱骂,能看到孙小雨嘲讽的眼神,能体会到燕十三似笑非笑略带深意的笑容,还有炽焰主将们奇奇怪怪的目光。
在他看来,前锋营这一仗打得十分窝囊,一直在不停的摘果子。各营将士浴血奋战,攻入建宁,他的前锋营就在胜利之后,不费吹灰之力扫荡了十五座城池,偏偏从战果来看,留守西线的前锋营和朔风营是得城最多的,胜利的果实全被他摘走了。
他更没想到,到最后,卓言将最大的一个果子也塞给了他。他押着楚国国君、风风光光的回京受赏,真正运筹帷幄、浴血死战的炽焰主帅反而躲到了幕后。
这脸丢大发了,他实在无颜见众人。抢他人军功,是炽焰最不耻的下作行为,经此一役,前锋营以后都别想在军中抬头做人。
韩烈此刻一身冷汗,恨不得把卓言暴揍一顿。
此刻的韩烈尚未曾想到,更让他吐血的事情还在后面。
金殿之上,皇帝以首功赏他,分炽焰一半兵力,成立长平军镇守楚国,任其为长平主帅。
听到这道圣旨,韩烈整个人都懵了,十分不合规矩的将目光扫向大殿,四处逡巡,卓帅人在哪儿?您好歹给个心理准备,到底什么意思啊?
此话一出,射向卓言的目光不少,众人纷纷揣测,这是皇帝要拿卓言开刀,削他兵权。卓言低眉敛目,沉静淡然,本想像个木头人一样混过去。
韩烈憋了数日的火终于爆了,冲口而出:“陛下赏罚不明……”非要在大殿之上说个分明,将此战功劳一一分说清楚。
卓言心中暗道,坏了,忙出列道:“韩将军收服楚国十五座城池,是微臣向陛下请的赏,将军是怪责本帅赏罚不明么?”眼神死死盯住韩烈,你给老子闭嘴。
迫于他的积威,又不知道卓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韩烈微一迟疑,错过了唯一推辞的机会。
除了韩烈,其余各营主将尽皆有赏。主攻建宁皇城的几名主将赏赐最重,功劳最大的羽卫营主将沐清升任前锋营主将,倒也合情合理。
一切都跟卓言预想的一模一样。皇帝的最后一道圣旨却把他也炸懵了:“皇七子萧倬言俊秀笃学,颖才皆备,戍边护国,保家安民。征战十一载,不忘朕训,不改初心,剿月氏蛮族,平南楚疆土,护佑大渝万世安宁。其功在社稷,名在千秋。难得其事国甚恭,事兄甚孝,遵循祖德、克己奉公。特此下诏,赐其萧氏国姓,复其皇子之份,重叙宗谱、重纳玉碟,册封靖亲王,持虎符节制举国兵马。”
卓言还在发懵,朝堂之上已然炸开了锅,惊讶议论之声四起。卓言出身成谜,除了少数几位重臣之外,众人皆不知其来历,炽焰军中知晓其身份的也仅只数人。
此刻皇帝圣旨已颁,不少人才将“卓言”二字与当年潘皇后逆案中被废的皇子萧倬言联系起来,这才明白宫中盛传的皇七子竟是真的,这才恍悟为何先皇百般打压、陛下又如此重用。
炽焰诸将啧啧称奇,韩烈总算心平气和下来。这还差不多。
卓言心中百感交集,在他最在乎、最想得到的时候似乎遥不可及,等到真的不在乎、不介意了,陛下却以此赏他。此刻,他甚至觉得是一种负累,他亏欠陛下的会不会越来越多?他好不容易把一半炽焰军扔出去,陛下就把全国兵马给塞了回来。
左相郑庭玉手持笏板,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反复几次,欲言又止。这样不对啊?偏生卓言先灭月氏、后灭南楚,功高难赏,复位封王确实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此后该怎么办,他若再立下大功,赏无可赏的时候,该怎么办?
散朝之时,道贺者众。卓言自此恢复了萧倬言的本名。
时隔十三年,他却忽然发觉自己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父母已亡、亲族皆灭,唯一的亲人也有了君臣之别,靖王这个虚名于他而言还有多大意义?
葛二愣子走到他跟前,“元帅……不,不,殿……殿……殿下……”
萧倬言苦笑,拍他一脑袋,“话都说不灵光,你照旧便是。”
“那个……这回真不怪葛二愣子,末将也吓了一跳。”孙小雨暗暗心惊,自己跟了萧倬言多年,硬生生没看出来这位与将士们同生共死、一路从侍卫做到主帅的竟然是位皇子。
韩烈对此倒是知道一二,但他还在为卓言摆他一道生气,一脸寒霜地过去冷冷道了句“恭喜”,复又问道:“长平军是怎么回事?”
“陛下的旨意,我哪里知道?”
韩烈压抑着怒火:“殿下既不知情!刚才又为何拦着末将,不让末将分说清楚?”
葛二愣子怒了:“姓韩的,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孙小雨笑道:“二愣子,这回真的是殿下在坑韩将军”,复转头冲韩烈一揖,“不管这功劳到底是谁的,还是要恭喜将军高升。”
韩烈满身不自在,走得略有几分黯然。
萧倬言冷冷瞥了孙小雨一眼,对众人正色道:“你们别再欺负韩烈老实。”
一直歪歪扭扭站得捎首弄姿的燕十三忽然一揖到底:“谨遵殿下旨意。”
“滚!”
十日之后,秦国主帅林云携国书来渝。一方面,正式定力两国之盟,按照先前的约定瓜分楚国国土。另一方面,林云还带来了“秦国第一勇士”枭九,宣称要与渝国炽焰主帅一较高下。
金殿之上,林云广袖流云,一派潇洒之意。他手持国书侃侃而谈,从仰慕大渝风貌,谈到仰慕大渝人情,又到仰慕大渝英雄,宣称此次“为会天下英雄而来,而渝国英雄当属炽焰主帅。枭九升斗小民仰慕炽焰战神已久,只愿以微末之技献于陛下眼前,恳请靖王殿下不吝赐教。”
话音刚落,新任长平军主帅韩烈道:“靖王殿下千金之躯,大渝国多少人想请殿下赐教而不可得。秦国既然想与殿下过招,那就请你们的王子殿下亲自来渝便是。”
此言一出,殿上一阵儿哄笑,纷纷道:“请你们的王子殿下亲自来”,“靖王殿下必定会给你们王子面子”,“你们王子不要输得太难看”……
一片嘈杂之中,林云的声音格外清亮,他向萧倬云拱手道:“陛下,枭九乃是秦国第一勇士,而靖王殿下骁勇善战当属渝国第一勇士。两位当世英雄一战必定四海瞩目,如果渝国胜了,殿下的声名将威震海内,各国无不诚服。当然,靖王殿下身份贵重,敝国也不敢随意请殿下指教。因此,敝国愿以秦渝边境石滩、离峰、淮安三城为赌,只要靖王殿下能胜了枭九,秦国愿从三城撤军,将三座城池拱手献于渝国。”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一时静谧,朝中百官尽皆动容。
石滩、离峰、淮安三城是秦渝边境的天然屏障,三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能得了这三城,就像打开了通往秦国的大门,秦国将无险可守。这个诱惑实在太大。
一时之间,各位武将不敢轻易出言反驳。
倒是右相方仲谋出列道:“老臣不同意这一战。靖王殿下乃是大渝皇族,岂可自降身份与无知蛮夫一较高下?”
炽焰军前锋营主将沐清道:“右相说得在理。靖王殿下身份贵重,岂可轻易涉险。”七爷现下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绝不可让他与秦国蛮子动手。
林云转头看向低眉敛目的萧倬言,扬声大笑:“靖王殿下是怕输么!此战要是渝国输了,我们秦国什么都不要,这样殿下都不敢下场一比么?如此看来,鬼面修罗也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
“放肆!”
“大胆!”
“殿下岂容尔等无知小儿侮辱!”
……
林云踏前一步、神色张狂:“渝国要是怕输,不愿一战。秦国绝不强人所难!”
一直端坐龙椅之上的萧倬云思虑再三,终于开口问道:“靖王,你的意思呢?”
萧倬言微微抬头,目光灼灼。他看不清他三哥的表情。皇帝皇袍玉带、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皇冠上12根珠帘轻垂,掩住了眉目。
仅此一眼,萧倬言就明白了,他的三哥想要那“送上门”的三座城池,他的三哥希望他能出战,他的三哥一直都想开疆拓土、称霸四国、建立不世功业,这个能重挫秦国的机会他不想放过。如果他想拒绝,就根本不会来问他的意见。
他是渝国战将,在别人指名道姓、上门挑衅的时候,他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
萧倬言稳步出列,朗声道:“微臣愿与秦国勇士切磋一二,只是秦国要尽快清空兵马、备好送城的国书才是,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哈哈!”
“陛下不可!”
“殿下不可!”
……
不少文臣因萧倬言的嚣张而笑,知道内情的炽焰武将却纷纷出言阻止!萧倬言身上有伤,岂可因三座城池让他涉险?靖王殿下的价值比三座城池大太多了。
萧倬言几步踏到林云眼前,目光挑衅:“秦国巴巴的为我军送来三城,我们不拿,岂不辜负美意!”
“好!靖王殿下够爽快。三日之后,金陵城轩辕台,秦国人准时恭候殿下大驾!”林云与萧倬言击掌为誓。
萧倬言微微勾起嘴角,心中苦涩,笑容却是无比嘲讽。
他与林云多少次击掌为盟了?江南烟雨之地,他们出生入死,月下为盟,结拜为兄弟。大秦军营之中,他们共商灭楚大计,定下君子之约。山顶无人处,他们痛饮高歌,论当世英雄,约定再见为敌。他曾帮他裹伤,他曾温言安慰,他清楚明白的知道他到底伤得有多重。而这一次,他却是一心来置他于死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