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城之中,不少将领也不明白元帅为何又坚守不出。
那日,夜枭营主将秦川按捺不住,前来主帐请战。
卓言就一个字:“等。”
葛二愣子急道:“还等什么?再等下去秦国人就要攻入建宁了。”
苍狼营主将孙小雨一把按住他:“元帅让你等,你等着就是,你还怕没仗打么?”
烈火营主将上官慈铭突然来报,说监军钱云贺将留在西线的朔风营主将秋于心打了二十军棍,责怪秋于心瞒报主帅行踪,不尊重监军。且钱云贺已经离开西线,往坪城来了,副帅韩烈拦不住他。
卓言揉揉眉心,难掩疲倦之色:“孙小雨,这人交给你,忍着就是。”
孙小雨愁眉苦脸,秋于心那么个好好先生都被打了,交给我,我哪里搞得定啊?“元帅,韩将军不在,您还是派末将打前锋吧。别把监军丢给我啊。”
一直不吭声的沐清忽道:“韩烈不在,前锋的任务就是羽卫营的,还轮不到你。”
孙小雨指着沐清道:“我说你好好一个侍卫营,不干正经事,干嘛老和别人抢前锋?”
羽卫营和前锋营的“恩怨”由来已久。前锋营是军中主力,原本是不大看得起以侍卫为主责的羽卫营,偏偏卓言身先士卒的机会挺多,跟着他的羽卫营常常莫名其妙变成了开路先锋。相反,一到需要两线作战的时候,韩烈就会成为另一路的统帅,前锋营反而不是单纯的前锋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将羽卫营也当前锋来用。为此,两营将士别苗头、争任务,着实“结下不少梁子”。
卓言道:“有你们打硬仗的时候,现在都给我憋着。”
一日之后,监军钱云贺抵达坪城,持皇帝所赐令牌命人打了孙小雨。众将群情激奋,纷纷前来卓言处告状。
卓言忙得焦头烂额又赶上这种事,面上只冷冷道:“我去看看孙将军。监军那边你们不许闹事!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儿小事都忍不了么?”
孙小雨跟了卓言七八年了,本是守规矩的善战之将,卓言从未动过他一根手指,这回见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卓言整个人压着一股邪火,面沉如霜。
两日之后,钱云贺越发放肆,直接闯了卓言的大帐。连削炽焰军两名主将,其他人都不敢吭一声,让他的自我感觉着实良好。
钱云贺一开始咄咄逼人催促卓言出战,卓言低声细语敷衍他。
钱云贺怒道:“卓帅避战不出,半年之久只拿下四座城池,有负圣恩,有负大渝。如再不出战,我就要面奏君上,告你贻误战机!抑或卓帅本就是故意拖延,以期拥兵自重,胁迫君王?”
卓言本来一直忍着,此刻忽然回头,目光冰冷。周遭众将摈住呼吸,不发一语,大家早就看钱云贺不顺眼了,就等着他自己找死。
钱云贺突然感觉周遭空气都冷了,一股巨大的压力袭来,那目光几乎能把他冻成冰。
卓言沉默片刻,只说了六个字:“拖出去,关起来!”
钱云贺被架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是持符监军,是陛下的人,卓言,你不能这么对我!”
“砍了!”卓言道。
钱云贺瞪大眼睛,瞬间噤声。
“遵命!”葛二愣子手脚麻利地拖人,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喜悦之情,敢打我孙哥哥,看老子不弄死你。
秦川一步拦住:“元帅,三思!”
烈火营老将上官慈铭急道:“钱云贺扰乱军心,实属不赦,但求元帅看着陛下的面子上,暂且留他一命。”
钱云贺最终被关起来了,这回再也不敢吭声。
一行人散去后,燕十三忽然冲卓言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儿小事都忍不了么?这话说得可真是妙极啊。”明明某人才是最忍不了的那一个,钱云贺能活到今日,还真是不容易。
重复的命运在宋子期身上轮回。坪城久攻不下,卓言坚守不出。东线的战事却如火如荼,林云已经再下一城,离都城建宁只有一城之隔。
此刻的宋子期再度陷入两难:留在这里跟卓言耗下去,就阻止不了林云攻入建宁。入东线阻止林云,卓言必定会从坪城攻出,连取安荣、蓝邸,进而攻入建宁。卓言等了这么久,不就是在等这一刻么。
宋子期内心明白,建宁难保,要么落入秦军手中,要么落入渝军手中,他必须做出抉择。
可惜,还没等他做出决定,楚国君王已经替他决定了。林云攻势太猛,一幅要直入建宁的架势。相反,卓言攻下坪城之后,似乎安于现状,离建宁还远。
楚国君主连下十二道军令,命宋子期挥兵东线,决战秦军。
宋子期心中明白,卓言的能耐不在林云之下,只要他一离开坪城,会发生什么着实难料,但也只能长叹一声:“老天亡我。”他一直在想,卓言避战不出,是不是就是在等今日,他连楚国君主的反应都算进去了么?
宋子期一离开坪城,卓言即刻调动全部兵力,猛攻安荣、蓝邸。就宋子期与林云决一死战之时,卓言率军攻入建宁。
燕十三奇道:“你怎知宋子期一定会走?若是宋子期留在这里跟我们死磕,不是白白便宜了秦军?”
卓言说:“我不知道。”
“那你还敢等这么久?”
“我在赌。”
燕十三审视他:“赌?赌楚国君王到底有多大胆识?赌林云急功近利急着拿下建宁?林云攻势太急太猛,楚国君主就一定会把主力调过去对付他。我就不明白了,林云也算当世名将,这回何以打得这么急躁?”
卓言淡淡笑道:“算我们运气好。”
“当真是运气?”
实际上,卓言这一战也打得十分惨烈,攻入建宁之际,楚军退无可退、死战到底。卓言除了让大家拼死一战,也绝无任何取巧的余地。好在炽焰军一股气也憋了太久,也渴望正面交锋,决不后退。双方在建宁城死伤无数,白骨累累。
炽焰军攻上城楼之际,上官慈铭被守城将士一枪挑下城楼。卓言眼疾手快,在城楼边缘一把抓住他的手,上官慈铭被悬在半空。
一银袍小将枪锋凌厉来袭,卓言拽着上官慈铭不敢撒手、不能腾挪,只能眼睁睁看着左肩被一枪洞穿。以肩上重伤换上官慈铭一命。
此战的最后,卓言一枪斩旗,腰侧中剑,同时斩城中守将于马下。
建宁城破,楚国君主献城投降。
建宁城机关遍布、暗桩无数,老将宋子期未曾料到,卓言的动作会这么快,能这么快。获知城破的消息后,宋子期自刎于秦楚两军阵前。
这位三朝老将对卓言最后的评价是:“当世名将无出其右者。林云,你我二人皆不是他的对手。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
此刻,炽焰军诸将也终于看懂了卓言一直留着西线的作用。位于西线战场的韩烈、秋于心,连收西部地区十五座城池,几乎没有遭遇太大的抵抗。加上坪城一线的四座城池,已有十九座城池落入渝军的掌控之下。
按照当初和秦国的君子之约,秦国只能得东线的六座城池。楚国剩余的二十五座城池,都归渝国所有。
秦军军营中,前锋大将封偌颇为不忿:“我们与楚国主力拼杀,倒让渝国人捡了便宜。卓言运气当真不错。”
林云叹息一声:“运气?你以为他当真是运气好么?恐怕一年前他踏入秦军军营之际,就决定了今日的战局。当日,他与我定下东西两线作战之计,也定下先入建宁者得楚国之约。只怕那时候,他就算好了一切。”
封诺奇道:“元帅何以如此说?”
“他为什么急着从西线连下三城?那不过是因为他早早选中了长阳。长阳易守难攻,他需要尽快拿下长阳,以长阳为据点,抗衡宋子期即将到来的大军主力。他算准了宋子期一开始不会上当、不会分兵,所以需要在长阳坚守一阵子。一直守到楚军久攻不下、士气殆尽的时候、守到秦国东线大军给宋子期巨大压力的时候,宋子期就会被迫分兵、两线作战。宋子期被他牵着鼻子走,首尾不能相顾。楚军就再无能力顾及坪城。而此时,卓言才突然取道坪城,攻入中路。
你以为取坪城是他一时心血来潮么?那也是他早在一年前就选中的,甚至在选中长阳城之前,他就确定了坪城的路线。坪城距离建宁只隔着两座平坦的城池,本就是入建宁的最佳之路。光为了凿开岳峻山的路,他就凿了整整半年,之前种种布置则刚好能迷惑宋子期,让他忽略坪城。
攻入坪城之后,他为何又不打了?因为那时正是楚军决定背水一战、士气高昂之际。卓言在坪城拖了整整三个月,且这三个月中毫无建树。他在等什么?他在等我着急。为了那个君子之约,我必定会希望抢先攻入建宁。只要我们着急,给楚国压力,楚国君主必定会把我们当做是头号敌人。相反,一直刻意低调、只取四城、坚守不出、毫无建树的卓言,则会被楚国国君认为‘没那么危险’。
虽然宋子期此刻已能看清他的意图。奈何我们攻得太猛,几乎逼近了楚国都城。楚国国君为解燃眉之急,定会忍不住调主力与我们决战。楚军主力与我们决战之际,才是卓言攻打建宁的最佳时机。”
“行诡计者,算不得真英雄。”
林云冷笑道:“你真以为他只会谋算么?如果前面这些,都只是他的计策在一一实现。那么,他攻入建宁的最后一战则完全是靠实力了。他在三个月内连下三城,让楚国国君来不及反应,让楚国大军来不及回防。他在建宁守将背水一战的情况下,还能破城而入。这么短的时间,我们做不到!还有,他为什么选择西线,且一直留着西线的战事?仅仅是为了让宋子期首尾不能相顾么?绝不止于此!
他在等着楚国国君投降,一旦投降,西边的十五座城池就能迅速落入他的手中,中线和西线立刻能连成一片。别说最后是他攻入了建宁,就算是我们抢先攻入了建宁,他也已经实际掌控了楚国的大半江山,我们占不到任何便宜。”
“论对敌人的了解,我们不如他。他选长阳、选坪城、从岳峻山上凿路而入,对楚国的地形、据点了如指掌。论对军队的把控,我们也不如他。他一会儿放弃中线,一会儿选择西线,一会儿回到中线,一会儿蛮干急攻,一会儿坚守不出,这种看似毫无章法的打法,若在别的军队,早就有人不服、有人干涉、有人使绊子,或者有皇权出面阻止。而炽焰军却能上行下效,无论他做出怎样看似荒唐的决定,都能得到毫无疑义的执行。论对人心的算计,我们还是不如他。他算准了宋子期的想法,算准了楚国君王的胆怯,甚至算准了我急于攻入建宁的心情。可怕的是,这种心情本就是他一年前来我军军营之际,在我心里种下的。”
林云深深叹息:“他在下一盘灭楚的棋,一年前的君子之约,就是他落下的第一颗棋子。此人武功卓绝、勇猛善战、智计无双、心性坚韧,宋子期说得对,当世名将无出其右者,我不是他的对手。他日,他将是秦国最可怕的敌人。”
封诺心中大惊:“元帅的意思是,秦渝有朝一日会打起来么,那我们该怎么对付鬼面修罗?”
林云提剑而起:“怎么对付?封将军可敢随我闯一闯炽焰军营,去会会这位当世奇才?”
炽焰军,将士来报:“辕门之外有一身着秦国战甲的将军求见元帅,来人自称秦军主帅林云。”
卓言大笑,这场景无比熟悉,鬼使神差地问道:“他一个人来的?”
“不带一兵一卒,身边只跟了一个随从。”
卓言催促军医赶紧包扎,笑道:“好嘛!这是来找场子来了。”
燕十三一旁凉凉道:“你伤势颇重,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你确定要即可见他?”
“他敢一个人闯炽焰军营,我怎能避而不见?”
卓言击鼓点将,大开辕门迎客:“都给我弓满弦,刀出鞘,让秦军主帅看看大渝军容。”他甚至还特意嘱咐沐清,等会儿林云入帐之际,一定要从斜刺里一剑刺出。
沐清郁闷到:“七爷,我习惯用枪。”
“不行!必须用剑,角度都必须和当日一模一样。”卓言霎时玩心大起。
林云带着封诺策马入营,侧目而望,好嘛,这是在玩场景重现么?夹道两旁长枪林立,瞭望台上箭矢寒光。
林云倒没有像卓言那样嚣张地策马而入,老老实实下马步行,到了大帐之前,实在忍不住道:“卓将军的待客之道,比林某好不到哪里去啊?”
卓言并不出来,只在帐中笑道:“我这是东施效颦!”
林云正要挑开帐帘,三尺青锋忽然斜刺而出,直取咽喉。角度、动作、时机、招式全都一模一样。林云一招挡开、哭笑不得:“三弟!你也太无聊了点儿!”
“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林帅不知道我睚眦必报的么?”
那日,趁着秦渝二军犒赏三军之际,卓言与林云各自抱了一个酒坛子来到山顶无人处,畅饮叙旧。二人勾肩搭背,笑作一团。
林云捶他一拳:“你小子厉害,大哥输得心服口服。”
“若不是大哥拖住宋将军,小弟也没那么容易得手。只可惜了宋将军……如此善战之人,却未能有一战正面交锋,当属憾事。”
林云眼睛亮亮的:“你可是把宋子期玩惨了,你可知他死前怎么说的么?他说,当世名将无出其右者,他日我也一定会死在你手上。”
卓言低头,神色黯然。
林云猛拍他肩膀:“喂,开个玩笑,何必那么认真呢?”
卓言微微蹙眉。林云发现手上沾染了些许血迹,关切道:“你受伤了?”
“没什么事。”
林云把手伸出来给他看:“血都渗出来了,还死忍着,我帮你看看。”林云帮他除下外袍,取了随身的伤药和棉布准备帮他重新包扎,看到他肩上被洞穿的枪伤血肉模糊,忍不住啧啧几声:“喂!”
“什么?”
“你看这四周都没人呢。”
“那又如何?”
“炽焰最近的营地离这里有一里路。”
“大哥想说什么?”
“你现在重伤在身,肯定不是我的对手。”
卓言淡淡笑了:“然后呢?”
“你真是一点儿都不会照顾自己”,林云重新帮他上药包扎,口中却严肃道:“你说我要是现在把你杀了,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觉,还能永绝后患?”手上使劲将裹伤的棉布扎紧。
卓言侧头闷哼一声,忍着肩上剧痛认真点头:“嗯。好时机。”
林云将外袍丢给他,仰头倒在草地上:“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伤得这么重,也敢单人独骑的跟我上山饮酒,我要是有心害你,今日你就没命了。”
卓言单手举起酒坛子,轻轻碰了碰林云的坛子:“大哥不会的。”
林云一骨碌爬起来,认真道:“你怎知我一定不会?我现在就杀了你。错过今日,以后可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卓言一脸茫然,小声道:“那……那大哥要不要试试?”
林云盯着他看了半响,终于放声大笑:“你那双眼睛太无辜了,我下不了手。”
卓言嘻嘻笑道,“下不了手就喝酒,今日不醉不归!”人生难得一知己,更何况二人的经历本就相似,自然有谈不完的话题。二人从天黑一直喝到第二天天亮,晨光乍泄之际,已是酒酣耳热,眼神愈发明亮。
林云仰头,猛灌下最后一口酒:“我真庆幸,你不是我的敌人。我也真遗憾,你迟早是我的敌人!”他歪头看卓言,眼神中三分笑意、三分冷冽。
卓言心中了然,涩然一笑,举起手中酒:“今日饮尽坛中酒,他日再见,你我就是敌人!”语罢酒尽时,酒坛子应声而碎。
刹那间,寒光一闪,林云手中三尺青锋出鞘,杀气逼人。卓言一动不动。长剑最终划开林云的袍袖。
卓言神色倦怠,盯着那半截袖子猛看,破布飘飘荡荡、慢悠悠旋转下落直至被风吹到山崖之下,终于消失成一个黑点儿。
林云冷冷道:“今日你我割袍断义,他日再见就是敌人。我不会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