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老将宋子期颇为意外,依卓言的“火爆性子”,居然忍得住避战不出?
宋子期派人在城楼之下日日唱和,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渝地俏修罗,蝇营且偷生;夺其主君魄,龟缩不出门;炽焰十万军,妇孺裙下臣……”骂得渝国将士群情激奋,持枪擎剑请求出城一战。
卓言淡笑:“激将法如此拙劣也来现眼。全军坚守,出战者,虽胜亦斩。”
第二日,从长阳城城楼上嘎吱嘎吱吊下几个装满水的大水缸,楚军不明所以。城楼上一支巨箭激射而出,直入楚国大旗,上面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妇人口舌,赐水以继”,那意思是小女人吵架,您喝口水继续骂!
宋子期久攻不下、叫骂不出,再也不认为卓言是个“莽夫”了,那明明是个“无赖”。宋子期在这里和卓言干耗着,东边的战事却是不等人。林云攻势太猛,离皇城建宁只有两城之隔了。
宋子期不能再跟“无赖”耗下去,被迫分兵两路,一路守东线、一路守西线,好在楚国军力强盛,即使分兵两路首尾不能相顾,渝秦二军也未必能讨得到便宜。宋子期本人则是两路奔袭。
两线战事胶着,各方均无进展。
那日,卓言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神色凝重,然后将自己关在屋里几日几夜、不眠不休。
他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召韩烈密谈,推给韩烈几样东西:楚国地形图、楚军将领名单、皇城机关图等等,墨色尚新,很明显是刚刚画好的。
韩烈奇道:“末将出发前已从兵部领了一份。除了这份楚国地形图,其它几样都有。”
卓言按住臂上裂开的伤口,微微叹息一声:“你那份不对劲。”
“怎么会这样?这是郾城守将冯诚上呈兵部的,怎会有假?”
“冯老将军呈上去的东西是真的,但在兵部被掉了包。”
“元帅怎么知道?莫非……”
“你猜得没错,这东西曾过过我的手。”
韩烈瞬间明白了,当日卓言是在渝楚边境被找回去的,这么重要的军情本就不像是冯诚的做派,倒像是卓言这种疯子才干得出来的。如今再看卓言能准确的默出楚国地形图、将领名单和机关图,怕这东西本来就是他借冯诚之手送交兵部的。
韩烈心中感慨:“元帅消失一年多,就是在楚国做这件事?”
卓言神色凝重:“本是顺手而为,因为都记得所以先前未曾认真看你手中的那份,如今我要离开时才发现你手中那份是假的。兵部有奸细!我会秘奏陛下彻查。”
韩烈大惊。
“明日我带着燕十三离开此地,你继续佯装我还在长阳城。正确的地形图、机关图我已经重新画过,你手中那份不要再用了,西线战事全部交托给你。”
韩烈郑重单膝跪地:“末将领命。”
渝楚开战已达半年,卓言打下三座偏僻的城池之后,坚守不出,朝中颇有微词。任谁看他不攻坪城,取道西线的行为都会觉得奇怪。恭王一党更是指他聚兵揽权,故意拖延战事。监军的密报来得也不太好听。渐渐的,朝中两位宰相和六部尚书也有了各类上呈皇帝的密奏。
萧倬云却是力排众议,炽焰要钱给钱、要粮给粮,甚至在朝堂之上放话:“朕若不信他,则普天之下无人可信。”暗地里,萧倬云命人秘查兵部。
此时,卓言已不在西线的炽焰军中,他带着鬼机营悄悄离开,连同一直“消失”的羽卫营,已经有两营兵力不在西线。
岳峻山高耸入云,山壁光滑如镜,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卓言此刻就站在岳峻山山脚,翻过岳峻山就能直接进入坪城腹地。
沐清迟疑道:“七爷,您当真要上去么?太危险了。”
“你们躲在这里花了整整五个月的时间才打通这条路,不就是为了让我能上去么?”
“但最后一段我们尚未成功,距离峰顶尚有百米,那一百米根本无从下手。也难怪楚军根本不在这里设防,确实不是人力所能及。”
“只要我们能在绝壁之上把最后一段路凿出来,登上岳峻山,从山顶放下绳索,就能带大军潜入坪城。你挑一些轻功好手,我和燕十三带他们试试。”
燕十三慌忙摆手道:“你自己找死不要又拖我垫背。”
卓言不耐烦地看他,“一句话,去不去?”
“去,去,去。元帅军令,我哪里敢不从。”
羽卫营从五个月前开始攀岳峻山,从山壁之上凿出一个个仅容一只脚落脚的凹槽,依靠这些凹槽一步步攀岩,试图登顶翻过岳峻山。不少将士在凿岩壁时不慎失手,这样摔死在绝壁之下,尸骨无存。眼看登顶在即,却被卡在最后百米处,几乎功亏一篑。
卓言带着燕十三到达此处天险,燕十三立即灰心了。
最后一段山峰根本就是垂直而上,一线入云霄,岩壁滑如卵石,别说是落脚之处,甚至连一块粗糙的壁面都找不到。
“既然已经来了,总不能功亏一篑。”卓言纵身而上,一把短匕直插岩壁,铿锵激越之声中,火花四溅,匕身全部没入,只剩手柄露在外面。如此连续四下,四柄匕首插在不同的方位,刚刚能容得下一人攀在绝壁之上。
“好功夫!”燕十三忍不住喝彩,又道:“你该不会是想用匕首搭出一条路吧?”
“只有百米,用匕首搭出路来,将士们就能攀上去。”
“可问题是这百米的距离恐怕需要两百多把匕首,谁有能耐把两百多把匕首一一插入山壁之中?更何况,你能上去,不代表所有的将士们都能上去,他们大都不会轻功。”
卓言笃定道:“我们可以让轻功好手先上,用绳索连接匕首,再行攀爬,这样即使是不会攀岩的将士也没有太大危险。”
沐清道:“让我试试,我也行!”也是抬手一刀,手中匕首全部没入山石。
“好功夫!”燕十三继续鼓掌喝彩。卓言恨不得给他翻个白眼儿,这人完全是来看热闹的。
卓言抬手摇了摇沐清的匕首,匕首即刻松脱下来。“这样不行!你虽插入了岩石,但同时也震碎了匕首周边的沙石,所以一动就会松脱。这样人只会摔下来。”
燕十三不信邪,去摇晃卓言插入岩壁的匕首,匕首死死卡在岩石里,纹丝不动,拔都拔不出来。
沐清大惊。
瞬间将匕首插进岩石本就不易,需要极其霸道的内力。匕首与岩石硬碰硬,插入时必然会震动到周边碎石,松脱摇晃在所难免。卓言能将匕首插入岩壁,却又不震松周边岩石,那只能说明,刀锋入石的瞬间其坚硬程度是岩石的数倍,所以,才能像刀切豆腐一样,即能插进去又不损坏周边。这份功力可比他厉害多了。只是如此霸道的功夫,太过耗费内劲,即便是卓言这样的高手也撑不了太久。
沐清转头看燕十三,本意是想问“元帅又要蛮干了,咱们拦不拦?”
燕十三道:“你别看我,我帮不上忙。别说两百个,一个我都插不进去。”
卓言气笑道:“我没指望你!只是你轻功好,可以踩着匕首而上。栓绳索的事情你来干。”
燕十三实在觉得卓言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就那样承担了开路的责任,这手功夫别人实在做不来。
卓言单手握住匕首,悬空挂在绝壁之上,晃晃荡荡迎风摆荡,危险得十分销魂。
飞身而上之际,另一只手握住匕首凿向岩壁,金石相撞之声在一片寂静的山峰之上格外清亮,山石火花纷飞,匕首被震得发烫。
如此这般,插入二十来把匕首之后,燕十三开始惊心了。一刀入山石,这手功夫太过霸道,炽焰军中没几个人能做到,可卓言总用力竭的时候。“铿”的一声,匕首未能一刀没柄,松脱下来。
卓言此时正单手挂在山壁之上,匕首一松,人也跟着急速下坠。
“卓言!”“元帅!”
跟在后面的燕十三等人吓得魂飞魄散。
卓言坠下数丈远,手中匕首哗啦着山壁,溅起阵阵火花,终于一刀扎入山石,阻止了下坠之势,整个人单手挂在风中飘飘荡荡。
沐清要被他吓死了,赶紧落下绳索,把他捞起来。
卓言笑道:“一时失手。”
此时,燕十三才发现卓言虎口被震裂,手上鲜血淋漓。更可恶的是,那人的衣袖也****着,燕十三气得一把撕了他的袖子。果然!左臂上缠缚的白绫早已被鲜血浸透。燕十三怒道:“你手臂上有伤?又是几时伤的?你又不吭声,带伤犯浑!”
卓言单手按住臂上被撕裂开的伤口:“一点皮肉伤,犯不着大惊小怪。”
沐清默默无言。燕十三火冒三丈:“你不要命啦!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就摔得粉身碎骨!”
卓言头一回见燕十三发那么大火,被吼得一愣,这不没事儿吗?犯得着么?到底有些心虚,难得没回嘴。
卓言本想再往上推进数十米。燕十三面如寒霜:“今日你必须回去。”在燕十三的控制下,卓言进展缓慢,四日之后方登顶成功。
大军依靠匕首和绳索结成的绳梯,爬上岳峻山峰顶,然后从山顶往坪城放下绳索,顺索而下,打开了通往坪城的道路。
夜枭营、苍狼营、烈火营、虎贲营一个个突然从西线“消失”,秘密折回坪城。
坪城的守将就像看到天兵天将一样,渝国数万大军突然从天而降,“飞”入坪城。久攻不下的坪城瞬间告破。
接到战报的宋子期直呼:“不可能!坪城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被攻破。”
来人告知,渝国军队是突然出现在坪城内部的。宋子期想起来,坪城背后依靠的是岳峻山,可是岳峻山一面是绝壁啊,有谁能从光滑的绝壁之上攀上峰顶?时隔多日之后他才确认,渝国军队真的是从岳峻山上下来的。
坪城一开,建宁危已。渝国大军离建宁只有一步之遥。中间只剩下安荣、蓝邸两座地势平坦的城池。此时,楚国大军集中在东西两线,宋子期太信任坪城的地势,坪城一线只留了两万兵马。
宋子期火烧眉毛,急调西线大军直抵安荣,不惜一切代价在安荣城挡住渝国铁骑。
宋子期终于明白,自己低估了卓言。这个局,卓言从半年前就开始布了。
整整半年的时间,渝国炽焰军羽卫营一直在干一件事蠢事——凿路。
之前,卓言嗜血拼命、连取三城的莽夫打法,一方面是为了迷惑他,另一方面分明是看中了长阳易守难攻的特性,早就准备在这里跟楚军耗着了。
之后,卓言突然避战不出,表面上看是配合秦军,让他首尾不能相顾。实际上,依旧是在迷惑他,一步步引诱他把重兵分布在东西两线,让坪城兵力空虚。
宋子期恍悟,卓言搞那么多动静,全部都是虚晃一枪、掩人耳目,他的目标始终是坪城。
而最令宋子期惊讶的是,他们真是从岳峻山上下来的。卓言竟然肯花半年的时间凿出一条路来,他带着国仇家恨而来,却能忍半年之久,心思缜密、百般算计。半年前,他就决定攻坪城,却一步步牵着他的鼻子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哪里是个“莽夫”、“无赖”,分明是个“疯子”,是个真正的用兵奇才、当世英雄。
此刻,宋子期后悔万分,却也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他告诉将士们:“此乃楚国生死存亡最后一战,你们的身后就是楚国的都城,是你们的家园,是你们的父老乡亲、妻子儿女。胜,则与国同生、与家团圆;败,则与主君诀别、与妻儿共亡。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们必须血战到底,我等不战,难道让高堂应战?我等不死,难道让儿女赴死?”
就在楚军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候,卓言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开始认认真真修城墙、筑工事,慢悠悠打造守城的铜墙铁壁,像是要把坪城打造成铁桶一般,一副要在这里世世代代长住下去的模样。跟之前比,唯一的不同是,坪城比长阳更加易守难攻。
宋子期一拳打在棉花上,终于气得掀了桌子,“他哪里是个英雄,哪里像个主帅?他就是个无赖,不折不扣的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