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对萧倬云来说足够了,宫内宫外整肃一新。他本是正统,文臣早已诚服,军方亦已大定,皇权再无疑异。恭王和淑妃一党收敛、龟缩于宫内。老四老五等并未明反,萧倬云一时也奈何不得,反而要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百般善待。
未央宫,甘泉殿。
宫中事毕,卓言去向陛下告辞,抬眼望去,眼见萧倬云埋头在书山之中,各类奏报几乎要将他淹没。
卓言屈膝下拜,萧倬云已经忙得眼睛都来不及抬了,挥手示意他起身,口中道:“先等会儿。”
卓言四顾,皇帝的书房里可没有多余的椅子,三哥好像忘了示意太监们上座?太监们可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三更更鼓声响。
萧倬云伏案疾书,堆成山的奏章终于批阅完大半儿了,抬头竟然没看见卓言,换了个角度才看见那小家伙倚靠在墙角闭目养神呢。
“你过来。”
卓言没反应。
萧倬云从御案上下来,几乎走到他跟前儿,他才突然惊觉。
卓言吓出一身冷汗,即刻单膝下跪,“陛下”,这种警觉程度非得被三哥猛削一顿。
“这么困的么?我叫你你都听不见。”萧倬云低头打量半跪在地上的卓言,整个人几乎都瘦了一圈。
“卓言知错,陛下恕罪。”
萧倬云心中一软,抬手示意他起身:“好了,没外人的时候就叫三哥吧。估计这些日子你也是累狠了。”
卓言暗暗松了口气,眼角余光暗暗瞥了萧倬云一眼。
萧倬云见他薄唇紧抿、脸色青白的样子颇为意外:“看你糊里糊涂的,怎么累成这样?你该不会傻乎乎地也跟着做足了守灵的规矩吧?”本是调笑之语却发现卓言被问得一愣。
卓言干咳两声,急急忙忙掩饰道:“怎么可能?我像是那么蠢的人么?”蠢字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恨不得一口咬了舌头,又补了一句:“再说了,我也不可能为了父皇做到那种地步。”
父皇?
萧倬云狐疑地看他。十二年了,这还是第一次从这小子嘴里听到父皇二字。
卓言惊觉自己又说错话了,深觉人在极度困乏之际真的不能随便开口。
萧倬云盯着他看了半响,突然努努嘴,示意他自己掀起裤脚。
卓言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腆着脸嬉笑道:“三哥,不必了吧,又不是罚我,还带验伤的?”
萧倬云心中明了了几分,这傻孩子就是嘴硬心软,他嘴里只要能说出心中一半所想,也不至于跟父皇闹得那么僵。
萧倬云不动声色,故意冷着脸道:“好!不说这个。我们说说城楼上的那篇情诗是怎么回事?咱们七爷挺有闲情逸致嘛,这是看上哪家姑娘当众求爱啊?”
“三哥,那不是……”卓言“咚”的一声跪地上,膝上痛楚瞬间袭来,偷偷伸手死死抠住大腿,眉峰紧蹙,霎时冷汗淋漓说不出话来。
“我管你是什么?你毁坏城墙总得修吧,这个月的俸银扣了,拿去糊墙。”
雷声大雨点儿小,卓言长舒一口气,运气不错,还好!
萧倬云又状似不经意道:“对了,我们七爷的字写得不错嘛!老九可是赞不绝口呢。”
卓言心中暗骂,这死小孩,就知道没好事!
萧倬云淡淡瞥他一眼,幽幽道,“你这么爱写字,都写到城楼上去了,回去把孝经抄十遍。老规矩,不许有一个字不成器,纸上也不许有一滴多余的墨迹。”
卓言心中叫苦不迭,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过关,这比打他一顿更惨,纸上不许有墨迹倒好说,写坏了大不了重写,但天知道在三哥眼中什么样的字才算成器?
“好了,起来。”萧倬云拉起他起身,亲自去卷他裤脚,卓言一向对自己够狠,也从不解释诉苦,当哥哥的若不细心一点儿,都很难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三哥……”卓言连连后退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二十遍。”
卓言不动了。丢盔弃甲。认命的自己卷裤脚。
萧倬云料想七弟膝上肯定带了伤,但未曾想到会如此厉害,一双膝盖淤紫发黑,肿得有两倍大,一时怒气上涌,忍不住一掌拍他的后脑勺:“你刚才还说你不蠢!我看你哪天死了一定是蠢死的!难怪你精神看起来恹恹的,敢情你还真去遵从那破规矩。”
卓言心中腹诽,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三哥也敢说是破规矩,低头小声嘀咕:“祖宗规矩如此,大家不都这样么,又不是我一个……”
“你看哪个皇子有你这么蠢的!我是让你去看着大家,又不是让你去折磨自己!偷懒你不会么!”
“三哥教导,凡事不可头偷奸耍滑!”这回卓言顶得理直气壮。
“好,好,你在这儿等着我呢!”萧倬云气得暴走,一瘸一拐转身找棍子,甘泉殿中哪有这种东西。
卓言眼看玩大了,忙跪下道:“我错了,我错了,求三哥饶了我这次。”
“陛下息怒。”旁边的太监宫女吓得跪了一地,匍匐着不敢出声。
兄弟二人均是一愣,以往这种戏码在淮王府中也不知道上演了多少次了,可没有这种跪了一地、满屋子喊“息怒”的效果。
二人对视一眼。
卓言躬身道:“陛下恕罪”。这是他第一次明确的感受到,他和他的三哥之间有了君臣之别。
“腿上有伤,还不起来。”萧倬云转头怒斥太监:“搬个软榻进来。”
卓言坐在榻上,心中嘀咕还不如站着呢,似这般坐着很容易睡着。他又不敢睡过去,只好起来四周走走,盯着旁边案上的桂花糕出神,嘴角弯出一个弧度。
萧倬云头都不抬,却像是四处都长着眼睛似的:“饿了?”
“不是,在想萧倬然那个毛孩子?”卓言捻了一块桂花糕放在嘴里。
萧倬云奇道:“你不是不爱吃甜食么?”
“宫里的桂花糕,好像……味道还不错。”
萧倬云抬头看他,狐疑道:“你该不会这一个月都吃斋念佛了吧!”看他一脸嬉笑,忿恨道:“传膳!”这个不省心的东西!
“夜深了,三哥也该歇着了,我帮三哥收了,一起用膳?”卓言自告奋勇把看过的和没看过的分开放好。
萧倬云笑言:“谁说有你吃的?你旁边伺候着!”
“微臣遵旨。”卓言躬身,一脸淡笑。
看卓言在那儿收拾奏章,萧倬云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突变,稳住声音道:“不用收了!”
卓言诧异地回头,以往只要自己在金陵,不都是自己帮三哥收拾的吗,转身间,袍袖带落了右边最上面的几份书卷。
卓言躬身去捡,最上面的那份明黄卷轴“咕噜噜”滚了出去,徐徐展开……
卓言眼尖一下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什么?”起身去拾。
还是看见了。
萧倬云眼看着七弟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儿的褪去,看见那嘲讽的笑容格外刺眼。
卓言微微眯眼,“陛下,微臣身体有些不适,就此告辞。”也不等萧倬云发话,转身奔出夜色沉沉的未央宫。一路策马狂奔,耳边风声如嚎,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冻住了,冷到了极点。
将军府中。
卓言一言不发,数日来不眠不休地练武。漫天风雪之中,长枪在手,呼啸呜咽、如泣如诉,似乎要划开层层天幕却是终究不得出口。
那是一份皇帝遗诏。
那是父皇留给他最后的念想。
那就是三哥口中的“父皇还惦记着他”。
真好!竟是如此惦记!如此念念不忘!
此刻,他实在怨恨自己的过目不忘。
他只看了一眼,可遗诏上的每一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脑海里,鲜血淋漓地刻了上去,阻隔了他全部的思维与理智。
“皇七子萧倬言,其母专擅威权,鸠聚党羽,意在谋朝篡位,行大逆之事。幸得天佑大渝,朕能荡清仇寇。萧倬言本当终世为奴,朕念其年幼,罚其充军。但其不思悔改,肆意妄为,不法祖德,不遵朕训,军中结党,聚众揽权。此等之人,古称不孝。朕恐百年之后,此子悖逆乱政,恣取国祚,败我国家,戕我万民。特留此遗诏,无论他日萧倬言立何种功业,皆不得再纳玉碟、重入萧氏门墙。”
冰天雪地里,卓言枪锋淋漓,锋刃划过青砖,火花四溅。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父皇冷酷无情的声音就在耳边萦绕,回响不绝:“其母专擅威权,鸠聚党羽,意在谋朝篡位,行大逆之事。幸得天佑大渝,朕能荡清仇寇”?原来,他和他的母亲在父亲眼中不过“仇寇”二字么?
十一年前,他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谷底,从人人羡慕的皇后嫡子,变成了掖庭的待罪宫奴。
潘皇后一族男女老少一百三十二口,满门被屠。
皇帝将外戚连根拔起,杀人无数,血洗金陵。
两位舅舅在朱雀门下被乱箭穿心,不得收尸。
母亲妆容齐整、凤冠霞帔,一根白绫自缢于长春宫中。
那年,他才十岁。
他在掖庭中待了整整两年,受尽欺凌,干得是最低贱的刷马桶的活,稍有懈怠则棍棒加身,过得连宫中最低层的奴才都不如。父皇从未踏足掖庭,从未来看过他一眼。
直到两年后,同父异母的三哥从月氏征战归来,才把骨瘦如柴、满身是伤的他从掖庭中救出来。
卓言心中郁结,手中长枪抖落,啪的一声削金断玉,山石应声碎裂。
“本当终世为奴,朕念其年幼,罚其充军。”
当年,他虽不知道三哥是怎么说服父皇的,但事后却能查到。
父皇明知他在掖庭活不长,却不肯放他出去。三哥以逼退月氏国的军功换他一命。
三哥曾跪求父皇:“如今北有月氏,南有楚国,东有秦国,西有魏国……渝国并非军力鼎盛。周边烽烟四起,敌人虎视眈眈。既然父皇舍不得亲手杀他,又不肯放了他,何不将他放到军中自生自灭。如果他能侥幸活下来,建立一番功业,自是他的造化。如果他不幸战死,也不会辱没了萧氏门庭。”
从那年开始,12岁的他正式跟随三哥,踏入靖安军,几乎是靖安军中年龄最小的将士。
他无名无分,以“卓言”之名从侍卫做起,以12岁的稚龄和其它士兵一样征战杀伐。
若不是三哥一直有意无意的护着,他早该战死沙场了。
他年纪太小,禁不起整日里的急行军,腿上、肩上、手心常常被磨得鲜血淋漓,他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有几次生生累晕过去。
三哥对他要求严格,却为他延请名师宿儒,读书写字、兵法韬略、武功修习,每一样都必须做到最好。
他不爱说话,更不爱解释。有时候实在是累狠了,有时候是在战场上受伤了,往往达不到三哥的要求,结果是军棍加身,处罚也相当苛酷。
卓言微微眯眼,一脸倨傲的表情,长枪脱手飞出,身躯如影随形人枪合一,“回马”而刺,其锋灼灼。
“不思悔改,肆意妄为,不法祖德,不遵朕训,军中结党,聚众揽权。此等之人,古称不孝。”
他心中冷笑连连,好一句“军中结党,聚众揽权”。15岁那年,他满手血腥、杀敌无数,凭借一战一战的军功,在靖安军中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炽焰营,成为靖安军中十七名主将之一。
因为年龄太小、长相又实在太过秀气,怕难以震慑敌军,他自此带上了遮住半张脸的青铜鬼面,鼻梁以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鬼面修罗”因其凶狠肃杀名动天下。
也同样是那年,三哥因为足疾,离开靖安军,回到金陵。
在无人照应之下,他狠辣决绝、从不留情,在沙场之上一步步往上爬,受伤几乎成了家常便饭。17岁那年,他官拜靖安军前锋营主将,自此在军中无人敢轻攫其锋。
19岁那年,靖安军更名炽焰,军力扩充至10万,他因铁血善战、用兵如神,夺了老将韩毅的帅印,正式成为炽焰军主帅,也开始了他的灭月氏之路。
这就是父皇口中的“肆意妄为”么?
卓言双手虎口撕裂,枪柄染血,自己却浑然不觉。枪锋越见凌厉狠辣。银锋过处,漫天风雪被撕开一道道口子。
“朕恐百年之后,此子悖逆乱政,恣取国祚,败我国家,戕我万民。特留此遗诏,无论他日卓言立何种功业,皆不得再纳玉碟、重入萧氏门墙。”
21岁那年,他领兵攻入月氏,直捣王庭,逼死月氏皇族一十七人,一统北方。那一战,他打得太绝太狠,也太过惨烈。人都说他冷酷无情,恐非祥兆。
当他得胜归来之际,父皇唯一的赏赐是给他“下套”,放任他与龙骑禁军统领生死一搏,甚至当庭责他二十军棍。
卓言手握长枪,跪倒在雪地之中,手上淋漓的血珠顺着枪杆蜿蜒而下。低头看自己,竟是一身白衣,重孝未除。卓言冷笑,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他一直说他“不在乎”。事到如今,是不是真的就该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