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是粗茶淡饭,睡的是简易木床,这帮皇子们哪里受过这等苦,日子渐久抱怨渐重,四皇子萧倬安整日里抱怨吃的是猪食,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大皇子纪王也喊腰疼,几个年纪小的正在长身体也是面有菜色,敢怒不敢言。
卓言也并不想苛待这些皇子皇孙们,虽然按规矩大殿之中每日只供应斋菜,但时常有家眷仆从通过禁军稍递各种吃食进来,只要不做得太过分,他也暗中放行。
皇子们每日要跪灵十个时辰,只有两个时辰可以休息。即使只是跪坐在蒲团之上,几日下来,大部分人也都熬不住了,纷纷在诵经时间寻了去处休息。只要他们不出长宁殿,萧倬言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七日之后,十三皇子萧倬然惊喜地发现,自己的食盒里多了各式各样的素食点心,不再是寡淡的一碟斋菜一碟饭,然后,他去观望萧倬云长子萧子桓的食盒,发现也有好多他爱吃的小点心,紧接着,几位尚未成年的皇子皇孙们纷纷发现自己的食盒和别人不一样。
萧倬然猛冲卓言眨眼睛,比他还大一岁的萧子桓一脸嫌弃的看着他。
四皇子萧倬安当场发难:“萧倬言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们整日吃这些淡出鸟来的玩意儿,他们就暗藏了好东西?既然是规矩就得一视同仁。”
卓言淡淡瞥他一眼,老四不知道暗地里沾了多少荤腥,他都懒得拆穿,这回连小孩子的东西都要较真,实在难得理他:“四殿下要是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微臣命人给您备下就是。”
纪王拉住老四,颇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老四自己偷嘴也就罢了,还去管人家小孩子吃什么,着实丢人。
卓言对几个未成年的孩子格外照顾,每日跪个两三个时辰后,见他们是真困顿了,都会劝他们去歇着。
七日之后,硬挺着做足规矩的只有五皇子恭王萧倬铭、九皇子萧倬雨和卓言自己了。恭王是跟卓言耗上了,非要分个高下。卓言心道,这人能跟三哥斗这么多年,也算有几分耐性。九皇子萧倬雨则令他颇为意外,暗暗纳罕,难道书呆子都是这么重孝道的么?
那日,声声梵语中,卓言望着巍峨庄严实则冰冷寒凉的灵堂发呆,颇为感概,陛下一辈子堪称英杰,可他死后,连他的儿子们都不见得有几分真心,一时恍惚,有些记忆却如开闸放水,一泻千里。
那个男人也曾抱过他、爱过他,教他走路、骑马、射箭、读书、写字、下棋、画画……甚至陪他荡秋千、放风筝、捉蛐蛐,干尽荒唐事。未央宫的后花园里,曾经弥漫着最纯粹的笑声。
卓言模糊地忆起,那个男人曾是个溺爱儿子的父亲,他也曾是个被溺爱的孩子,有过最令人艳羡的童年。
忽然间,就释怀了。
他毕竟真的爱了他十年,现在他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恨是放不下的呢?即便他想恨想怨都没有机会了。
其实,没有爱又怎么会有恨,自己又何尝真正恨过他,每一次征战归来,他都希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赞许、肯定、欣慰,而不是冷漠和苛责。他从军中侍卫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位置,又何尝不是希望陛下的眼睛里能再次看到他,陛下能够为当年的抛弃而后悔。
卓言心中隐隐期望,或许陛下一次又一次的欺辱他,正如他一次又一次激怒陛下那般,是因为在乎?旋即又暗暗摇头,否定这种可笑的想法,陛下又怎么可能还在乎他?可是,如果真的完全不在乎,又怎么会被他激怒?
您临死之前可曾想到过我,哪怕只有一丝一毫?时隔十一年后,卓言在灵前深深叩首,第一次在心里叫出了“父皇”二字。
十多日之后,恭王也败下阵来,每日里早早去休息。
二十日后,九皇子也是撑不下去,每日多睡了几个时辰。
只有卓言似乎对周遭的变化浑然不觉,对自己的处境安之若素,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竟然心甘情愿地为那个人做足了孝礼。他安慰自己,既然未能在陛下膝前尽孝,这回,就当是还他前十年的养育之恩吧。
那日深夜,三更鼓响,终于熬到了休息时间,各皇子皇孙累得七歪八倒早已经歇下。
卓言安静走到角落处缓缓坐下,微微蹙眉,感觉浑身的骨头像锈掉一样,僵硬而酸胀,他背靠着朱漆鎏金盘龙柱,伸手揉揉刺痛难耐的膝盖。
门外侍卫单膝点地,低声禀报未央宫内各处的情况。卓言一一吩咐。
过了一会儿,炽焰军又有几名主将来禀明各处情形,请示下一步行动。
一拨拨人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卓言本想闭上眼睛小憩。
刚一闭眼,疲倦感如洪水没顶般来袭,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他赶紧揉揉额头,并不敢让自己就此睡过去。他在等报信的探子。按照时间来算,南楚的谍报今晚就能到,月氏灭国之后楚国成了渝国最大的敌人,边境之上纷争不断。渝国皇权更替这么好的时机,他不信宋子期一点动作都没有。
忽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小小的身影摸黑过来,轻轻拽他衣角,一个稚气的声音:“七哥哥,你怎么还不休息?”
卓言起身半跪行礼:“十三殿下,您有事吗?”
来人正是11岁的萧倬然,他侧身避开,侧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卓言猛看:“七哥哥,你叫我然儿就好了,我娘说了你就是我哥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萧倬然偷偷摸摸从怀里摸出一个苹果、几块桂花糕,“七哥哥,这是我特意攒下来留给你的。这么多天了,你吃得不好,又不怎么睡觉,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借着烛火,卓言捻起那小孩子才爱吃的桂花糕看了看,又见萧倬然一脸真诚的关切,一时莞尔。
萧倬然霎时瞪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七哥哥,你笑起来可真好看,我还没见你笑过呢。你快吃啊,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也不算坏了规矩。”萧倬然小小的身子转到前面,试图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谢谢殿下,微臣代陛下行孝不能坏了规矩。”卓言真心笑笑,把桂花糕放回孩子的手心里。
萧倬然急道:“大家都有吃别的东西。前几日四哥偷偷吃了肉,大哥还喝了酒,五哥、六哥、九哥也吃了别的好吃的,我都看见了。大家都有作弊,只有七哥你一个人傻乎乎的。”
卓言被他逗乐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渝国战将,一诺千金,我既然答应了陛下,就不会坏了规矩。”
“我就知道你是大英雄,我小时候就很崇拜你了。”
卓言摸摸鼻子,小时候?你现在也没长大啊?
此时,另一名小孩也蹭过来了:“我就说七皇叔不会要你的东西吧,你还不信。你这小孩子笨死了!七皇叔是什么样的人,岂可与那群凡夫俗子相提并论?”
来者是萧倬云长子、也是皇后嫡子萧子桓,在淮王府中原本就与卓言相熟。此时,萧倬云刚刚登基,世子萧子桓尚未受封。他也就12岁,却口口声声称自己的叔叔是“小孩子”,还一句话把所有皇子皇孙都贬为“凡夫俗子”。更可怕的是,这孩子“七皇叔”叫得无比顺口。
卓言感觉有些头大了,只得道:“殿下,别混叫了,十三殿下才是您的皇叔。”
“父皇让我这么叫的!以前在府里,我也是叫七叔的!”萧子桓挺起腰板、无比理直气壮。
卓言确有撞墙的冲动,三哥都是怎么教孩子的?以前混叫也就罢了,眼下萧子桓身份不一样了,要是再一口一个七皇叔的叫他,非得被礼部那帮老古董念死不可。卓言觉着,一个小孩子比十个成年人都难对付,只得揪他小辫子道:“那陛下让您叫十三殿下什么?”
萧子桓霎时蔫了,像是被戳破了的皮球一下子泄了气,虽然十三皇叔是个“小屁孩儿”,但若是让父皇知道他对十三皇叔不敬,那可就麻烦了。他揪住卓言的袖子,舔着脸低低哀求:“七皇叔,能不能不告状?”
“嘿?那也要看殿下听不听话。”卓言把衣袖从他手中扯出来。
“七皇兄,你别怪他了,我原谅他了。”萧倬然拍拍胸脯,示意自己很大度,并立即从善如流“七哥哥”变成了“七皇兄”。
比遇到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更要命的是,遇到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儿,卓言觉得头更大了,“你们两个不累吗?赶紧睡觉去!”
两个小孩子被赶去睡觉。卓言刚刚准备坐下,就看着自己的地方又坐了一大孩子,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即刻决定掉头走人。
18岁的萧倬雨坐在盘龙柱旁急忙开口道:“七皇兄别走。”
好嘛,又来一个!卓言被迫屈膝行礼。
萧倬雨也避开了,急忙解释道:“我不是来添乱的,十三弟真是不懂事,自以为是的拿东西过来献宝,在这殿中,若是七皇兄想要什么东西,有什么是拿不到的,又有哪个敢说个不字?十三弟还以为您是被蒙在鼓里,其实若不是七皇兄放行,这殿中别说是进来东西,就是进来一只苍蝇,恐怕也逃不过七皇兄的眼睛吧。”
这话说得敌友难辨,卓言安静看着他。
萧倬雨又黯然道:“我确实不如七皇兄。本想这次证明给大家看看,可我还是做不到如七皇兄那样,一诺千金。”
卓言低头琢磨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大概是在说守灵一事。敢情“书呆子”萧倬雨能坚持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一路坚持了二十天,是在和他别苗头?
卓言哭笑不得,他自认并不是个在乎规矩的人,只是莫名其妙守了一次,反而招惹上了这位较真儿的。
“殿下金枝玉叶,又是大渝文坛圣手,岂可自贬身份与我们这些粗人相比。”卓言感觉自己脑子不转了,只得官话连篇。
萧倬雨怒道:“你看不起我!”复又低头:“这也难怪,七皇兄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是炽焰主帅,我却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些酸词艳文,也难怪七皇兄都不愿正眼看我一眼。”
卓言摸不着头脑,这又是唱哪出啊?萧倬雨的诗文功课如何他不清楚,但他的字写得确实堪称一绝。他难得称赞一个人,也能被误会,干脆闭嘴,说多错多。
萧倬雨一个人开始了自说自话:“不瞒七皇兄,我也曾是个自视颇高的人。十三岁能跟翰林院的夫子对文,十五岁能匿名取中南楚国的探花,十六岁能打破当世书法大家文崇和老先生不收权贵子弟的规矩、成为他的关门弟子。我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是书法,年前举行的渝、楚、秦、魏四国书法大会,我也曾一举夺魁,连南楚那几个老夫子都甘拜下风。父皇赞我的字傲雪凌霜、有峥嵘之骨,连一向目空一切的师父也说我的字是当世瑰宝。我曾在书法上纵横捭阖、只求一败。直到那日,师父突然喝得酩酊大醉,说他错失无双之才,他说我的字和那人的字比起来,就是萤光之于烈焰、溪流之******、寒雪之于冰川。我不服气,师父拉我们师兄弟去看。我看到的竟是朱雀城楼上用内力灌注长枪、生生在城墙上划出的《子衿》篇: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当时,我还不知道写字的人为何会在城楼上刻情诗,只知道此人极为嚣张,十六个字几乎占掉整个城墙、字迹深入墙壁寸许,该深的地方深、该浅的地方浅,行云流水、霸雪欺霜,似乎都能听见边塞的杀伐之声,我自认写不出那样阳刚遒劲的字来……”
听到《子衿》的时候,卓言昏昏欲睡的劲头瞬间醒了大半。坏了!
那日,承诺三哥两日之内收拢军权,他急着找炽焰主将,为了省事,他纵马疾奔顺手在朱雀城楼上持枪留书。
炽焰军中主将自然是看得懂这个暗号的,也知道该在哪里找他。为防他们看不到,他还稍微写得大了点儿。
只是,三哥若是知道他在城楼上大肆刻情诗,会怎么想?卓言心虚:“我那字写得不是太大吧?”
“一壁城墙,进进出出的人都看得到,你说大不大?”萧倬雨郁闷,字的大小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好不好?
完了!
卓言觉得头更大了,且不说三哥会不会误会,即便三哥明白那是暗语,用这种张狂的办法找人,估计也逃不过一顿打。
萧倬雨低头继续道:“其实我打小就佩服七皇兄,但也仅仅是佩服您的韬略和武功。您是武将并非文臣,我自视甚高,最引以为傲的书法却败给了您,这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师父说,字如其人!这次守灵我一直在注意您,这才发现我不如您的地方又岂止是字,论胆魄、毅力、心思、心性,我又有哪一样是七皇兄的对手。就连最简单的守孝,我做得都不如七哥。”
卓言被他夸得一头冷汗,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满脑子都在想三哥到底会怎么修理他,起身拍拍萧倬雨的肩膀,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自己还一身小辫子呢,已经顾不得别人了。这位“文坛瑰宝”的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种教育孩子的事情实在非他所长,还是让三哥来吧。